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因為心善，一直忍著他的無禮？”沐鈺兒打量著唐不厭，突然挑眉問道，“別駕在揚州施行清政，仁德教化，兩年時間博出一個唐無刑的美名，無刑的背后是積壓的三百一二件案件無人喊冤，臨走前甚至被人送了青天傘?！?/br>
    “您這樣的人……” 沐鈺兒自己說著便也笑了起來，手指隨意點著案幾，慢條斯理說道，“現(xiàn)在跟卑職說心善?！?/br>
    政法嚴苛自然有其道理，要知民間jian懶饞滑之輩數(shù)不盡數(shù)，作jian犯科，兇神惡煞之人更是不在少數(shù)，唯有雷霆手段才能逼得人吐盡實話。

    北闕用的就是這類辦法。

    可這位唐不言卻另辟蹊徑，揚州兩年不曾動用一個刑具，可屢破奇案，樁樁件件梳理清晰干凈，這樣的人乍一看是溫和仁善之輩，可懂行的人才知此人一定是心智堅定，手段凌厲之輩。

    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zhàn)為上，兵戰(zhàn)為下，審訊同理。

    唐不言輕咳幾聲，本就帶著不正常的紅暈的臉頰泛出白衣，他食指曲起，隨意地敲了敲桌面。

    瑾微立刻高聲說道：“奴兒，送客?！?/br>
    話音剛落，外面的仆從立刻涌了進來，正中的昆侖奴一站出來，讓寬敞屋內(nèi)都顯出幾分擁擠陰暗。

    沐鈺兒被人團團圍著也不驚懼，反而慢吞吞起身，盯著人群后的人，不急不緩地繼續(xù)問道：“案發(fā)現(xiàn)場的衣服可以讓卑職帶走嗎？”

    謹微聞言頓時大怒。

    “讓她帶走。”唐不言沙啞說著，伸手掐了掐再一次劇烈頭疼的腦袋。

    沐鈺兒盯著他，淺褐色的瞳仁在驟亮的天光下好似出鞘的刀鋒：“此案和郎君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郎君若想通了，歡迎來北闕尋卑職。”

    唐不言并未說話，只是在瑾微的攙扶下緩緩起身，朝著內(nèi)屋而去。

    一張冰白側(cè)臉就像覆了霜雪一般。

    沐鈺兒嘆氣，帶著證物離開東院。

    楊言非立刻迎了上來，目光在后面虎視眈眈的昆侖奴身上掃了一眼，哭著臉說道：“沒挨打吧，我看陛下對唐不言的態(tài)度，是希望你能把人從這個案子摘出來，你怎么還動手了，還要不要升官發(fā)財了。”

    沐鈺兒站在東院門口，包裹被她吊兒郎當?shù)貟煸诘侗弦换我换蔚摹?/br>
    她盯著里面的護衛(wèi)，摸了摸下巴：“小雪人真奇怪?！?/br>
    “你是不知道唐家對這個小兒子有多保護，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放在手心怕掉，唐閣老動一下手指，就夠我倆喝一壺了。”

    楊言非沒察覺她的波濤心思，巴巴地站在她后面，絮絮叨叨地念著，心里已經(jīng)想好要是被擼官了，應該帶娘去哪里討日子。

    ——太慘了，南市乞討子還有擠得下我嘛。

    “別說，唐不言是有些傲氣，脾氣卻是真不錯?！便邂晝恨D(zhuǎn)身，笑說著，“而且手腕滑的很?！?/br>
    楊言非聽不懂，但大為震驚。

    “你的膽子……”

    沐鈺兒懶洋洋彈了彈包裹上不存在的灰，說道：“大得很，我知道?！?/br>
    “這是什么？”楊言非伸手要去抓一下，被沐鈺兒撣開。

    她一本正經(jīng)說道：“別碰，是我們小雪人的證物，粗手粗腳的，化了怎么辦。”

