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虛與實 (1)
徐慕曦打開大門,第一眼就注意到庭院里的植物不一樣了。 「換植物了?。俊剐炷疥乇е嘲?,問身后把大門關上的爸爸。 「我把羅漢竹移到屋里了。」爸爸神氣地站到一叢綠葉前,「這是球根海棠,種一段時間了,老是不開花,不知道在等什么?!?/br> 徐慕曦低頭摸摸土壤,小聲說:「水好像澆太多了?!?/br> 「你不懂,這種花喜歡濕潤一點的土。」爸爸環(huán)起手,挺白的襯衫被拉出矛盾皺痕,像一張張扭曲的臉從白色石膏像上浮出來。 「可是好像太濕了,這樣根會爛掉??」徐慕曦咬著唇道:「奶奶以前種過這種花,我明天可以幫爸爸看看澆水量。」 「好吧,就看看你有什么能耐?!拱职植灰詾槿坏匦α藥茁?,「那你知道它什么時候開花嗎?」 「不清楚耶?!剐炷疥卣遄糜迷~后輕聲說:「天氣冷一點之后就會開了吧!」 「還要等啊?怎么不早點開呢??」爸爸大步繞過她,朝內門走去,「不開花的話養(yǎng)著有什么用?」 晚餐依舊是mama掌廚,慕曦打下手。 客廳里播著的古典樂被油煙機的聲音微微蓋過,爸爸事不關己地嫌里頭吵,吼著要兩個女人把廚房門關上。「你怎么沒關門?看,吵到爸爸了吧!」mama不滿,手上握穩(wěn)洋蔥,算準中心俐落下刀。 徐慕曦無法辯駁,放下手上工作去關廚房門。走到門口,她的視線越過餐桌,看見爸爸癱在米白色沙發(fā)上,摘下眼鏡讀cd盒上的小字。他眼睛四周長出了冬天枝椏般的皺紋,發(fā)間綴飾星星雪白,卻從沒有人注意到,包括他自己。就像娛樂媒體上出現(xiàn)的報導那樣,男人老了也不掉價,只會掉進甕底愈陳愈香。如果能拍到女明星眼睛旁邊一條淺淺的皺紋,沒人會拍長出白發(fā)的男明星。一個長得像四十歲的四十歲女人要受到的嘲笑,永遠比長得像五十歲的四十歲男人多。 米白色沙發(fā),她記得是爸爸看中的,cd盒被擱在茶幾的煙灰上,柜子擺著發(fā)亮的黑膠唱片機和散亂的黑膠唱片。家事由mama和慕曦承包,要製造多少家事由爸爸決定。如果家中房間也有地位之分,廚房的地位大概只比廁所高一個冰箱的距離。 晚飯的餐桌和往常一樣被爸爸高談闊論的聲音填滿。mama偶爾應和幾聲,穿插自己流向相同的意見,整頓飯都沒有水花。 杯盤碰撞,不要吃出嘖嘖聲,食物吞下去再說話,mama只對她講。徐慕曦吃了三分鐘,覺得肚子已經(jīng)被填飽了。mama有一套理論,女孩子細嚼慢嚥的話,不用吃多久肚子就會有飽足感,這樣可以維持身材苗條。以前和mama去買菜,看到路上的胖女孩,mama會低聲對慕曦說:「你看,在學校一定沒有男生喜歡她?!谷欢鴐ama卻可以對親戚帶來的胖男孩說:「好可愛,一定很有福氣?!剐炷疥匾恢币詾樗齻兓钪褪菫榱擞懩猩鷼g心,沒有人要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大齡剩女之于黃金單身漢。 她忽然想起在紀程亦房間的地板上,和三個男生席地而坐的場景。顧揚軒抱來一疊漫畫,邊吃披薩邊哈哈大笑,溫念城每吃完一片就會用紙巾擦手,紀程亦吃飽了會靠在床上,懶洋洋地看慢條斯理咀嚼的她。 「慕曦,和室友處得還好嗎?」mama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徐慕曦回過神,擦去腦海中紀程亦的臉,趕緊點頭。 「那就好。盧阿姨的女兒不是也考進你們學校了嗎?她女兒說她們校區(qū)的宿舍浴室很臟,能用的沒幾間,你們宿舍是不是也這樣?」mama用餐巾遮著嘴巴,「如果不喜歡宿舍就跟mama說,我?guī)湍阍趯W校附近找單人套房。」 徐慕曦把筷子伸向討厭的秋葵,夾了好幾次,都故意讓秋葵從筷子上滑落,像現(xiàn)在有意識地在回避著什么。第一次希望mama不要那么積極,不如什么都別提,這樣至少被「潔身自愛」荼毒至深的她罪惡感會小一點。 所以你找到新住處之后就會搬走吧。麥曉南這么問的時候,她沒有經(jīng)濟能力搬到別的房子。可是現(xiàn)在有搬走的機會了。 如果你暫時找不到地方落腳,可以先過來住幾天,或是幾個月。紀程亦這么說的時候,她萬般不情愿地搬進去。