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41節(jié)
兩位閣老結(jié)伴去了姚太傅家中,在外院等著人出來接旨,卻等了好一陣。 宋閣老就納悶兒了:那老頭子是真不想往好路上走了么?接旨這種事也是能拖拉的? 等見到由仆人用軟轎抬出來的姚太傅,宋閣老便是一愣。 姚太傅坐在軟轎上,面色灰敗,嘴唇緊抿著,額頭上冷汗涔涔,似是在承受著極大的痛苦,身形因此想要蜷縮但竭力保持如常的坐姿,長著老人斑的手死死地抓著軟轎扶手。 兩名錦衣衛(wèi)神色漠然地跟隨在側(cè),見到兩位閣老,恭敬地行禮,隨后一左一右站定,視線不離姚太傅。 張閣老早知道這老家伙被收拾了,自是不動聲色,抬了抬握著圣旨的手,“有圣諭?!?/br> 姚太傅被攙扶著下了軟轎,跪倒在地。 張閣老朗聲宣讀質(zhì)問數(shù)落并存的圣旨。 也不知姚太傅聽沒聽進去,宋閣老一直留心瞧著,就見他身形一直在微微地發(fā)抖,手恨不得要摳進四方青石磚里,卻也是哆哆嗦嗦,根本沒力氣。 圣旨宣讀完畢,姚太傅二話不說,語聲顫巍巍地領旨謝恩,勉力接過圣旨,便眼含哀求地望著張閣老:“首輔大人,能否幫老朽帶句話到壽康宮?姚承祖求見太后娘娘?!?/br> 張閣老問:“何故?” 何故?因為他快要疼死了熬死了,要不是顧著臉面,他早已時時刻刻地嘶聲嚎叫了。而這般境地,是裴行昭搗的鬼。這是實話,卻是不能說的,無證可查,便是污蔑太后,好端端又給自己加一條罪。他沉吟著,找著由頭。 張閣老提點道:“有人想見太后,問原由,說了幾個人名,太后當日就見了?!?/br> “……”姚太傅又沉吟良久,終究是囁嚅著說了兩個名字,“陸麒、楊楚成。” 張閣老目光中閃過刀鋒般的寒意。 宋閣老聳然一驚。 張閣老道:“我會將話帶到,太后見與不見,何時見,煩太傅等候回話?!?/br> “是,多謝首輔,多謝了?!?/br> 兩位閣老回宮復命,姚太傅的請求,二人沒瞞皇帝,照實說了。 皇帝只覺頭大,困惑地望著兩個臣子,“這意思是不是說,太傅也摻和過構(gòu)陷忠良的事兒?” 明擺著的事兒,兩個人自是默認。 “他什么樣子?還是提出恢復殉葬制那日的張狂德行么?” “那倒沒有,安分了不少。” 皇帝犯了會兒愁才道:“罷了,朕去告知母后?!?/br> 兩個人就不明白了:皇上這是唱哪出呢?有什么好發(fā)愁的? 一刻鐘之后,皇帝和馮琛各捧著一堆大大小小的錦匣進了壽康宮書房。 裴行昭奇怪地看著他們,“是什么?” “回母后,”皇帝陪著笑,自顧自一股腦放到一張茶幾上,“全是清心去火養(yǎng)肝明目的藥材補品,您可千萬得用?!?/br> 清心去火養(yǎng)肝?裴行昭眼里有了笑意,“李江海一直給哀家打理著膳食,有這些。” “朕帶來的更好,是朕庫房和藥膳局最好的?!被实坌Φ?。 “……”裴行昭還是不懂,“莫不是哀家病了卻不自知?” “沒有沒有,防患于未然?!?/br> “到底怎么回事?都說圣心難猜,可這種事也要人猜,就沒必要了吧?” 皇帝咳了一聲,“這不是總出讓您動肝火的事兒么?朕無能,不能幫母后分憂,也只有略盡孝心,以求您身體康健,長命百歲?!?/br> 裴行昭這才明白,敢情他是怕她氣得病倒。再想想他不愿自己出宮,一說就是怕路上出岔子,便進一步明白,他比她自己還怕她死。 她把玩著手里還沒蘸墨的筆,徐徐笑開來,“皇上一番孝心,哀家承情。只是真不用擔心,哀家不至于那么經(jīng)不起事兒?!?/br> “那太好了?!被实矍浦龤馍绯#_然沒有病態(tài),老大欣慰地笑了笑,走到書案前,期期艾艾地道,“還有個事兒,朕得跟您說?!?/br> “說?!?/br> 皇帝說了姚太傅求見的事,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兩個人名說了。 “太傅大人啊,”裴行昭琢磨了一下,“過幾日再說吧?!闭f著指一指案上的折子,“總忙些有的沒的,批閱折子便慢了些,皇上要是得空批閱,哀家倒是能盡快見他。” “不著急?!