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定約
他去浴室替她放水,順道用六分鐘快速沖了個熱水澡,裹著浴袍出來給她開門。門外什么也沒有,她和行李箱都不在那里了,空空蕩蕩只剩一灘水,好像她隨風(fēng)化去了。 閃電一瞬,他醒悟過來,往廊下看去,尋著她的蓮步水痕,就像古時君王尋著美人遺落的花鈿,一路找到了車庫。 燈光黃亮亮的,那輛黑色的車成了她的屏風(fēng)。行李箱在她腳邊攤開成兩半,里面的物件已擺放齊整了。她解去了外套,只穿著吊帶和牛仔褲站在工作臺前,一只手高高舉著吹風(fēng)機(jī),吹著臺上的小貓。一只手擋在小貓近前,感受風(fēng)的大小和溫度,怕熱著它,又怕冷著它。小貓?jiān)诟蓛羧彳浀拿砩蠞u漸溫暖干燥了,而她的頭發(fā)仍是濕漉漉的,被隨意挽成個滴著水的馬尾。 風(fēng)機(jī)的聲音一停下,他的聲音響起:“阿嫻,你回香港吧。我沒有辦法愛你,對不起?!?/br> 她明顯僵住了一會兒,回過頭來時笑得很燦爛,眼睛里有淚而亮晶晶的,反助了那燦爛似的,“哥,我也是在一個暴雨的臺風(fēng)天被你撿回來的是不是?那個時候還不太記事,依稀有印象你抱著我暖了一夜。” “我給你買機(jī)票好嗎?今天我對你很過分,所以分開對我們都好,你去找個愛你珍惜你的人,而我也不必再做過分的事。” 她抬起左右手,交替在面頰上揩淚,仍是笑著說:“小時候,我不肯學(xué)戲或者不聽話,你就哄我說‘背下這段工尺譜、乖乖把藥喝完,長大哥哥就娶你做老婆’。你這么說過上千回吧?就算一回只能算一天,那也有兩三年呢,不可以這么快趕我走。” 說完,她背過身,用食指輕輕摸小貓的腦袋。它閉著眼睛,小肚子規(guī)律起伏,似乎睡著了。 他的臉色蒼白,語氣平靜,“你以為我聽了這些話,會有什么感受?十年前,你說不想跟著我吃苦?,F(xiàn)在又要跟著我難道是因?yàn)閻蹎??無非是看在名利的份上。”他停頓了片刻才說,“你也不用辛苦做戲了,我給你一千萬美元,走吧?!?/br> “我聽說現(xiàn)在香港最紅的明星,拍一部電影的片酬是三百萬港元。一千萬美元真不知道要怎么花啊?!彼p聲默默的,好像在自言自語。 “你同意的話我馬上給你。從此我們再不聯(lián)系。”說完他便離開了,只是走了十幾步,又回過頭望著她僵在那里的背影說,“門是開著的,你可以明天再走——這個隨你?!?/br> 他走回客廳坐下,點(diǎn)燃了一支雪茄。 只是燃著,并沒有抽,似乎時間不會在一呼一吸間流逝掉了。 聽到大門拉開又合上,她的腳步聲慢慢靠近。 他一直看著地板的紋路,將自己的眼神釘在那里,以防移動去看向她似的。而濕潤的烏發(fā)進(jìn)入到他的視線范圍,她跪坐于地,螓首伏在他的膝上,綿綿如夢囈般道:“我有兩件事要說,你聽不聽?!?/br> 他將雪茄摁滅在煙灰缸里,意思是會聽。 “我在香港就問過你現(xiàn)在是不是單身。其實(shí)你不是,對嗎?剛剛帶著花是去見她吧?感覺對不起她,所以才要趕我走?!?/br> “我目前單身沒有騙你,花是帶給朋友的太太?!彼麗瀽炚f。 “好,那我可以說第二件了。讓我在這里住三個月,三個月后你若還要我走,我一定離開,再不糾纏?!彼銎鹈鎭?,因這悲傷決絕,神色里無端有了幾分不解世事的天真。 “憑什么我要再讓你住三個月?”他躲開似的,皺眉看向別處。 “就憑一千萬。”她聲音很輕又很短促。 “什么意思?” “你現(xiàn)在拍一部電影的片酬是一千萬美元,而拍完一部電影最少要五六個月。一千萬美元我不要了,就當(dāng)我買你三個月,這三個月里你工作、交際都如常,我只是住在這里。怎么樣,很劃算吧?” “三個月太長,最多一個月?!?/br> “那這一個月里,你要和我睡覺而且……”她沒有說下去。 “什么?” “每晚都要和我過夜,所以哪怕你有工作要出差,也要帶著我?!?/br> “阿嫻…”他的語氣似乎要拒絕。 “一個月很快的,你反正單身…”她說到這里笑了笑:“難道你怕和我親近會舍不得我走啊?” 小貓被她連著毛巾放在一塊軟墊上睡著了。 