“天機(jī)閣主，杏山道友，我等幸不辱命?！庇卧粕⑾娠L(fēng)塵仆仆，神色疲憊，他們是趕在衍天歸墟鏡破碎前的最后一刻才從彼世中脫離，情況可以稱得上險峻。

    游云散仙說完便側(cè)身讓開了一條路，他身后很快走出一位身穿白色袈裟的僧人以及一位皎若明月的清朗少年。

    天機(jī)閣主數(shù)了數(shù)，發(fā)現(xiàn)人一個都沒少，緊繃的心弦也不由得放松了下來，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幾位平安歸來，實(shí)乃大幸?！?/br>
    天機(jī)閣主話音剛落，便看見又一道玄色衣袍的身影自長廊的盡頭走來，頓時神情一怔。啊這，人沒少的確是件好事，但怎么還多了一個出來？

    時隔多年，天機(jī)閣主早已記不清久遠(yuǎn)過去中故人的容貌，只隱隱覺得來人眼熟。

    但站在大殿正中的玄微上人卻在看見來者地第一眼便面色大變，那張如深山寒水澆筑而成的冰雪容顏也裂出一絲縫隙，唇色微微泛白。

    “……師尊?！奔澎o無聲的大殿中，玄微上人的聲音雖輕，卻依舊清晰地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玄微上人師承于千年前名震四方的銘劍仙尊一事在修真界中鮮有人知，不明所以的后輩弟子聽得云里霧里，而那些知道內(nèi)情的老一輩卻同樣面色劇變。

    原本已經(jīng)足夠混亂的局面在玄衣男子出現(xiàn)后更是雪上加霜。

    “劍尊閣下？是劍尊閣下？！”

    “劍尊閣下不是閉關(guān)近千年不出了嗎？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天機(jī)閣——！”

    對于千年前平息了三族混戰(zhàn)的傳奇人物，大部分修士都是心存敬畏的。

    然而，這千百年來，修真界中也不是沒有后起之秀，有能耐攀上渡劫期的修士也有五指可數(shù)，可時至今日，人族依舊無一人能達(dá)到銘劍仙尊曾經(jīng)所處的高度。

    哪怕劍尊已經(jīng)隱世避居，在修真界中銷聲匿跡，但他留下的劍意還盤亙在三界交界處的上空，以呼嘯不止的罡風(fēng)昭顯著千年前止戈之劍的凜然與鋒利。

    劍尊就像一個上古傳奇故事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正所謂“高山仰止，景行景止”。雖然大多數(shù)人都對劍尊心懷敬畏，但葉公好龍之人也不在少數(shù)。

    畢竟，誰也不知道這位跺跺腳都能讓天地震三震的尊者突然出現(xiàn)會為這方天地帶來什么變革。

    想到這，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般強(qiáng)行冷靜下來的人們都下意識地扭頭望向了玄微，試圖從劍尊的直系弟子身上得到一些與劍尊重現(xiàn)人世相關(guān)的指點(diǎn)。

    然而，他們注定是要失望的。

    平微道君沒有解釋自己的身份，他了解自己的弟子，對于玄微而言，只有“銘劍仙尊”這個身份才擁有足夠的威懾力，否則，一個身外化身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

    他冷眼看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弟子。那些曾經(jīng)稀少卻也珍貴的師徒情誼，最終都在另一個孩子支離破碎的血rou中化作了澎湃且深沉的慍怒，如巖漿般流淌至今。

    他能說什么？如果是本我，他會說什么？

    平微道君意興闌珊地思考著，較之本我，他看似更加平易近人，實(shí)際卻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淡漠，遠(yuǎn)沒有善尸棲云那般的溫柔隨和。

    平微道君看著大弟子不自覺摁在劍柄上的手，下一瞬，因?yàn)樗哪抗舛蛔杂X屏息凝視的人們便聽見那玄衣男子平淡地吐字，道：“三劍。”

