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鈺兒看著大門緊閉的宮門驀地有些晃神，冬日的寒風好似穿透衣服，滲入皮囊，冷得她心中一陣陣的發(fā)寒。

    ——殿下會死嗎？

    —— ——

    正殿內(nèi)的博山爐細煙裊裊，層層帷幔松松垮垮綰起，地面的蓮花文石上鋪這金黃色的波斯長毛絨毯，千秋公主便跪在此處。

    內(nèi)外殿用一座鏤空的紅木座屏隔開，一眼就能看到軟塌上陛下正在閉眼小憩，青色的素袍安靜垂落在一側，只簡單挽起頭發(fā)的發(fā)髻上簪了幾根青綠色的玉簪。

    兩側的女官站在陰影處，不經(jīng)意一看好似一座座精心打扮的木雕，無悲無喜，面無表情。

    容成嫣兒跪坐在矮幾上，正低頭看著鳳臺剛遞上來的折子。

    偌大的宮殿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只這樣的安靜很快就被一個女官打破。

    正是剛才出門去接沐鈺兒的女官，新上任的秋兒。

    “陛下，人已經(jīng)在偏殿等著了?！蹦桥俟蛟诘钕律砗?，恭敬說道。

    陛下依舊沒有動靜。

    秋兒便繼續(xù)安靜地跪在那里，容成嫣兒借著翻頁的動作，不經(jīng)意地抬眸看了一眼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穿著素色的長裙，往日里艷麗的面容如今只簡單上了一層薄妝，發(fā)髻簡單挽起，偏又帶了一根玫瑰花紋的絨花發(fā)簪。

    她面色蒼白，神色卻足夠平靜，哪怕跪在地上已經(jīng)半個時辰，依舊腰肢挺直，脊背不屈。

    容成嫣兒皺眉，卻還是沉默地低下頭，把手中的折子合上，放在一側。

    “讓她等著?！痹S久之后，陛下終于開口說道。

    秋兒這才叩首，起身應答：“是?！?/br>
    “陳策并海空等眾人皆秘密處死，五馬分尸，不得下葬?！北菹陆K于睜開眼，注視著屏風后的人，平靜說道。

    千秋公主恰在此時，緩緩抬眸，注視著陛下。

    人人都說公主殿下肖像其母，尤其是那眉眼，嫵媚艷麗，深刻干凈，只這一眼，那種驚人的相似便不加掩飾地暴露出來。

    “你可知道你哪里做錯了？”陛下看著公主倔強不服氣的面容，驀地低嘆一聲，冷不丁開口問道。

    千秋公主垂眸，平靜說道：“謀逆?！?/br>
    容成嫣兒呼吸一頓，捏著筆的手一緊。

    陛下看著她，神色更加冷淡，身形微動，一側的婢女立刻上前墊高了扶靠，她輕聲問道：“那你可知謀逆，按律該當何罪？”

    容成嫣兒直接跪伏在地上，其余女官便也緊跟著跪了下來。

    千秋公主抬眸，眸光迎著光，被照出幾近透色的淺色：“株連九族?！?/br>
    “九族？”陛下緩緩重復一聲，輕笑一聲，“若是算上你阿耶那支，也沒有九代帝王給你株連?！?/br>
    千秋公主沉默地跪著。

    “你想當皇帝？”陛下又問道。

    公主殿下微微側首，盯著膝蓋前的光暈，好一會兒才說道：“想?！?/br>
    “為何想？”陛下神色冷淡，對著她的忤逆毫無語氣起伏，只是繼續(xù)問道。

    千秋公主緩緩抬眸，眸光落在陛下身上，臉上露出淺淡的笑來：“為何不想，我阿耶是皇帝，我阿娘是皇帝，我的四個哥哥都做過皇帝，為什么我不可以，我不僅不可以登上御坐，君臨天下，我甚至不能去想，去行動嗎？”

    “殿下！”容成嫣兒忍不住出聲打斷她的話。

    千秋公主目光落在容成嫣兒身上，喉骨微動，原本平靜的眸光頓時露出一絲狠絕來：“我為什么不能說，因為我是女子嗎？明明，我比兩個哥哥都要厲害，他們怯懦膽小，甚至連野心都不敢露出來，這樣的人怎么做大周的皇帝，為什么我不可以，明明，阿娘也是女子。”

