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露娜不是魔女！快放露娜下來！」

    驚恐的尖叫聲響徹整座劇場，觀眾席的傀儡們紛紛鼓掌叫好。被綁在十字架上的露娜如待宰的羔羊，底下是無數(shù)尖銳的木樁，她起初還努力試著掙脫束縛四肢的麻繩，不幸換來的是繩子陷在rou里愈掐愈緊。

    露娜湛藍(lán)的雙眼瞪大極致，舞臺上的魁儡們預(yù)備就緒，開始以行刑木樁為圓心，喀啦喀啦地繞圈正為處刑興奮。

    像舉辦慶典般氣氛高漲，他們手牽著手舞蹈，高聲唱道：

    「魔女，背叛我們，受罰吧！受罰吧！魔女，背叛我們，受罰吧！受罰吧！魔女，背叛我們，受罰吧……」

    反覆、不成調(diào)的歌聲入耳，露娜感覺自己的腦袋內(nèi)有一頭怪獸也正甦醒隨之起舞，令欲裂的頭痛感達(dá)到極致。

    還來不及釐清，怪獸已舞到極限，撕裂封印牠的桎梏，露娜的腦海中立刻被打入一幕幕埋藏于靈魂深處的景象──

    艷陽高照，人聲鼎沸的市集中，一隻黑貓于陰暗的角落處受孩子們的欺凌奄奄一息，剛順走攤販上一把嶄新小刀的她，在幾番猶豫下仍是出手相救。

    出乎意料的是，雖然自己已經(jīng)成年，奈何長年受病痛折磨而孱弱的身子并非幾個孩子的對手，情急之下她抽出那把本來是打算偷回家替代壞掉的水果刀子，自保的用意隨事態(tài)的失控變調(diào)。

    經(jīng)過一陣記不清的混亂，受重傷昏厥的黑貓在自己一手輕柔撫摸下，小小的胸脯微弱起伏，恢復(fù)了些許氣息，但她的另一手握著沾了血的小刀，高壯的孩子摀著流滿鮮血的大腿坐于一旁放聲大哭。

    人證、物證俱在，跑，是不可能跑掉的。

    緊接著，瘦弱的她就像砧板上的魚rou，任人捆綁于柱子上，脫去的黑色斗篷下是破爛的深藍(lán)色花邊洋裝。烈陽的光芒使紅寶石般的雙眼睜不開，她瞧不見環(huán)繞在柱子下一張張竊喜的面孔；陽光照在無遮蔽的蒼白皮膚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灼燒感，比不上火把的捅刺，和石子投擲在身上的痛感。

    這是個準(zhǔn)許對非法持有魔法的人，動用私刑的年代。抓住把柄的人們吶喊：「辛希亞，你這個魔女、怪物！為殺害父母、傷人和使用巫術(shù)復(fù)活死物的罪刑贖罪！受罰吧！」

    熊熊烈火隨濃煙攀升，火勢隨她高聲的尖叫更為無情猛烈。

    絕望之時，一道憤怒的男聲自人群中傳來，有什么人焦急地拼命澆熄火焰，不顧眾人非議救下她，并說出足以讓人安心的兩個字。

    「我在?！?/br>
    隨后，露娜腦中的畫面跳轉(zhuǎn)，停留在熟悉的廢墟里。綁著黑色馬尾、長相像修的男子心疼地?fù)崦哪?，疲倦感快要吞噬她的意識。

    好想大哭一場，可惜生理上的無力感使她無法如愿。

    即將陷入永久黑暗之際，她聽見自己用僅存的力氣向男子訴說不甘心：「當(dāng)時那隻被欺負(fù)的黑貓還沒死，我拿刀傷害人是因?yàn)樗麄兿葘ω垊邮值摹Ｊ?，我是偷了東西，不過自小時候我的父母生病雙亡，一直以來都沒什么人愿意伸出援手，不自立自強(qiáng)我也會活不下去的！為什么大家都要因?yàn)槲业臉用布柏毭竦某錾驼_陷我是魔女？」

    寧殺錯，不放過的獵巫心態(tài)，是后人給予如此殘酷背景的年代註解。

    「若要說我，辛希亞.艾斯特這一生的遺憾是什么，那大概是希望自己不要擔(dān)了魔女的虛名，能真真切切地跟你們貴族一樣，利用魔法去創(chuàng)造另一個受陽光照耀、月光祝福的人生，與你正大光明地在一起?？_(dá)爾……」