喔,但房租還是要交——紀程亦當時還補了這么一句。徐慕曦忍不住笑了。 「慕曦?」 徐慕曦筷子上的秋葵再度滑落,她乾脆收了筷,一併收起搖擺不定的道德罪惡,在餐桌上逆著流向濺起第一道水花。「沒關係,我們宿舍很舒服。」 隔著一個桌角,mama緊張的眼神逐漸柔和。 「慕曦真的好乖,懂得吃苦耐勞?!筸ama稱讚她的語氣,和稱讚八點檔里忍氣吞聲為家庭奉獻的女主角一樣。 吃飽飯,徐慕曦一個人在廚房洗碗收拾。擦餐桌時爸爸有些不耐地喚她,「慕曦,別慢吞吞的,要打電話給哥哥了?!?/br> 爸爸的聲音不大,但很洪亮。徐慕曦連忙洗好抹布,跑到爸爸和mama身邊挺胸坐好。 視訊接通后,哥哥先向爸媽打了招呼,才將視線落到旁邊的徐慕曦身上。他遞來的眼神淡淡的,只有徐慕曦看得懂。而他說:「好久不見了,慕曦?!鼓菢幽行元氂械牡统谅曇簦屝炷疥叵肫鸺o程亦早晨時的nongnong鼻音。 「慕光很久沒見到meimei了吧?」爸爸道:「你們兄妹偶爾也可以聯(lián)系一下啊,都是一家人?!?/br> 他口中的一家人里,沒有人回應這句話。 mama在爸爸肩旁,傾身問哥哥學校的狀況如何、德文現(xiàn)在和英文一樣好了嗎、教授最近有沒有稱讚他。期盼用問候包裝起來。 他們是用英文交談的,和電視的聲道切換一樣自然。 徐慕曦在奶奶家撕日歷的時候,爸爸mama帶著哥哥到國外住了好幾年。即便家境闊綽,他們還是只能選擇帶一個孩子出國。比起全家都過不上好日子,不如放棄一個,讓馀下三個人過得舒服些。何況當時的小慕曦還要人照顧,帶出國要花錢請保姆。 反正慕曦還小,是帶去游樂園玩也會忘記,長大后還要吵著自己一次也沒去過的年紀,對這種事不會有什么感覺的。 大家都心懷僥倖的漫長歲月,徐慕曦用三個空泛的稱謂,換來一段巨大的隔閡。 從奶奶家搬回這幢別墅時,徐慕曦看著隨處可見的琴譜和樂器,覺得自己被扔進了一個巨大怪異又瑰麗的異世界。大家說這里是她的家。 那不像進一所新學校,也不像被迫搬去和紀程亦住。因為那是家,是被無數(shù)普世價值堆砌成的所謂避風港,所以她必須喜歡,必須讓自己融入,畢竟要有船才算避風港,沒有船會討厭避風港。 但僥倖的他們都太小看時間了。當連簡單交談哥哥和爸媽都用英文進行,徐慕曦只能在旁邊尷尬地吞口水時,她在家里第一次找到的感受是恐懼與孤單。那已經(jīng)不是隔閡了,是宇宙里的蟲洞。 她委屈得好生氣,卻又不知道要對誰發(fā)脾氣,畢竟大家都是為她好,家人也不是故意要讓她難堪。 爸爸mama耳提面命,要她學好英文,好像這個讓她慌亂的窘境是她的錯,是她造成的。好吧,她只好對自己生氣了,這樣最安全,不會傷到任何人。 電話里,家人們用英語聊得歡天喜地,徐慕曦在旁邊陪笑,他們笑的時候她也跟著笑,總不會錯。哥哥和爸媽交代完近況,便說自己待會有課,要先去準備了。 掛掉電話后,爸爸和mama一個去洗澡,一個去切水果。徐慕曦走上自己在二樓的房間,把落地窗前的窗簾拉上,不把光分給黑夜。 手機響了。 徐慕曦看也不看就接起來,揶揄道:「不是要準備上課嗎,怎么有空打給我?」 「別開我玩笑,我的課表你會不清楚?曉南三天兩頭就得問一次呢。」徐慕光那頭傳來開冰箱的聲音,「聽說你跟那位男室友處得不錯?」 「又是麥南跟你說的對不對?」徐慕曦坐到躺椅上,縮起腳嘀咕:「她也是昨天才見到那個男生而已,話都沒說幾句,就知道我們處得不錯了?」 徐慕光朗聲大笑?!肝覀円恢孪M阏业礁玫男履杏眩瑲馑篮啛钅侨嗽??」說到這里,徐慕光猛地噤聲,「你關門了吧?沒開擴音吧?」 徐慕曦憋住笑,「嗯,放心?!?/br> 「那就好?!闺娫捓飩鱽砜Φ拇囗?,大概是徐慕光在喝啤酒,「總之,曉南說那小子感覺還不錯,所以我也對他加了點印象分?!?/br> 「你就不怕麥南紅杏出墻啊?她那張臉已經(jīng)騙倒我們學校一半男生了?!?/br> 「她騙得那么成功是我的榮幸。」徐慕光吞下幾口啤酒后笑道:「再說,她要出墻,也要看墻外有沒有人接得住她?!顾D了頓,又輕松地道:「至少在我這道墻內,她很安全?!?/br> 徐慕曦在電話這頭聽著,目光不禁停在墻角孤零零的白色背包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