    楊言非對她點了點手指：“行，你就作死，使勁作，再這么胡說，遲早要被人套麻袋。”

    沐鈺兒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走了。

    “對了，剛才我讓王新先去梁堅家里走訪，梁堅在洛陽無親無故，若是真的得罪人，還是家人清楚一些。”楊言非跳過這個危險的話題，跟在她后面慢悠悠地走著，“曲園的事不妨都交給張一?！?/br>
    沐鈺兒笑說著：“想當初你見了尸體就三四天吃不下飯，現(xiàn)在布置起任務來，倒是有條不紊了。”

    “怎么掀我舊事，都是老黃歷了?！睏钛苑遣粣傉f道，“我現(xiàn)在可是刑部的主干力量了。”

    沐鈺兒順手撥開假山上藤出的一段熱烈綻放的迎春花，大笑起來。

    “是是是，員外郎，走吧，去看看菲姐驗尸如何?！?/br>
    兩人重新回到停放尸體的西苑，正看到有人套著一件奇怪的麻衣出門，外面是吐了一地的侍衛(wèi)。

    “沒用的東西，看個尸體就吐。”那人摘下奇怪的袍子露出大紅色的艷麗衣裙。

    只見她燒了一把蒼朮皂角，空氣中頓時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隨后拎起裙子跨過火盆，之后又倒了一瓶子醋，來回走了幾遍，最后才來到一處水缸附近，用皂角和醋仔細地洗著手。

    “菲姐，驗得如何。”沐鈺兒快步走了過來，笑問道。

    陳菲菲見了人，笑得越發(fā)燦爛了：“你個小混球哪里去了，留給我這么沒用的人，見個尸體都嚇得要命，害我又要寫，又要剖驗，累死我了?！?/br>
    沐鈺兒看著一圈吐了的侍衛(wèi)，無奈說道：“我也沒想到這么不頂用啊。”

    “什么不頂用，那是尸體嗎，窩草，腸子都要拿出來聞一下……嗷……”一個侍衛(wèi)大聲辯駁著，只是還未說話，腦海中又想起那個場景，臉色發(fā)菜，立刻抱著水缸又吐了起來。

    “你瞧瞧這些人，想當初你第一次見我剖驗，可不是這個樣子的?！标惙品茻o情嘲笑著，“膽子大得很，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小娘子?！?/br>
    楊言非跟在兩人身后，好一會兒琢磨出不對勁：“你哪來的批文，陛下說可以剖了？”

    陳菲菲夸張說道，眼睛一眨：“呦，這不是我們新官上任的刑部員外郎嗎，怎么又跟在我們鈺兒屁股后面啊，今晚陪jiejie玩一會嘛?！?/br>
    楊言非揚眉，冷笑一聲反擊著：“行啊，什么時候啊？”

    “容成女官讓人送來的，嘶，你怎么如此不矜持?！标惙品讫b了齜牙，該說的話照樣不落。

    “她！”楊言非驚訝，“怎么扯上這位大人物了。”

    “別說這些了，先去看尸體。”沐鈺兒拉著還在洗手的菲姐，直接朝著屋內(nèi)走去。

    “哎哎，你這個小兔崽子，老娘的手還沒洗好呢，衣服可是新衣服，按規(guī)矩不進兩次停尸間的?！标惙品拼笈B聲罵道。

    沐鈺兒站在門口，順手從陳菲菲放在外面的包袱里抽出備用的麻衣，鼻子一皺，隨口敷衍著。

    “買買買，等破了案子，我就給菲姐再買一件，大紅色，大裙擺，要洛陽最時興的那種款式?！?/br>
    陳菲菲嗤笑：“你個窮鬼，不問我借錢就好了，少給老娘糊弄，壞家伙?！?/br>
    三人很快就穿好麻衣，帶好羊腸手套，入了屋內(nèi)。