被实哿⒖痰?,“見一個行差踏錯的臣子而已,再過幾個月都可以?!彼挪灰喣切╆P(guān)乎軍兵固防百姓生計的折子,“您真不用著急,大可歇息一兩日再處理朝政。要是放到朕那兒,也是得請示過您再批示,就別繞那個彎兒了,您說是不是?” “那就委屈太傅多等幾日了。”實際是熬著姚太傅。 “晾他一半年都是應當,母后千萬不要掛懷。那朕就不耽誤您了,明日再來請安。”皇帝說著,拱手行禮,離開前還叮囑,“這些藥材補品真的都是珍品,母后好歹用一些,熬湯入菜都成?!?/br> 裴行昭說好。 等皇弟走遠了,侍候在書房的李江海、阿嫵、阿蠻都笑起來。 裴行昭看著那一堆盒子,也沒轍地笑了。 李江海走過去,逐一查看后,眼巴巴地請示道:“的確都是最好的,奴才去找老鄭太醫(yī),讓他再給您開些去火養(yǎng)肝的藥膳?” “……行啊,隨你們折騰就是了?!迸嵝姓褤狭藫项~角,“都拿出去,用藥膳之前,先讓哀家清凈點兒。” “是!”李江海只注重結(jié)果,不介意她態(tài)度里的勉強,喜滋滋地抱著一堆匣子走了。 阿嫵和阿蠻又是一通笑。 過了會兒,阿蠻和裴行昭說起宋閣老:“瞧著您和皇上的意思,應該是真要抬舉宋閣老為次輔了吧?” “對。你覺著不妥?” 阿蠻道:“不是不妥,是只知道他極善鉆營,最懂得察言觀色,實打?qū)嵉墓儗嵲谑巧?,還不如裴家二老爺呢?!?/br> 裴行昭和聲解釋給她聽:“哀家、皇上甚至張閣老的性情,有時候挺得罪官員的。要用的就是宋閣老處事極為圓滑這一點,遇到上下矛盾太大的情形,他可以在中間和稀泥,說服不少官員遵從上意。官員都有自己的價值所在,宋閣老的價值就是圓滑、效忠皇權(quán),交給他什么差事,不論怎樣他都能辦妥?!?/br> 宋家只眼下,便有太皇太后、貴太妃、賢妃三位外人聽起來分量很重的帝王后妃,沒有不忠于皇權(quán)的余地。然而可笑的是——“宮里這三位,都沒本事幫宋家,比如賞賜綢緞的事,根本是給宋家添亂。”阿蠻笑道。 裴行昭莞爾,“誰說不是呢。” 阿蠻又道:“瞧著賢妃的做派倒與那二位大相徑庭,有時候瞧著根本是賭氣較勁,是什么緣故?” 這事情,阿嫵很清楚,便將話接了過去,“賢妃不過是為雙親不甘心。賢妃的父親當初高中榜眼,在翰林院行走,學問上文采斐然,處事也頗有章法。 “后來宋老太爺病故,他守孝,過了孝期,又被太皇太后、宋老夫人找轍拘在了家里,之后多年,只能打理些庶務。 “這也罷了,好不容易撫養(yǎng)成人的掌上明珠,又被送進東宮,在太皇太后眼皮子底下過活,心里得是個什么滋味?賢妃又豈能不意難平?” “這是什么緣故?”阿蠻睜大眼睛,“賢妃生父是庶出?” 阿嫵點了點頭。 裴行昭道:“宋老夫人跟裴老夫人應該很聊得來?!鳖D了頓,又道,“宋閣老想上位,先把耽誤的人才交出來再說。你們記得提醒我,得空了讓皇帝敲打他一番。” 二人稱是。 . 周身疼得撕心裂肺的羅大老爺醒來時,對上的是哭得雙眼通紅的羅大太太,費了些時間才弄清楚,自己竟已身在詔獄。 詔獄是什么所在? 饒是骨頭最硬的英雄漢,出去時都得褪一層皮,沒個一半年是恢復不過來的。以他這身板兒,這里的錦衣衛(wèi)捎帶著對他動動手,他都撐不了多久。 羅大太太說了裴行昭的意思。 羅大老爺痛定思痛,再無二話,掙扎著爬到備有筆墨紙硯的桌前,醞釀措辭,準備書寫口供。要提筆時,發(fā)現(xiàn)妻子站在一邊,還有猶豫之色,他不由惱怒,“杵著做什么?不是要你也寫么?” “是,是要我也寫?!绷_大太太微聲道,“只是,怎么個寫法?寫哪些事?” “寫哪些事?”羅大老爺恨不得甩她一耳刮子,“還有你挑挑揀揀的余地?你是不是瞧著我死的慢?嫌你自個兒死的慢?” “你別急,”羅大太太仍舊微聲道,“我是要問你,那位的事也要寫么?要是寫了,落得個兩頭一起懲戒我們可怎么辦?那位可不是我們的親戚,萬一聽到風聲,派人來這兒把我們滅口也未可知。” 羅大老爺滿腔火氣,卻也不得不壓低了聲音,“黛薇、紅柳、付云橋都說出來了,宮里那位怕是早就把我們查的底兒掉了,再有所保留,便是掩耳盜鈴,只讓她覺得可笑亦可憎!