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芥生臉頰微紅，片刻，他搖了搖頭，道：“我就是想來看看你?！?/br>
    陸詔年呆呆地看著施芥生，他后來的話，她都沒能聽清。

    *

    在學(xué)長幫助下，陸詔年修改了課題，比過去更認(rèn)真地念書、工作，過著簡樸的生活。

    城里的怪談再陸詔年無關(guān)，什么歷史系的小施助教幫吳醫(yī)生撫養(yǎng)她的孩子，那孩子大約是什么負(fù)心漢留下的。

    聽學(xué)妹講起，陸詔年后知后覺道：“怎么這才告訴我？”

    “我以為學(xué)姐不關(guān)心這些呢......”

    “小施助教關(guān)照過我多次?！?/br>
    陸詔年托司令部的關(guān)系買到干凈的白米，稱了一大塊豬瘦rou，包給小施助教。

    小施助教讓她進(jìn)去坐坐，她拘謹(jǐn)?shù)卣驹诼毠に奚衢T外，道：“我趕時間，就不坐了，謝謝?！?/br>
    小施助教笑：“你給我提東西來，怎么反倒謝我？進(jìn)來喝杯茶吧，耽誤不了你什么時間?！?/br>
    師長如此說了，陸詔年沒有不應(yīng)承的道理。她跟著進(jìn)了房間，見小施助教朝里屋說笑。

    “這學(xué)生怪可愛，別人巴不得打聽清楚怎么回事，”吳醫(yī)生一邊從里屋走出來一邊說，“你就不好奇？”

    陸詔年不知說什么，附和地笑了下。

    “變笨了。”

    “若是小郁見了這學(xué)生，不知要怎么捉弄呢。”

    陸詔年適才道：“小郁是......？”

    “我表姊妹?！毙∈┲痰?。

    狹小的單間放收拾得干凈敞亮。吳醫(yī)生把倒扣的彩釉茶杯翻過來，給陸詔年倒茶。

    陸詔年道了謝，把茶杯捧在手里，忍不住瞧了瞧背上的彩釉。她想偷偷瞄杯底刻印，被吳醫(yī)生發(fā)現(xiàn)，一時有些尷尬。

    “是了，這些個茶杯可不菲?！眳轻t(yī)生笑容明媚，“都是我精挑細(xì)選從我二哥那兒偷來的，以后有個什么，就靠它們救命了?！?/br>
    陸詔年愣愣道：“可萬一有個什么，哪有時間典當(dāng)換盤纏呢，不如早些換些金銀?！?/br>
    “真信了?！眳轻t(yī)生朝小施助教笑。

    “騙你呢，她這人沒一句真話。”小施助教道。

    “哦......”陸詔年看著茶杯，“你二哥待你應(yīng)當(dāng)很好吧？我家也有兩個哥哥。”

    沒說一會兒話，里屋傳出小孩咿咿呀呀的哭聲，她們不得不去哄小孩，陸詔年便告辭了。

    回去的路上，陸詔年恍恍惚惚的。在公寓樓里遇上同學(xué)，對方驚訝地說：“你怎么哭了？”

    陸詔年倉促地低頭，鉆進(jìn)房間。

    毛巾架旁有一面壁掛鏡子，陸詔年洗臉擦凈，抬頭看到鏡子，一瞬間以為看到了小哥哥。

    不知是否是錯覺，她似乎愈來愈像小哥哥了。

    她想看得清楚些，貼近了鏡子。

    呼吸迷蒙了鏡面，臉頰冰涼。她擁住身上過于寬大的呢絨外套，仿佛擁進(jìn)guntang的身體。

    當(dāng)初她把這件外套帶來了昆明，就成了她唯一沒被奪走的小哥哥的遺物。

    床底下上鎖的箱子里有一把左輪手-槍，彈夾上滿了。

    陸詔年把槍拿出來，端詳良久，最終合衣而抱。

    不受控地墮入欲望的彼岸，她看見了兩個靈魂。

    *

    野貓?zhí)浣?，夏的潮熱腐蝕竹席。

    學(xué)長要去美國了，臨別前對陸詔年說，比起任何人，他最不放心她。

    陸詔年開朗地說：“沒事的，你并不欠我的。我們都朝著更遠(yuǎn)大的前程奔去吧！”

    第五十章

    陸詔年拿到了學(xué)位證書。沒什么儀式, 教務(wù)處蓋了個章，她歸還學(xué)籍證件，就可以離開學(xué)校了。

    由于國府制造的一系列恐怖事件, 傾向左-派與自由主義的教授陸續(xù)離開，陳教授帶完陸詔年這一屆，也覺得完成了使命，要去一個能潛心做學(xué)問的地方。

    教授還是建議陸詔年赴美深造，陸詔年說：“還有很多事等我去做?！?/br>
    她考學(xué)念書, 是為了做個有用的人。

    離開昆明那天, 是空軍節(jié)。昆明的人還記得飛虎隊與空軍，許多門店張貼著空軍的海報。

    空軍基地附近還是那么時髦，新面孔的飛行員穿著那身卡其色常服，戴一頂美式船型帽。

    街頭隱隱傳來老航校的校歌：

    “得遂凌云愿, 空際任回旋, 報國懷壯志, 正好乘風(fēng)飛去, 長空萬里復(fù)我舊河山。努力，努力, 莫偷閑茍安，民族興亡責(zé)任待吾肩, 須具有犧牲精神，憑展雙翼, 一沖天……”