    “三劍”——短短兩個字，在眾人聽來不明所以，落在玄微的耳中卻可謂是石破天驚。

    這是清虛守寂一脈的暗語，師父考教徒弟時，身為師長將會禮讓徒弟的“三劍”，也是詰問、探尋弟子道心的“三劍”。

    時隔多年，玄微卻依舊在聽見這個暗語的瞬間下意識地握緊了自己的劍柄。

    他眼神不穩(wěn)地看著天機(jī)閣的地板，有些克制不住地失神。

    明明千年過去，玄微如今的修為境界已經(jīng)與曾經(jīng)壓在他頭上的山巒旗鼓相當(dāng)。但在直面劍尊的瞬間，那些悄然而逝的光陰逐漸斑駁，時間的長河在靜默中溯轉(zhuǎn)。

    他仿佛還是當(dāng)年那個稚嫩弱小的孩童，只能徒勞地仰頭，望著強(qiáng)大到一人一劍便能擔(dān)負(fù)起眾生命運(yùn)的師長。

    “怎么？你已經(jīng)連劍都拔不出來了嗎？”直到那清淡而又冰冷的聲音再次鉆入耳中，玄微才猛然抬起頭，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沉默了太久。

    他想拔劍，他也知道自己應(yīng)該拔劍。但是他也知道，他早已喪失了挑戰(zhàn)眼前這座高峰的心力，他的道融化在一場幾乎要將人間毀滅的雷霆與淋漓的大雨里。

    玄微不止一次地幻想過再次面對師尊的情景，然而不管他在識海中演練多少次，他終究還是無法做到從容自如。

    沉默，已經(jīng)是玄微所能做出的唯一的反應(yīng)了。

    針落可聞的正德大殿中，忽而吹過一陣穿堂的冷風(fēng)。

    “也罷?！贝髿舛疾桓掖幌碌南杉业茏又灰姎鈩輨C人的劍尊輕描淡寫地放過了自己的弟子，偏頭，望向正德大殿門口的方向。

    眾人只聽劍尊道：“要向你討回三劍的人并不是本尊?！?/br>
    這是什么意思？

    平微道君話音剛落，方才將穿堂風(fēng)當(dāng)做錯覺的弟子再次感覺到了風(fēng)拂面而過的涼意，他們回頭，卻只覺得殿門外的天光明媚得近乎耀眼。

    一抹雪亮純凈的白色落在了金階之上，被陽光晃花了眼睛的人錯以為天邊的流云纏繞上了山巔。

    直到身披明光的少女自外間緩步而來，眾人才驟然驚覺，那根本不是什么云彩，而是少女不染纖塵的衣袂。

    她站在天光下抬眸望來，光輝自她身后蔓延而上，與被遮掩了陽光的殿內(nèi)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將玄微身后那一道晦暗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有知道來者身份的太虛道門弟子不禁悚然，因?yàn)樗麄儼l(fā)現(xiàn)，少女身上的氣息較之外門大比時期更為深沉內(nèi)斂，竟已經(jīng)到了返璞歸真、隱而不發(fā)的境界。

    別說是太虛道門的內(nèi)門弟子了，甚至不少元嬰期的長老都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看不穿這頗具傳奇性的后輩弟子的修為了。

    這是多么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萬眾矚目之下，少女徑自步入了殿中?？辞逅婺康乃查g，一直被玄微護(hù)在身后、卻依舊因?yàn)槟ё鹋c妖主的聯(lián)手壓制而顯狼狽的安如意瞳孔一陣收縮。

    “……她為什么——？”有些話語未經(jīng)思考便脫口而出，回過神來后咽下了后半截話語，卻發(fā)現(xiàn)自己嗓音已嘶。

    然而，來者仿佛看不見安如意一般，她抬起一雙塵垢不染、如映霜雪的明眸，剎那間竟有白刃折光般令人不敢逼視的鋒銳與璀璨。

    她看向了玄微，她的眼中仿佛只有玄微。

    她拔出了自己的劍，那是一柄平平無奇、刃尖卻纏繞著霜雪寒意的凡劍。

    她拔劍出鞘，沒有絲毫的猶豫，當(dāng)她的劍尖劃過一道雪亮的弧度斜指地面之時，眾人都聽見了被劍刃撕裂的風(fēng)聲與鼓噪著心臟的熱血潺潺。

    ——她和玄微一樣站在了令人絕望的山巒之前，可她卻毫不猶豫地拔出了自己的劍。

    ……

    相比起那些對彼世一無所知的人，真正見證了晗光過去的人才知道，少女究竟跨越了怎樣的磨難，才終于拼起了支離破碎的自己，重新站在了玄微的前方。

    這不是他們的因果，也不是他們有資格隨意斬斷的羈縛與牽絆。

    因此，在少女出現(xiàn)的瞬間，哪怕是最執(zhí)著最瘋狂的冥鳶魔尊都側(cè)身避讓。

    “俗世名安青瓷，世外名望凝青，道號晗光。”

