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們好好的（一更）

    周中擎其實也要面子的。

    尤其是在這種需要他豪邁地說一句“借, 要多少借多少”的情況下。

    可他豪邁不起來。

    說起來，他從記事起就沒過過幾天不愁錢的日子，尤其是奶奶和姥姥相繼去世后, 他既要養(yǎng)活自己還要養(yǎng)活沒有自理能力的爺爺。

    那時候他還小, 下地干農(nóng)活顯然是干不來的，他就只能挨家挨戶地問那些叔叔嬸嬸, 需要幫忙割豬草嗎？需要幫忙放牛放羊嗎？

    一開始的時候, 大家看他是個瘦骨嶙峋的小不點兒，壓根不敢讓他去牽牛攆羊。

    后來，是后頭那戶人家有事要去隔壁鎮(zhèn)上奔喪, 十幾只羊不能沒人看著，這才勉為其難, 把這差事交給了周中擎。

    等那家人摸黑回來一看, 十幾只羊不光喂得飽飽的, 還都趕回羊圈了, 一只都沒丟。

    那家人大受觸動, 給了周中擎好幾個玉米面的窩窩頭, 還搭了一盆子腌咸菜。

    雖然不值幾個錢，但對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他來說, 那已經(jīng)是人世間極難得的美味。

    從那之后，他的活兒就漸漸多了起來。

    今天這家有事, 央他去放會牛，明天那家有事，把羊攆過來叫他看著。

    但這也只是解決了溫飽問題，但凡他和爺爺有個頭疼腦熱, 連抓藥的錢都沒有, 更不用提逢年過節(jié), 以及日常的穿著和采買了。

    沒辦法，他只能撿別人不要的衣服穿，祖孫倆一起過的第一個年，用的蠟燭是別人家扔掉的，也就拇指那么長一小節(jié)沒點完。

    等他擺好敬菩薩用的供桌，端上一盆花生紅棗，剛磕了個頭，蠟燭就燒沒了。

    那是他印象最深的一個年，他發(fā)誓，今后絕對不過那么狼狽的新年，絕不。

    第二年，他就開始漫山遍野地摸索起了打獵的本事來，一開始自然是成功率很低的，經(jīng)常摔得鼻青臉腫，連只兔子都抓不著。

    又或者好不容易攆著一只山雞翻了幾個山頭，一路把胳膊劃傷了，把腿磕破了，鮮血糊了一腿也顧不得心疼自己，結(jié)果那山雞翅膀一撲騰，就去了山腳下一家農(nóng)戶的院子里。

    最終自然又是無功而返，只能在山上采些野果子充饑。

    有次誤食了有毒的漿果，還好他吐得及時，把自己這條小命給撿了回來。

    從那之后，再見著不認識的果子，他都會小心翼翼的，先采些回去看看村里的那只野狗吃不吃。

    那狗見著人就狂吠，唯獨見了他不喊不叫，可能萬物有靈，孤兒憐惜孤兒吧。

    后來那狗子也算是壽終正寢，周中擎埋它的時候還默默地落下了兩滴眼淚。

    就這么，等他到了十歲出頭，開始抽條長個子了，他才終于有了力氣去下地耕種，可那時候自家的田畝早就被大伯他們霸占了，他光是把地要回來，就廢了不少周折。

    再后來，他一氣之下參了軍。

    那時候恰逢抗美援朝，需要大量的志愿軍，年僅16歲的他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戰(zhàn)場，從此成為了一名光榮的軍人。

    從那時候起，他似乎就沒有嘗試過沒錢的滋味了。

    一開始的津貼雖然只有幾塊錢，但對于他來說也是筆巨額財產(chǎn)了，他會寄回老家，交給照顧爺爺?shù)哪莻€護工，轉(zhuǎn)身繼續(xù)投入無盡的征程。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很多年，所以他前期是沒有多少錢存下來的。

    直到前幾年爺爺去世，他才有了攢錢的機會。

    可……

    可年前的任務(wù)，他們尖刀營基本上有去無回，僅剩的三個人，回來后抱著痛哭一場，隨即自發(fā)把手中的余錢全都拿了出來。

    三個人湊了七八千塊錢，給那些死去戰(zhàn)友的家屬們送去了。

    周中擎本不想告訴安六合這件事的，現(xiàn)在看來，也是不得不說了。

    安六合聽罷，忽然好奇：“你是說，我拿到的第一筆撫恤金，是你們?nèi)齻€人湊的？”