    欲.望的苗頭，便在一年復一年的掙扎中冒了出來。

    若是她的哥哥不是這么無能。

    若是她的阿娘不是皇帝。

    若是她還是十三歲時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若是，這世道可以更公平一些。

    殿內(nèi)的氣氛倏地一怔，隨后是死般的寂靜。

    容成嫣兒膝行到陛下身邊，叩首說道：“殿下不過是急火攻心，還請陛下原宥?！?/br>
    殿內(nèi)的氣氛安靜到近乎窒息。

    陛下看著她不甘心的面容，輕輕嘆了一口氣，溫和說道：“我兒過來?！?/br>
    公主殿下臉上的憤怒好似被人迎頭擊了一棍，滿腔的怒火就被這樣溫柔的聲音突然扎了一下，緊接著的委屈和不甘便再也遮掩不住。

    “你們都下去吧?！边@話是對著容成嫣兒說道。

    容成嫣兒沉默著，最后起身，帶著眾人緩緩退下，臨走前，擔憂地看了一眼公主殿下。

    “月兒，過來?！北菹伦鄙碜?，對著她招了招手。

    千秋公主沉默著，最后緩緩站了起來，長長的裙擺垂落在腳邊，她就一步一步，跌跌撞撞走了過來。

    “有野心，有欲.望，是因為我兒足夠自信勇敢，強大韌勁。”陛下伸手牽著公主殿下的手，“我不耐于規(guī)勸，更不會掩蓋你的驕傲，只是你還太年輕了。”

    阿娘蒼老溫熱的手輕輕一觸摸上她的手背，公主殿下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可他們也不過比我大幾歲?！彼龔娙讨煅收f道?！爸灰驗槭悄凶訂幔扇缤耆豁f氏拿捏，若是登基，朝堂之爭如何壓得住，四哥正是膽小，明明心中溝壑難平，卻只敢躲在一個武夷人背后，我哪里輸給他們，我只是想要爭取我自己想要的?！?/br>
    “可你輸了?！北菹碌捻鉄o情而冷靜，打斷她所有的話語。

    千秋公主嘴角微微抿起，這一瞬間，她想要抽離阿娘的手。，卻又被她緊緊握在手中。

    “是，我輸了，我不該對沐鈺兒心軟，當年我更不該救她?！惫鞯钕潞藓拚f道。

    陛下看著她渾然不甘的模樣，無奈搖了搖頭，伸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你不是輸給沐鈺兒。”她低聲說道，“你是輸給看不清局勢?！?/br>
    千秋公主倏地抬眸。

    “滿朝文武百官，便是和你有過合作的那些人，甚至是你覺得最好說話的唐稷也絕不希望朕的后面再出現(xiàn)一位女皇?！?/br>
    “男人謀朝篡位，改朝換代，他們便是歡呼跪拜，以求榮華富貴，可到了女人這里，他們便想推翻著自認為荒謬的一切，說到底不過是一個面子，可為了這點最不值錢的面子，他們連那些昏君都忍得下，卻沒有任何氣量容下一個女人站在他們前面，可見他們不過是粗鄙淺薄的偽君子罷了?！鼻锕骼淅湔f道。

    “世道如此，一蹴而就，便容易適得其反?！北菹虏⑽幢凰さ难哉Z弄出火氣來，反而更加從容淡定說道，“所以我說你看不清局勢，我的繼承人只能是你的哥哥，只有我還政給鄭家，他們才能被安撫下來?！?/br>
    “若是不呢？”千秋公主不甘反問道。

    “那便是天下大亂，你控不住這天下?！北菹旅嫒堇淇嵴f道，“你要拿自己的野心對抗黎明百姓，讓天下大亂嗎，這可是打仗，百姓生死在你眼里是什么，你固然是輸是贏不過一條命，可不能用一己之私拉下這么多無辜的人為你墊背，再者，你拿什么對抗，你手上可有人，麾下可有兵，口舌之爭何必多言?！?/br>
    千秋公主被這話劈頭蓋臉罵了一句，滿心的憤懣也跟著消失不見，便安靜下來。

    “所以我便沒有機會了嗎？”她好一會兒才不甘問道。

    “自然有?！钡钕掳矒岬嘏牧伺乃氖直常皡s不是現(xiàn)在?！?/br>
    “那是在什么時候？”殿下反問。

    陛下笑著搖了搖頭：“你以后自然就會知道，此事，阿娘給不了你任何意見，但時機總會來的，就像阿娘得到自己想要的一樣，抓住轉(zhuǎn)瞬即逝的機會，去和這滿世界的桎梏對抗，到時候功過是非任由世人說去，何必現(xiàn)在耿耿于懷。”