    最終，是無所顧忌的平微道君打破了場上一觸即發(fā)的寂靜，他朝著天機(jī)閣主微微頷首，神情冷漠依舊，看不出絲毫的偏頗與動搖。

    “晗光是本尊的親傳弟子?！逼轿⒌谰S手砸下一道驚雷，卻仿佛看不見那一張張瞠目結(jié)舌的面孔，“要打便出去打吧，莫要壞了主人家的器物與花草。”

    平微道君這般說著，望凝青便抬頭看了他一眼，也不見她對劍尊的存在表示困惑，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率先轉(zhuǎn)身離開了天機(jī)塔。

    她這般干脆利落，玄微卻只是沉默，他偏頭看了滿臉冷漠的平微道君一眼，也依言朝外頭走去，離開了正德大殿。

    直到兩名氣勢磅礴的劍修離場，眾人這才松了一口氣，活像是溺水后得救的人般重重地吐出一口肺腑的郁氣。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眼見著氣氛有所緩和，天機(jī)這才望向游云散仙，寄希望于對方能給自己一個詳盡的回答。

    “此事，說來話長?！庇卧粕⑾蓢@了一口氣，不由得苦笑，“簡而言之，安青瓷……不，方才那位晗光道友便是我等一直都在尋找的人。”

    “這……？”天機(jī)閣主微微一怔，他眼角的余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安如意隱有忐忑的面孔，漸漸斂去了笑容，“晗光小友……也是……？”

    “長禧六年，仲冬月壬日辰時所生，玄武當(dāng)權(quán)命?！弊屓藳]想到的是，一直沉默寡言仿佛不屑于與人搭話的劍尊突然間接過了這個話頭。

    自晗光出現(xiàn)后便一直注視著她的平微道君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看向天機(jī)閣主，平靜而又不容否決地道：“以云紋劍徽佩為證，她是我多年前定下的弟子?！?/br>
    “云紋劍徽佩”一詞出口，低垂著頭顱的安如意便猛然抬頭。

    她眼神難掩錯愕，平微道君卻沒有任由她說出那些會令事態(tài)變得不可挽回的話語。當(dāng)然，高絕的天人也沒有要為她掩飾過往的溫柔與貼心。

    “當(dāng)年本尊閉關(guān)在即，那枚玉佩，是本尊交給你的母親，囑咐她轉(zhuǎn)交給本尊命定的弟子的?！逼轿⒌谰鬼?，一雙孤涼的眼瞳似有煙云叆叇，卻澄明而清，毫不渾濁，“是你的母親多此一舉，她于同年同月的葵日生下了你，因?yàn)槟闩c晗光的生辰相差不過一日，命格又相近，她因此而心生妄念，替換了你與晗光的八字。”

    天干十二支中，壬與葵相依，其屬卻是陰陽互逆，兩相對照，極其容易混淆天機(jī)。

    而當(dāng)年的銘劍仙尊，雖然能算出安如意的母親與氣運(yùn)之子有相遇的緣分，卻無法算清其中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也沒能算盡那復(fù)雜的人心。

    “她到底是修士，自然有抹除凡人記憶、扭改一段認(rèn)知的術(shù)法以及手段。但安家承載未來的天下大勢，氣運(yùn)在身，因果反噬，這才導(dǎo)致了你母親的衰弱與消亡。”

    這本是一件禍?zhǔn)?，誰知安如意母親的神來一筆反而攪亂了玄微的眼目，讓他舉棋不定，拖延至今。對于晗光而言，倒也算得上禍兮福所倚。

    “原來如此……”妙杏山沉吟，看著失魂落魄的安如意，她倒是沒將上一輩的恩怨掛靠在小輩的身上，只是對一件事深感困惑。

    “但這與玄微上人有何干系呢？”