    “對，組織上應(yīng)該還給你寄過一次錢，那個才是正經(jīng)走流程發(fā)下來的?！敝苤星娈?dāng)時怕她孤兒寡母的沒有辦法生活，又怕她拿了錢心里有負擔(dān)，所以什么也沒說，只說是領(lǐng)到了第一筆撫恤金，先應(yīng)個急。

    安六合聽罷，默默地貼在了他心口：“你沒錢怎么不早點跟我說。”

    “那筆撫恤金你別動，那是組織上給你和孩子的，我有手有腳的，自己能養(yǎng)活老婆孩子，除非我死了，不然——”周中擎話還沒說完就被安六合打斷了。

    “什么除非！沒有除非！你要是敢有除非，我現(xiàn)在就不跟你過了！”安六合猛地推開了他，氣紅了眼。

    這人真是的，什么瞎話都敢說！

    哪有人大白天的咒自己死的！

    她氣得甩開他的手直接出去了。

    氣他輕言生死，氣他到現(xiàn)在還跟她見外，總覺得她非得要他養(yǎng)著才行。

    更氣他散盡家財做好人就算了，卻又不留名，弄得自己囊中羞澀，還得管別人去借。

    越想，安六合越是心疼，越是難受。

    周中擎追了出去，他不知道怎么就惹她生氣了，他說錯話了？

    他抓住了她的手臂，耍賴皮：“不行，你不可以不跟我過！”

    “那你還胡說八道不？”安六合哭著回頭，像個發(fā)了狠的兔子，惡狠狠地瞪著他。

    明明是齜牙咧嘴的兇狠模樣，可周中擎看到的卻只有不舍，只有nongnong的眷戀和愛意。

    他猛地收力，把她緊緊地摁在了懷里：“我錯了，我再也不說那樣的話了，是我不好?！?/br>
    “你知道你還說。什么生啊死的，你知道我跟你在一起需要多大的勇氣嗎？你還想你死了？再來一次的話，我也跟著死了得了！”安六合第一次哭這么大聲，一拳一拳，用力捶打著周中擎的心口。

    周中擎紅著眼，不肯松開：“是我不好，再也不說了，我們好好的，長命百歲，能走到金婚呢?！?/br>
    “這可是你說的，今后要是再讓我聽見那些不好的，我跟你沒完！”安六合還是挺好哄的，男人一認錯，她就心軟了。

    她環(huán)住了他的腰，也不管遠處跟出來的人怎么議論，只管賴在他懷里，做個不講道理的壞女人。

    情緒平緩下來后，安六合直起腰來：“那七星那邊錢不夠怎么辦？不動撫恤金的話，我身上就只有三百多了，這里頭還有一半是你給的?！?/br>
    “我找諸葛鳴問問吧?！敝苤星孢@也是沒辦法了，反正要是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找老鄉(xiāng)借船，還是回不顧一切趕回來的。

    兩人商量了一會，一起折返，找到七星，讓她等等，晚上就給她送錢過來。

    七星有些惶恐，還以為jiejie姐夫為錢吵架了，連連擺手說要不算了吧。

    安六合見她想多了，趕緊帶她去屋里說了會悄悄話。

    七星聽罷，驚訝得目瞪?????口呆：“原來別軻的錢是借給他了啊?！?/br>
    “他沒告訴你嗎？”安六合詫異，這倆都定親了，怎么還藏著掖著呢？

    七星搖頭：“不告訴我也是應(yīng)該的，畢竟數(shù)目不小呢，他可能怕我不答應(yīng)。但他其實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要是知道這錢是借給你們應(yīng)急的，我哪怕不辦婚禮也要借給你們的?！?/br>
    “那你好好跟他說，讓他以后遇到這種大事都要跟你商量商量。你等著，晚上肯定給你送錢過來?！卑擦险f完就走了。