    喃喃跟隨辛希亞最后的囈語，露娜唸出心中復(fù)甦的名字。

    「奎達(dá)爾.切格凡……」

    傀儡們不再歡唱，魁梧的傀儡高舉斧頭砍斷露娜身上的繩子，少女墜落的電光石火間，修及時從舞臺的一端衝出，算好起跳點(diǎn)不敢遲疑地雙腳離地接住昏迷的露娜。

    黑貓也跟著跑上臺，靈活的走位閃過撲面而來的傀儡。

    以防萬一修跳飛的距離撐不過木樁擺放的長度，牠在修成功的瞬間召喚出通往下一個區(qū)域的金色大門并開啟，兩人一貓于空中完成空間的移動。

    磅地一聲，修以背朝地的方式護(hù)著露娜撞擊地面，黑貓則輕巧地從兩人身上躍下。

    諾大的會場，明明在前往「魁儡劇場」前有不少貴族交際應(yīng)酬，眼下除了他們?nèi)?，以及波魯克斯、卡斯托兩兄弟外，其馀的藝術(shù)品皆不見蹤影，連葛瑞迪、赫兒都回到各自的人物畫像里，《貪婪》與《賭徒》，擺好姿勢一動也不動。

    著地動靜之大，露娜悠悠轉(zhuǎn)醒，她見自己趴在修的懷中，馬上撐起身體遠(yuǎn)離，背對他們面朝落地窗外的白玫瑰園風(fēng)景。

    現(xiàn)在困在魔女身體里的靈魂肯定心情不錯吧？連血月都恢復(fù)成《靛月》中那輪潔白無瑕的滿月，柔和寧靜地看著房子里的動靜。

    習(xí)慣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她明白必須做出選擇。那個人不單單是要奪回身體才耗費(fèi)如此大的力氣設(shè)計這些路線，還硬逼著她面對五年……不，或許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的錯誤。

    「你們好快回來！」波魯克斯燃起一線生機(jī)地抓住籠子欄桿，「快放了我，我要去痛宰那位魔女?！?/br>
    多年的怨念累積終于得以宣洩，波魯克斯面露兇狠地宣示，殊不知仇人已在眼前。

    「露娜，」修吃痛地站起，四肢百骸尚未從撞擊的疼痛緩過，「鑰匙……」

    金發(fā)少女呆愣地杵在原地，修以為她沒聽見，走到露娜身后一手搭上她的肩，再一次詢問鑰匙的下落。

    玻璃窗淺淺地倒映出露娜下定決心的剎那表情，她往裙子口袋掏了掏，轉(zhuǎn)身失落地道歉：「露娜，不小心弄丟了。」

    「咦？」

    「你這個臭女人！」

    修不可置信地另一手也放在金發(fā)少女的肩，盯著眼神出現(xiàn)細(xì)微變化的露娜，而在籠子里波魯克斯憤怒地不斷咒罵。黑貓安靜地坐在原地，瞇起眼睛對于接下來的發(fā)展饒富興味地晃動尾巴。

    露娜認(rèn)真地對上修如貓咪的琥珀眼眸，緩慢解釋：「應(yīng)該是，上舞臺的動靜太大，鑰匙就不見了。」

    「那……該怎么辦？」修一直以來義無反顧地相信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同伴，即便那對多年不見波瀾的藍(lán)眼出現(xiàn)動搖，他也不愿在第一時間聯(lián)想到露娜在說謊。于是，修對一聲不吭的黑貓投向求助的視線。

    看穿真相的黑貓勾起唇角，欲要對露娜發(fā)難，幾條藤蔓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朝牠與修的位置伸來，眨眼間吊起一人一貓，封住他們的嘴巴，不給任何求助的機(jī)會。

    護(hù)人心切的卡斯托立即抓住其中一條藤蔓的莖部，使盡力氣想要掐斷。才剛捏出壓痕，眼中的景物卻突然高速旋轉(zhuǎn)，幾秒后他被拋在墻上的聲響不比修掉下來摔在地面的聲音小。

    「呀哈哈哈哈，精彩，真的是太精彩了！」紫黃色漸變的禮服襯托清秀長相、渾身開滿紫苑花的少女甩開摺扇，掩嘴大笑著。

    「就是呀，紫苑jiejie，我喜歡她這樣的優(yōu)雅從容。」一旁面貌姣好、身穿白黃漸層禮服，全身開滿水仙花的少女，一派悠間地挪步至未受藤蔓束縛的露娜前方，以扇柄抬起她小巧的下巴打量。