    “太上，長老他之前是有意收安……安師叔為徒的?！碧摰篱T的掌門人也硬著頭皮上前一步，替玄微說了一句好話。

    畢竟劍尊和玄微上人都是太虛道門的長老，這要是內(nèi)訌，他這個身為晚輩的掌門人可擔(dān)待不了。

    “本尊知道?！逼轿⒌谰Я颂а?，卻是眨眼間便再次砸下了一枚晴天霹靂，炸得在場所有人啞然失聲，“收徒不過是緩兵之計，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yàn)樗?jīng)的愛人兼道侶同樣轉(zhuǎn)生至了安家，他分不清誰是本尊的命定之徒，誰是他愛人的轉(zhuǎn)世?！?/br>
    玄微身為劍尊所立之清虛守寂一脈的二代首席，修真界無情道統(tǒng)上無疑是開山老祖般的人物。玄微曾經(jīng)與人締結(jié)姻緣，這可比玄微意圖謀害同門弟子刺激多了。

    “愛人？！莫、莫非玄微上人道心有瑕？”有人瞠目結(jié)舌。

    “不錯?！逼轿⒌谰龥]有否認(rèn)“家丑”，反正丟人的是收徒的本我，關(guān)他平微什么事，“百年前，玄微便已經(jīng)道心不復(fù)。時至今日，他仍舊沒能找到己身之道。”

    平微道君談?wù)撈鹱约沂聲r神情如常，平鋪直敘不以為恥，但親耳聽見這些秘聞的人卻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揪掉。

    劍尊他老人家身份尊貴本身又實(shí)力過硬，當(dāng)然可以對此不甚上心，但在場的只要多少了解一些過往之事，誰能不知道百多年前那位墮仙入魔的默妄仙尊！

    要不是眾人理智尚存，一些長老甚至都忍不住想要向劍尊大聲抱屈了——劍尊閣下，不會養(yǎng)徒弟可以不養(yǎng)！您老指頭縫里漏一點(diǎn)東西出去都夠他們禍害蒼生了！

    眾人心中思緒百轉(zhuǎn)千回，不等他們理清楚這短短半天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便見劍尊竟是腳步一轉(zhuǎn)，從容地穿過整座大殿，朝著殿門外走去。

    大腦被攪和成一團(tuán)漿糊的人們咂摸了一下，突然回味了過來，劍尊說那位白衣少女乃是他的小弟子，但距離劍尊上一次收徒可也有數(shù)百年的光陰了啊。

    那白衣少女再如何天才，難道能跨越這巨大的時光溝壑，越階挑戰(zhàn)已是塵世戰(zhàn)力巔峰的渡劫大能不成？

    眾人滿腹心事，卻見劍尊他老人家才剛有動作，方才那氣勢洶洶的魔尊與妖主也緊跟而上，連帶著身為東道主的天機(jī)閣主都不落于人后。

    得了，別嘀咕了，都跟上去看熱鬧吧。各派長老嘆了口氣，他們在修真界中也是報得上名號的人，怎奈何比起那些傳說中的人物，到底還是晚輩身份。

    對于修士而言，大能斗法可是千載難逢的機(jī)緣，除了幾個實(shí)在傷重的弟子被喂下丹藥后留在殿內(nèi)修整，其他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地朝著殿外而去。

    有太虛道門的弟子經(jīng)過魂不守舍的安如意身旁時特意用眼角的余光輕瞥了一眼，沒有安慰也沒有譏嘲，只是熟視無睹。

    先前劍尊他老人家把話說得明白，雖是指責(zé)了安如意的生母，但卻沒有批判安如意本人。否則，劍尊只需一句話，便能讓安如意仙途永訣，萬劫不復(fù)。

    劍尊態(tài)度擺在那，這些注重心性的仙門弟子也不會特意去與安如意難堪，畢竟哪怕無人奚落，其師其母所為被劍尊知曉這個事實(shí)就足夠讓人羞憤了。

    劍尊話里話外都在暗示玄微上人意圖對同門師妹痛下殺手，方才玄微長老報出的生辰八字又是屬于安青瓷的，這叫人怎么給她說理？

    再則，安如意先前在宗門內(nèi)圍繞著云紋劍徽佩鬧出的事情實(shí)在太大，直到安青瓷突破金丹并拒絕玄微收徒之邀前，安青瓷可沒少被人嚼舌頭。

    如今安如意遭了反噬，雖說不知者無罪，但也終究是自釀苦果自品嘗罷了。

    第344章 【第44章】天道眷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