    自家姐妹說話就是方便，不用瞻前顧后的。

    她決定了，先去找人要債，一是小紅的，一是劉嫂子的。

    這倆她都借過一百塊出去，還沒還她。

    有了這二百，周中擎那邊再借點，找四哥再湊一湊應(yīng)該就差不多了。

    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遞枕頭，夫妻倆剛走到半路，就看到沈芒種過來了，見著他們就送上來兩卷大團結(jié)。

    沈芒種熱得渾身是汗，紅撲撲的臉上滿是喜色：“安同志，快數(shù)數(shù)，一共二十張，小紅和劉嫂子的，她們怕你急著要用錢，叫我?guī)兔λ瓦^來的?！?/br>
    “她們?nèi)四兀俊卑擦蠜]客氣，收下錢數(shù)了數(shù)。

    沈芒種抓起脖子上搭的毛巾擦了把汗，道：“都在碼頭幫著搬運貨物呢，這些天知道周旅長沉了船要賠錢，她們早就急得不行了，天天在碼頭幫著卸貨，一天頂好幾個爺們的工分呢?！?/br>
    “那可真是辛苦她們了，勞煩你幫我說一聲，請她們明天來喝七星的喜酒，就不用隨禮了，心意到了就行?！卑擦蠜]想到，她們這么有心。

    這么熱的天，實在是不容易得很。

    沈芒種熱情地轉(zhuǎn)身離開了，她之前就受到了邀請，所以不用再特地說一嘴了。

    安六合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很是羨慕，沒有家室的姑娘家時光真是輕松自在啊。

    一旦結(jié)婚生子，那就是一輩子卸不下的責(zé)任了。

    她把這兩百塊塞到了周中擎手里：“給，不用覺得養(yǎng)家糊口是你一個人的責(zé)任，我也有份。對了，那個老陶家的，九州最近不是給他們看病呢嗎？走，問問去，有一個子兒也得給我掏出來?！?/br>
    周中擎不想要這二百塊。

    安六合白了他一眼：“是我自己掙的，怎么，瞧不起我？我從小就會攢錢，這些都是我的私房錢?！?/br>
    那就好。

    周中擎把錢收下了，跟在她后頭，找老陶家要醫(yī)藥費去了。

    老陶本來是舍不得花錢的，明明說好了掙工分可以抵消嘛。

    可安六合自有她的道理：“你家小娟掙的工分已經(jīng)準備換房子了，不然你們住哪？總不能天天睡帳篷吧？這么一來，你看病還是沒花錢啊，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

    老陶一想，也對，便問了問安六合：“那這醫(yī)藥費，要多少?。俊?/br>
    安六合把九州叫了過來，算了筆賬：“這近一個月來，用在你身上的藥材合計六十九，我家九州看診一次一塊，加起來九十九，我給你湊個整，就算你一百好了，下次看診免費，一樣的。”

    安六合伸手，要錢的態(tài)度光明磊落，不怕任何人議論。

    老陶有些猶豫，他手頭是有這些錢的，可萬一錢給出去了，后面不給他看病了怎么辦？

    就在他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的時候，小娟出來了，手里攥著十張大團結(jié)，塞到了安六合手里：“拿著，以前的事是我們家不對，從今往后，我爹看病該收費收費，不用含糊。”

    這姑娘，倒是清醒得挺快。

    安六合有段時間沒見到她了，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雖然比在老家那邊瘦了些，可精神卻好了不少。

    以前的她是那種深陷泥沼不知道怎么掙扎，所以只能隨大流，渾渾噩噩混日子的普通村姑，而現(xiàn)在的她是看到了個人努力可以改變家人命運，所以不斷積極進取的奮斗者。

    真是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了。

    安六合把錢收下：“好?！?/br>
    他們夫妻二人走后，老陶沖小娟發(fā)了好大的脾氣，罵她不該那么快把錢給出去。

    可小娟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現(xiàn)在就是這三口之家的主人了。

    她冷哼一聲，白了她老爹一眼：“我樂意給，你管得著嗎？你要不想給，可以，下個月我分到房子，你們別跟我去??！”

    “哎呀小娟，爹不是這個意思嘛?！崩咸兆飞先?，發(fā)現(xiàn)小女兒已經(jīng)一溜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