    陸詔年走過城外野花盛開的山坡, 一路到墓園，給哥兒幾個敬了酒。

    周耕順趕來為她踐行, 將一個空運(yùn)包裹給了她。

    “是二哥留在緬甸的東西, 經(jīng)了幾次手, 我想沒什么貴重的東西了。還有些書信，我給你帶了過來……”

    見周耕順吞吞吐吐，陸詔年當(dāng)他面拆開包裹。

    餅干鐵盒里裝著書信，是這些年她給小哥哥寄的信，厚厚一疊，他全部好好保存了起來。

    最底下有張他們的合照，陸詔年拿起來看，看到背后一行小字。

    陸詔年繃緊了唇角，不讓一點(diǎn)情緒流露。

    周耕順又從懷里摸出一張折疊的信箋：“我們空軍，上戰(zhàn)場前都會被要求寫好遺書。這封，是他最后一次離開昆明前交給我的，雖只是玩笑……”

    陸詔年直接拿過信箋，展開：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字跡灑落，短短一行也引用的詩文。詩出《寫情》，收錄于《全唐詩》，小時候他教她念過，那時他沒將這首詩畫作重點(diǎn)，只說其講的是戀人失約之悵然。

    他是野鴿子，不確定什么時候能回來，于是從不約定。唯一的一次約定，他失約了。

    *

    回到重慶，陸詔年在江北鄉(xiāng)下住了一陣，每天陪馮清如帶孩子，教陸惜年認(rèn)自己的名字。

    艾維姨母和麥姨夫帶著兒女來玩，院子里常?；厥幹⑼瘋兊臍g笑。

    陸詔年久違地憶起了自己的童年時光，在小哥哥到來之前，她對這個還懵懂好奇。

    “如今你回來了，打算做些什么？”

    姨母總不自覺要充當(dāng)母親的角色，關(guān)心起人來讓人感到壓迫。

    陸詔年頗具敵意地說：“我是不可能聽從你們安排嫁人的?！?/br>
    姨母冷笑：“成日要死不活的，原來還有精神跟我置氣。那好了，死不了?！?/br>
    “我巴不得姨母咒我?！?/br>
    “我才不要咒你，你往后的日子，都得跟上帝懺悔?！?/br>
    艾維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陸詔年與陸聞愷有違兄妹倫常的人。當(dāng)年她把事情告訴了陸夫人，陸夫人逼迫陸聞愷離家，兄妹二人就此分離。

    姨太太驚聞此事，不知如何勸解陸聞愷。她這個兒子，骨子里最是倔強(qiáng)，認(rèn)定的事沒人能扭轉(zhuǎn)。她想著，兩人分開了也好，少年人一時糊涂，等時間久了也都忘了。

    直到陸聞愷調(diào)回重慶，姨太太漸漸發(fā)覺事情沒有這么簡單?？伤钄r，已經(jīng)太遲了。夫人臨終前讓陸詔年發(fā)了誓，她聽陸聞愷輕描淡寫提及，一面不忍兒子痛心，一面稍稍松了口氣，她以為這件事真正會結(jié)束了。

    后來陸詔年去了昆明，好幾年。陸聞愷給家里寄信，祝賀大少奶奶母子平安。姨太太看到陸惜年這個?????名字，就曉得一切完了。

    那次陸詔年企圖吞鴉片自戕被救下，盡管大少奶奶隱瞞緣由，艾維還是洞悉了背后的事實。

    她們沒能分開他們。

    “罷了。”自家姐離世，艾維愈發(fā)討厭陸老爺和整個失常的陸家。從小看著長大的陸詔年，竟然變成這樣的怪胎，說不好正是上天給這個家的懲罰——早些年，陸老爺做了有損陰德的事。

    “走都走了，說這些有什么用？你好好過，孝敬你小孃，別再折騰大家了。”

    陸詔年獨(dú)自待在房間里，一點(diǎn)知覺也沒有似的望著遠(yuǎn)方的山巒。

    她寧愿變笨，變鈍，沒有感覺，可是不愿意丟掉一秒與他有關(guān)的記憶。

    *

    陸詔年謀得幾份美差，最后決定去研究所工作。

    施芥生很高興，買了酒，叫上一幫朋友慶祝。

    白小姐悄聲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好事將近呢?！?/br>
    施芥生臉頰駝紅，只是笑著。

    陸詔年也喝多了，水盈盈一雙眼看過來，教施芥生低下了頭。

    白小姐攛掇他告白心意，他道：“她才剛剛參加工作，還太早了些?！?/br>
    “這么些年了，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人生莫過得一知己，不趕這一時半刻?！?/br>
    *

    日歷一頁頁翻過，陸詔年適應(yīng)了研究所枯燥的日子。偶爾得閑，他們就上縉云山郊游。有時，陳意映會從江津的女?；貋?，和陸詔年相約上歌樂山的戰(zhàn)時兒童保育院參加義工活動。

    逢年過節(jié)，陸詔年也回江北鄉(xiāng)下看望一大家子人，她把大部分薪水津貼交給馮清如。馮清如說，哪里需要你補(bǔ)貼家用。陸詔年笑笑說，反正我也用不上。

    陸詔年穿工裝，頭發(fā)剪得極短，像男孩。院里那位首屈一指的化工科學(xué)家時常出入陸詔年住所，人們打趣她們，更甚有人當(dāng)了真。

    開春過后，城里人又有了談?wù)搼?zhàn)爭的興致，說是以美國造軍艦航母的速度，日本要吃敗仗了。

    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通過廣播宣布日本投降。各地電臺與報刊爭相報道，一時間街頭巷尾摩肩接踵，擠滿了人。

    陸詔年正在實驗室做渦輪測試，忽然聽到歡呼傳來，整棟樓都在搖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