    「水仙你看，真的跟奎達(dá)爾大人好像呢！」

    名為紫苑的貴族少女，抬手食指一勾，連結(jié)身后的藤蔓將修拉到她們兩人的跟前，艷紅的雙眼如叢林的獵食者，充滿慾望，飢渴難耐。

    綻放笑魘的花季女孩，真身為飯廳內(nèi)的石雕像作品──《貴族少女的下午茶》。

    「你們想做什么？」露娜沉著臉問。

    「當(dāng)然是……」少女們相視而笑，同時發(fā)話，「摧毀這面鏡子呀！」

    高舉從口袋拿出來的古老又做工精緻的小掛鏡，紫苑對著里面的人兒拋媚眼，鏡子里紫花少女也對她做出同樣的動作，乍看之下找不出特殊的地方。

    「聽說啊，只有在映出靈魂本質(zhì)的情況下說出最天大的謊言，它才會完全碎掉。」水仙熱情地攬過露娜的腰，接過好姐妹手里的鏡子，歡快地解釋：「那張討厭的嘴唇，應(yīng)該也有跟你們說過我們喜歡聽什么對吧？」

    墻面適時傳來支支吾吾的呻吟，一張被塞滿葡萄柚、撕爛的紅唇搖搖欲墜。

    「無論是那張爛嘴也好，現(xiàn)在整天想著真相的魔女也罷，這個世界不需要這么多真話。讓我們盡興，你的朋友們都能保住。」

    紫苑邊說邊不忘勒緊纏繞在修身上的藤蔓，少年的皮膚開始有泛紫的跡象，只要她再多使點(diǎn)力，下一秒悶死人也不足為奇。

    露娜低頭咬緊下唇，不敢再多看修一眼。

    掙扎良久，待她抬起頭的那刻，眼神透出的堅定、盛滿的怒火，簡直跟這五年來經(jīng)常神游的樣子判若二人。

    「真是非常感謝兩位美女這么高看我。」端起稱不上好看的微笑，連說話方式都改變，露娜抓著肩膀的手不自覺換到握住胸前的披肩藍(lán)寶石釦子。

    水仙將鏡面對著露娜，「別這樣盯著人家瞧嘛，我們可是來幫你的?！?/br>
    紫苑等不及好戲，率先提問：「你，背叛過朋友嗎？」

    「沒有?！?/br>
    啪茲，伴隨清脆的聲響，光滑無瑕的鏡子出現(xiàn)第一道淺淺的裂痕。

    水仙緊接著問：「你，重視的是修.切格凡嗎？」

    「是。」

    啪茲，多道線條如利刃一般，究竟畫在誰的心上。

    最后，兩人詭笑地提高分貝質(zhì)詢，「你真實(shí)的名字是？」

    爬滿蜘蛛網(wǎng)痕的鏡面，有雙紅寶石眼睛的白長發(fā)女人自里面望向外，露娜張嘴說話，她也微微動了嘴唇，唸出不屬于她的名字：「我叫露娜.伊拉斯。」

    啪擦──

    承受不住謊言的鏡子終究四分五裂地掉落至地板，每一片皆照出非露娜樣貌的女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顧引以為傲的貴族儀態(tài)，達(dá)成目的的花朵少女放聲高笑。

    「接下來看你自己選擇了，前任魔女大人。說不定過個幾天，甚至是幾分鐘后，現(xiàn)在的魔女就會忘記自己的人類身份，別太感謝我們有先見之明替你偷了鏡子?！棺显凡竦卣f。

    這就對了。身在露娜身體里的辛希亞恍然大悟，為何真正的露娜沒有被自己的身體同化。

    靈魂跟軀體互相排斥，怪不得她魔法的使用不稱手。

    波魯克斯繼承些許切格凡家族的天賦，所以即便是跟畫作交換身體，在這世界的本人仍然明瞭自己是誰，幸運(yùn)的話還可以跟外界聯(lián)絡(luò)上。露娜不一樣，她就是一介普普通通的平民，能在被困進(jìn)辛希亞身體里的五年內(nèi)都還清楚知道自己是誰，正是多虧《真實(shí)之鏡》的功勞。

    ──離去前，請好好注視這面鏡子，『你』是真的『你』嗎？一旦迷失自己，靠別人的面具而活，終究不被世間所接納。

    奎達(dá)爾製作出《真實(shí)之鏡》，預(yù)防的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況。沒有誰能替代別人，也沒有人能代替自己活下去。