他在浴室處理因忘關(guān)熱水而造成的水漫金山,等處理完畢,卻見她趴在那里和小貓一起睡熟了,像一只大貓。 他慢慢坐到地板上,靜靜端詳著她。 她是他撿回來的。扔掉她的人將她打扮成了男孩子,師父說過不收女徒弟,所以當(dāng)晚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真實(shí)性別時,也只得隱瞞了,讓她有個地方容身,不到街上流浪。霎時間,她從一個沒有桌子腿高的小不點(diǎn),變成了一個風(fēng)情熟軟的女人。 不禁伸手輕輕碰碰她的臉頰,懷疑她是倒影,會泛起漣漪。 她醒了過來,迷蒙著眼睛,看清是他,便撲了來一把抱住,嘟噥著,“冷…” 他只是將她推移到一旁的沙發(fā)邊沿,站起來對她說,“去泡個澡會好點(diǎn)?!?/br> 說來有幾分夸張。小時候師父曾同意戲班去日本演出,為的只是讓她真正泡一回溫泉,以便她感受楊妃在華清池中的氤氳,從而活靈活現(xiàn)的表演。 此刻他并不是像唐明皇那樣有意偷看的。只是下樓來煮咖啡,聽到浴室里她在小聲說話,以為是在對他講什么,于是靠近了幾步。 浴室里擺著紗屜作屏風(fēng),她的身影很朦朧,聲音卻莫名清晰,一字一頓都像是在耳邊。 “我原以為來了美國就不會想你,其實(shí)想得更厲害了。”她的語氣里有服苦藥而無效的委屈。 她仰面靠在浴缸里,一手拿著浴室里的白色話筒,一手無聊地纏繞著電話線圈,繼續(xù)傾訴:“今天過得奔波,一直都很餓,但一直沒有東西吃。晚上出門遇到只小貓,我也曾像它那樣無助吧?看到了小時候的我似的。要是我們能一起養(yǎng)該有多好…嗯…我還在擔(dān)心救不活它呢?!?/br> 說到這里,她的聲音里帶了哽咽,“好想要你抱一抱我……”而后沉默了很久,似乎對方在安慰她。 “祝你晚安,做個好夢?!彼f。 她吹好了頭發(fā),簡單裹了浴袍出來,打算去看看小貓。卻見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十指扣在腹前,好整以暇地笑問她:“你想和誰一起養(yǎng)小貓?” 她看著他,他好看的臉突然變得陌生,就像一個漢字盯得久了會突然不認(rèn)識。 “真差點(diǎn)被你騙了?!彼]上眼睛,靜靜呼吸了片刻,再睜開時看向她的眼神明顯含著清亮的光,“我不想評判你的道德水平,也不管你在和哪位撒嬌,你立即離開我的家就好?!?/br> “你說你去樓上睡了。”她右手握著自己的左肩,想給自己一點(diǎn)安慰和支撐似的,“我…我不是怪你聽我講電話,是不想你困擾?!?/br> “夠了?!彼麖纳嘲l(fā)上站起身來,走近她:“你對他那么會撒嬌,對我是一副忍辱負(fù)重的模樣,原來你面對不同的男人還會投其所好的嗎?” “我沒有和任何人通電話!”她干脆利落地說。 “阿嫻,這里沒有人是傻瓜。” “我在假裝和你通話。”她大聲說。 很久,空間里只有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雨聲,他們都沉默著。 她半坐到沙發(fā)上,斜倚著扶手,神色木然,聲音低低的,“你去美國后,我一直很想你,但總也收不到你的信件和電話。我實(shí)在沒辦法了,甚至于有一次拿起電話假裝撥給你。于是這十年里漸漸養(yǎng)成習(xí)慣,遇到開心不開心的事,都會拿起話筒,假裝你在聽。” 他走到窗戶前,背對著她,面對著外面雨中蒼涼群山,亦是低低說,“我不相信?!?/br> “這個很容易證明,你查一下家里的通話記錄,就知道我剛剛沒有打電話給任何人?!彼痤^,直勾勾望著他的背影。 “可我就在這里,你沒有必要假裝講電話。” “因?yàn)楝F(xiàn)在的你不會耐煩聽我說那些話啊?!彼秒p手捂住口鼻,深深吸氣,深深嘆息——在冰天雪地里,取暖的動作。 “聽到這里,我應(yīng)該給你一個擁抱了,但是我做不到?!彼吡诉^來,和她擦肩而過時,語氣淡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