    屋內(nèi)還殘留著點燃了醋被燃燒的酸味，冰塊早已被撤走，梁堅的尸體安安靜靜地躺在草席上，周圍撒了一圈石灰。

    陳菲菲小心掃開一側(cè)的石灰，隨后掀開白布，露出梁堅赤.裸的身體，被泡的發(fā)白的皮rou，微微發(fā)黃的臉色，一個時辰的時間足以讓他身上顯出猙獰的紫紅色尸斑。

    “死者身高六尺，此次初檢判斷梁堅是巳時前后兩刻死的，死于硬物頂襯致死，再被人扔到水中?！标惙品浦钢依呦碌囊惶幾霞t色傷痕，三四寸大小。

    “致命傷在這里，左肋下收到重物頂襯，因為人還活著，血液在流動，所以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形紫紅色腫塊，兇器尺寸大概三到四寸?！?/br>
    沐鈺兒彎下腰來仔細看著，整個人湊得格外得近，看著紫紅色的血瘀在死白的皮膚上顯得觸目驚心。

    原本已經(jīng)吐好的侍衛(wèi)正準備重新站崗，結(jié)果又被嚇吐了。

    沐鈺兒用手指上比劃了一下，不解問道：“這個圓形是不是……太圓了點?！?/br>
    她放在手心量一下大?。骸斑@般大小，分量應該不輕?！?/br>
    陳菲菲站在她身后，隨口說道：“這個位置雖然脆弱，卻隔著皮rou，此人不僅力大，拿著的兇器一定格外堅硬，所以照成梁堅肋骨斷裂，從而斷骨刺破肺部，流血窒息而死?！?/br>
    “肺部！”楊言非大驚，“怪不得沒人發(fā)現(xiàn)他出事了?！?/br>
    肺部一旦被穿透，血液會立刻灌入肺部，倒嗆喉骨，人在此刻是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的。

    “不對啊，若是匕首，一把刺入肺部，可以照成立刻失語，可肋骨頗為堅硬，不是壓一下就能斷的，斷后插入肺部，梁堅確實叫不出來，可梁堅為什么一開始沒有叫，我瞧著嘴里沒有淤血，嘴角沒有破損，死前沒有被堵著嘴?！?/br>
    楊言非膽子很大地撥開他的嘴，仔細觀察后說道。

    “若是他叫了，為何別人聽不見，若是沒叫，那為何不叫。”沐鈺兒順著他的思路分析道。

    “若是前者，說明殺人的地方是個關鍵，若是后者，這是殺人手法的問題，現(xiàn)在還有一個問題，殺人的時間?！?/br>
    “唐不言說摘花是辰正才開始的，見到梁堅是辰正兩刻，若是唐不言沒撒謊，那就是他被人叫走后兩炷香左右的時間被殺的?！彼龗吡艘谎墼褐械娜贞?，掐算了一下時間。

    “曲園摘花不會超過半個時辰的，最晚在巳時一刻。”楊言非也是科舉上去的人，對這套流程頗為熟悉，“所以梁堅的死亡時間是在辰正兩刻到巳時一刻之間。”

    “兇手怎么選了這個殺人手法，奇怪。”沐鈺兒繞著尸體走了一圈，繼續(xù)問道，“還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死者的指甲血rou模糊，指甲根處有劈痕。”陳菲菲舉起他左手的指甲蓋，“你看這里，整個直接都斷了，有一些小木屑卡在皮rou中，說明死者生前抓過木頭。”

    “還有死后被人拖拽過，雙腿后側(cè)，臀部尸斑青紫，死者腋下也有紫紅色的手指印，不過我推測距離沒有太長?！?/br>
    陳菲菲說完，便走到梁堅衣服鋪開的證物區(qū)，指著衣服后背的位置說道：“一百文一尺的云錦，嬌貴得很，若是拖了很長一段時間，只怕早就爛的不成模樣了，可現(xiàn)在你們看，有掛絲磨損，但還能看到紋路?！?/br>
    沐鈺兒仔細看去，梁堅大紅色的云錦長衫被完完全全攤開，右半邊的衣服被磨損的不成樣子，背部的衣服略有磨損，卻還能依稀看清花紋。