把我們關(guān)到詔獄是什么用意,你還不明白?她不在乎是不是親戚,不在乎因為親戚的事兒顏面受損。你是豬腦子不成!?” 羅大太太顧不上被他責罵的惱火,只說重點:“我犯嘀咕的是那位,那位就是好開罪的?介入官場至今,足足十多年了?!?/br> “那位在別院被三親六故磨煩得狼狽不堪,產(chǎn)業(yè)的大頭都被抄沒了,能不能回到朝堂都不好說?!绷_大老爺用盡所有的忍耐,克制著不發(fā)作,“我們趕緊知道什么說什么,也算是對宮里那位將功補過了,女兒外孫女聽到消息,一定會為我們求情,好歹能活。” 他到此刻,并不知道他的兒女已經(jīng)服下送命的藥,也做夢都想不到,正是他的女兒最先把羅家抖落出來的。 羅大太太想想夫君被責打時那個恐怖的情形,再看看他此刻的遍體鱗傷,也就沒了那一分疑慮,在他對面坐下,到底是忍不住嘀咕:“你怕了那位多年,局勢一下子逆轉(zhuǎn),我怎么轉(zhuǎn)得過彎兒來?宮里那位這樣行事,誰知道皇上朝臣會不會不滿,就此難為她?這說到底,女子攝政,到底有多少人是心甘情愿接受的?前幾日是那位受挫,今日保不齊就是她?!?/br> 到這會兒還說這些廢話,羅大老爺只恨,裴行昭責打的為什么不是她,“你要是再犯蠢,就給我找獄卒,換到別的牢房去,省得我氣急了先把你宰了!” 羅大太太徹底消停了,再不敢吭聲。 翌日上午,羅氏夫婦的親筆供詞送到了裴行昭面前。 裴行昭扔給阿嫵,“你瞧瞧,揀重要的說給我聽。” 阿嫵稱是,凝神看完兩份證供,見內(nèi)容大同小異,只是羅大太太等于是把大白話寫到紙上,便多用了些紙張。 總結(jié)歸納之后,她稟道:“黛薇、紅柳是他們當初從小丫鬟里挑選出來的,放在別院,請了專人教禮儀才藝,本是想尋機送到裴府,斷了長房子嗣。 “付云橋籌謀除掉陸、楊二位之際,沒有適合的女子,命羅家物色,他們便將黛薇、紅柳派上了用場,各許了她們黃金三千兩。 “兩女子后來不是自盡,是被用了迷藥掛到繩索上的,為的是杜絕后患,斬草除根。 “裴行浩想尚公主、娶陸氏女以及設局算計您,是他們通過靜一慫恿; “這些事,裴榮與兩個兒子都知情,羅家不寬裕,裴榮先后接濟過他們幾千兩銀子。 “羅大老爺比付云橋年長,年輕時不曾共事卻屢次碰面,印象很深,重遇當即便記起來了。 “裴行浩之所以會被輕易慫恿,也是付云橋與之相見長談之后,才相信走捷徑只要成功一次便能飛黃騰達——付云橋口才了得。 “羅家為長公主效力五年左右,但職權(quán)有限,只是幫她摸五城兵馬司各首腦的底細、經(jīng)辦的差事?!?/br> “付云橋是四年前露面,在京城遮人耳目地盤桓了兩年多,便如當年一樣失去蹤跡,長公主回京這一陣,不曾吩咐羅家什么事,他們留心打探,也沒發(fā)現(xiàn)付云橋的蹤跡?!?/br> 裴行昭聽完,思忖一陣,問:“長公主那邊,沒有異象?” 阿嫵知道她所指何事,回道:“一直盯著,沒發(fā)現(xiàn)生面孔進門。長公主傳出去很多信函,這方面她做足了工夫,我們要是攔截便會被察覺?!?/br> “不用攔,只管由著她招攬舊部、人才到身邊?!迸嵝姓延孟掳忘c了點供詞,“拿去養(yǎng)心殿,請皇上過目,告訴他,我的意思是,請皇上落力核實,秉公處理?!?/br> 皇帝收下兩份供詞,斟酌了半晌,命馮琛來回話:“皇上瞧了,大為光火,相信若非屬實,誰也不會攬那些事上身?;噬献匀皇怯芍栽敢獗刑笮囊?,秉公辦理,只是,律法之外是人情,羅家到底是您母族的姻親,便想問太后娘娘,是否能開恩,從輕處置?” 律法之外是人情?去他爹的吧。裴行昭腹誹著,淡聲道:“哀家說了,請皇上秉公辦理。正因羅家是裴家姻親,觸犯刑法才不可寬恕,不罪加一等已是天恩浩蕩?!?/br> 馮琛本就是替皇帝來討個準話,聞言便有數(shù)了,行禮回了養(yǎng)心殿。 皇帝這才著手核實供詞,命刑部抽出人手與錦衣衛(wèi)一起訊問羅氏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