    兩位少女滿足地松開藤蔓，面臨缺氧的修跪在地上大口喘息，渴求多吸一點(diǎn)空氣，好讓腦袋消耗完接收到驚人事實(shí)的衝擊。

    正當(dāng)辛希亞松一口氣，悄悄地后退意圖離開現(xiàn)場，水仙的藤蔓飛速竄到她的腰際，精準(zhǔn)地從連衣裙的口袋勾出金鑰匙。

    「該把關(guān)得夠久的小鳥放出來玩一玩了，他鐵定悶壞了吧？」

    水仙拋了拋鑰匙，走向異常安靜的鐵籠。

    蟄伏的怪獸，寧靜的暴風(fēng)雨前。

    喀搭。鎖落下，水仙一臉茫然地看著佈滿花兒裝飾的手跟著下墜。

    「誒？」

    驚疑一聲，隨著鐵門的敞開，水仙被男人撲倒在地，來不及發(fā)動藤蔓攻擊，波魯克斯扯住她頭上的花飾，一下下整顆頭撞擊于光滑的地面直至粉碎。他記得，水仙是過去對他動手最殘暴的藝術(shù)品，羞辱血統(tǒng)不純，譏笑他人生的失敗。

    紫苑本想上前幫助姐妹，卻打從心底厭惡如此狼狽地被毀壞方式。既然兩人目的達(dá)到了，留下來戀戰(zhàn)也不值，反正只要不是現(xiàn)實(shí)那邊的作品受到損毀依然能自行復(fù)原，頂多是時間的長短問題。

    于是她伸長藤蔓捲走水仙散落一地的殘骸，二話不說跑離現(xiàn)場，唯獨(dú)漏了一隻僵硬的手臂在波魯克斯的手中。

    「你，到底害了多少人??？」

    波魯克斯單手舉起石膏手，不規(guī)則的斷裂面朝向辛希亞。

    辛希亞冷笑道：「要不是無能的你殺了奎達(dá)爾，我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箯澤硗瑯訐炝艘淮笃牟Ａ槠鰹榉郎?。

    被激怒的波魯克斯粗聲爆吼，追著辛希亞狂奔，打算用石膏手討回失去的時間，把人殺了洩憤。

    邁開長腿的波魯克斯很快地趕上身材嬌小的少女，從她背后抓準(zhǔn)心臟的位置，猛地插入石膏，隨之拔出的「噗啾」血液噴濺聲令人聽得膽戰(zhàn)心驚。

    「再怎么說……那是露娜的……身體，波魯克斯你冷靜一下！」

    及時趕上的修替辛希亞擋下一擊，他的手里也握有《真實(shí)之鏡》的碎片。

    鮮血染紅修潔白的居家服，自右肩膀處滴滴答答地沿著手臂在地上匯流一灘。

    方才被擊暈的卡斯托，恰好逐漸轉(zhuǎn)醒，聞到血的味道，那恰似紅酒惹人迷醉其中的香味，他琥珀色的眼睛頓時腥紅。

    好想要一具身體，去外面的世界跟卡斯托本人說，波魯克斯有多么地愛他這個弟弟……

    一邊是處于崩潰邊緣的卡斯托，一邊是發(fā)狂中的波魯克斯，黑貓判斷是時候完成任務(wù)化解當(dāng)下的危機(jī)，那個人的藤蔓cao控術(shù)使得有模有樣，應(yīng)該不會有事。

    「你們?nèi)齻€最好趕快進(jìn)入我開好的門，現(xiàn)任的魔女在里面等著各位，卡斯托崩潰了。」

    黑貓在三人對質(zhì)的期間從旁邊繞過，一頭撞入離他們最近的墻壁形成一道盛開白玫瑰的純黑大門。

    抓住「卡斯托崩潰」的關(guān)鍵詞，波魯克斯頓時消了氣焰。雖然不是真的弟弟，但畫中世界的卡斯托從見面的那刻起，不曾對他惡言相向過，也未有虐待他的紀(jì)錄。

    更甚至……在得知奎達(dá)爾的身世背景后，被創(chuàng)造的卡斯托如小時候的弟弟，任由波魯克斯把被打破的信念怨氣宣洩到自己身上。

    而辛希亞認(rèn)得這扇門通往哪里，她趁波魯克斯恍神的時間，趕緊開門把人拉進(jìn)去，再蹲下攙扶受傷的修。

    「為什么……」

    有太多的「為什么」想問了，可惜一路上受的傷太多，修忍著痛借力站起來，只問得出三個字。

    「還記得《吟游詩人》的提問嗎？我就是那虛假的人?！剐料喌卮鸬?，「人是自私的，真實(shí)的我一無所有地死去，畫里的我也不想要一無所有地活著?！?/br>
    話音方落，卡斯托聞血筆直地朝兩人所在奔馳而來，辛希亞果斷地把修推入門內(nèi)。

    修以為少女會跟著躲入，不料她關(guān)上門獨(dú)自一人面對卡斯托的攻擊。

    「接下來我會與你們?yōu)閿?，去保護(hù)好真正的露娜?！?/br>
    ——不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轍了。

    不在意少年有沒有聽見最后的提醒，辛希亞眨著夢寐以求的藍(lán)眼睛，如此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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