    黑色膠鞋濕漉漉地放在一側(cè)，余下的都是玉佩，手帕等物，也不知是本來就這般簡單，還是被暗流沖走了。

    “衣服上的是紅泥？”沐鈺兒盯著衣物臀部上細絲染上的紅色泥濘物，驚訝說道，“他死的地點在牡丹園附近？”

    “為什么？”楊言非不解。

    “曲江是靠著洛水重新修建的，不適宜種牡丹，加上這幾日倒春寒，我聽張一說，戶部特意找了云南的紅泥給它們蓋了一層?！?/br>
    “原來如此，這樣就可以鎖定兇殺現(xiàn)場了，咦，這鞋子好干凈?！睏钛苑求@訝地看著鞋底。

    “衣服上有紅泥，鞋子上卻又沒有？”沐鈺兒喃喃自語，“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也沒有發(fā)簪等物？”楊言非環(huán)顧一圈，越發(fā)迷茫，“好像少了很多東西啊?！?/br>
    “我來時，他就是這般的，披頭散發(fā)，侍衛(wèi)也說送來就是如此，除了你們之前來過一次，無人來過，許是被江水沖走了，這幾日洛水暗流很大，對了說起此事，這件衣服上是有血跡的，但是沒有任何破洞，我懷疑他和人搏斗過?！?/br>
    “他身上除了右邊被擠壓形成的片狀尸僵，身上還有很多其他傷痕，我本來以為是被暗流裹挾，撞上石塊所導致，直到我發(fā)現(xiàn)他衣服絲織縫隙處還有未被水流完全沖散的血跡，幸好這衣服是嬌貴的云錦，但凡普通衣物，被洛水這么泡半個時辰，血跡早就沒了?！?/br>
    沐鈺兒抱臂沉思：“他在死前和人打過架，甚至流過血?！?/br>
    “對，而且更奇怪的是，被人頂格致死，衣服上應該會留下傷口的痕跡，尤其是這種嬌貴的衣服，可是很奇怪?！标惙品浦钢鴳撏瑯邮侵旅鼈恢靡粋?cè)的衣物，“并沒有和傷口一樣的原型痕跡，但他另外半邊卻都是磨痕?！?/br>
    “所以，兇器大概率被人包裹著。”沐鈺兒反應極快，給出一個建議，“那把刀上的血是人血嗎？”

    陳菲菲又自右邊一側(cè)的小黑盒子里，捧出一物。

    ——正是那把帶血的刀。

    “這就是從唐不言手中拿來的刀，那個刀明顯是左撇子拿的，血跡都是刀柄左側(cè)?！彼蝗簧衩刭赓鈫柕溃澳銈冎恢烙幸患芸膳碌氖虑??！?/br>
    沐鈺兒蹙眉，突然扭頭盯著那具在日光下的尸體，冷不丁說道：“梁堅是左撇子?！?/br>
    院中的大樹不知為何突然枝葉顫動片刻，在攤開的狼狽衣物上晃出一道道影子，莫名顯出幾分猙獰可怕。

    楊言非下意識貼著沐鈺兒站好。

    陳菲菲卻是神鬼不懼，大笑著：“好聰明的瓜娃子，這位狀元郎確實是左撇子，但這把刀上的血跡上的指紋頗為纖細，梁堅手上都是粗繭。”

    沐鈺兒驀得想起剛才唐不言端茶喝茶時的姿態(tài)。

    “入朝為官左撇子是大忌，許多讀書人在一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是左撇子時就有意識糾正?！便邂晝翰唤鈫柕?，“所以他們這個糾正是徹底遺忘左手的功能，還是強迫自己只使用右手?！?/br>
    “你會右手寫字拿刀是不假思索的，若是你鍛煉自己左手使刀，那你就不會右手了嗎。”陳菲菲反問。

    沐鈺兒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