    千秋公主咬唇，呼吸驟然急促。

    “此事阿娘只當無事發(fā)生，你是個聰明人，過了今日會想明白這場敗局在于你而非他人，你若是想得明白，他日才有可能的機會。”陛下握著殿下的手，輕聲說道，“你是大周最明艷的玫瑰，阿娘很高興你并并非隨波逐流的牡丹，好好在玫瑰園里靜思吧。”

    “阿娘是打算軟禁我？”千秋公主神色不明說道。

    “是，因為你做錯了事情?！北菹曼c頭說道，“做錯事情便需要懲罰，只是你是我的女兒，是大周的公主，所以我愛你，寵你，保護你，最大的過錯都可以給別人，護你一生安穩(wěn)，可若是阿娘百年……”

    她一頓，低頭看著公主驟然握緊她的手，釋然一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阿娘這輩子想做的都做了，沒有任何遺憾?！?/br>
    “若我不能在保護我兒，你今日所作所為便是殺你的一把刀，所以今后要更謀定而動，不能任意妄為?！?/br>
    千秋公主沉默地看著陛下，好一會兒才說道：“阿娘喜歡做皇帝嗎？”

    “自然喜歡?！北菹骂h首笑說道，“沒有人不喜歡坐上這個位置，阿娘這輩子做了很多事情，自認無愧大周，無愧高.宗，這個國家的青史上注定會留下阿娘的名字，許是我生來就該有這番成就?！?/br>
    千秋公主心中振動。

    她是最小的一個孩子，是唯一的女兒，阿耶阿娘給了她全部的愛，她見到的阿娘是運籌帷幄的陛下，是慈祥溫和的阿娘，可從未見過這樣如此從容霸氣的女子。

    “所以丘神勣殺了二哥，阿娘知道嗎？”千秋公主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娘后悔嗎？”

    陛下眸光微動，好一會兒才說道：“我知道，卻不是我下令的，不過是丘神勣看清了我的猶豫，親自為我揮刀罷了，至于后悔……”

    “自來史書鑿鑿，為了上位犧牲自己的兒子不過是尋常小事，我并沒有太大的悲憤，更不會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我要的一切我必須得到，權利本就踩在一個個尸體上，朕從不后悔?！?/br>
    千秋公主被那平靜話語下的森森寒意驚得心口發(fā)涼，脊背生寒。

    陛下盯著地上的光暈，片刻之后喟嘆：“只是這幾年，我總是能夢到他，他是所有孩子里最聰明孝順的，只是他出現(xiàn)的太不是時候了，也太聰明了?！?/br>
    千秋公主沉默。

    一個年輕力壯，人心朝向的太子對皇位的威脅實在太大，不然陛下也不會心中猶豫，更不會被丘神勣等人乘虛而入。

    “所以阿娘殺最后碎尸萬段丘神勣，可有為二哥報仇的意思？”

    陛下停了片刻，突然笑了笑：“丘神勣是一把刀，為了讓我坐穩(wěn)這個位置，殺他是因為不需要了，需要獻祭給天下讀書人看，就像我現(xiàn)在重用唐家一樣，唐家未必忠心于我，但唐稷，唐不言確實治國平天下的讀書人，他們會為了百姓，為了國家妥協(xié)，這便是我現(xiàn)在手中的刀?！?/br>
    公主殿下若有所思。

    陛下有些累了，揮了揮手：“下去吧?！?/br>
    就在此時，門口突然傳來容成嫣兒驚訝的聲音：“太子殿下?！?/br>
    “您要見陛下？”容成嫣兒看著面前滿頭大汗的人，猶豫說道。

    “meimei，meimei是不是在里面啊。”太子殿下咽了咽口水，擔憂問道，“我聽說陛下今日找見她了。”

    容成嫣兒嘴角微微抿起，一時間沒看清太子殿下到底是為何而來。

    “你不是不清楚我為何選他嗎？”殿內(nèi)，陛下輕聲說道，“去里面呆著?！?/br>
    千秋公主看著門上倒影的影子，雙手緊緊握著，可很快變還是毅然去了屏風后。

    “讓他進來吧?！比莩涉虄邯q豫間，只聽到里面?zhèn)鱽肀菹碌穆曇簦阒缓脗壬碜岄_。

    太子殿下連忙用袖子擦了一下臉上的汗，理了理衣袖這才低眉順眼入內(nèi)。

    “陛下?！彼蛟谄溜L外，恭敬請安。

    “起來吧?！北菹聭袘姓f道，“太子今日為何而來。”

    太子殿下身形一頓，隨后緩緩站了起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我想給meimei求情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