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為晉陽定罪，皇帝著內(nèi)閣與三法司議定，對于崔家一應(yīng)人等，按律定罪：涉案人等，殺；涉案人血親，流放千里；未涉案者，返鄉(xiāng)務(wù)農(nóng)。

    身為此案核心的崔淳風(fēng)，罪行滔天，然內(nèi)憂外患時期政績斐然，功在社稷，是以，不以刑獄手段處置，賜鴆酒上路。

    張閣老到獄中陪崔淳風(fēng)用了最后一餐飯，二人把酒言歡。

    是夜，崔淳風(fēng)服下鴆酒。一代次輔就此消亡，享年四十二歲。

    崔氏一案收尾時，在進(jìn)行著的是羅家、裴榮父子一案。

    付云橋何時才能找到，曉得答案的如裴行昭不會說，別人則是說不準(zhǔn)，那就不妨先斟酌著別的罪行論處，畢竟，另一個嫌犯要是一直找不到，總不能就讓他們一直占著監(jiān)牢的地兒。

    慫恿裴行浩相繼算計陸雁臨、太后是其罪之一；誣告陸麒與楊楚成的黛薇、紅柳，有羅家數(shù)名人證可以證明的確是羅氏夫婦著意豢養(yǎng)，是罪之二。

    僅憑這些，已是難逃死罪。

    皇帝反復(fù)征詢過太后之后，準(zhǔn)了刑部呈上來定罪的折子。羅家與崔家的處置方式大同小異，只是不比崔家枝繁葉茂，被降罪的人沒那么多罷了，而不同于崔家的一條是：羅氏一族再不可進(jìn)京，不可入仕。

    裴榮父子三人擇日斬首示眾，所在房頭的家眷流放。

    羅家、裴榮父子還牽扯到了一個不容忽視的人：裴行浩。

    這也是個最輕都得流放三千里的貨，不得不緝拿訊問。

    饒是裴行昭、皇帝與首輔相加，也沒到權(quán)傾朝野、人人順從的地步，便有人請?zhí)筮M(jìn)一步摒除私情、主持公道。

    裴行昭當(dāng)下就同意了，說聽說胞弟偶然夜間出門，被仇家尋仇，好像已成了廢人，至今昏迷不醒，不為此，也不會一直縱著他留在裴府。為了正視聽，閣員、三法司首腦皆可到裴府看個分明。

    提到的人浩浩蕩蕩去了裴府。

    裴行浩已被抬回了以前常住的院落，昏迷不醒。

    眾人細(xì)看了他被尋仇造成的傷勢，又細(xì)細(xì)詢問了近來為其診治的大夫，都是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一個活死人罷了，處置了倒是提前給了他解脫，那還不如讓他留著那口氣煎熬著?？刺蟛豁樠鄣南胫?，就這么膈應(yīng)著她吧；與太后一條心的則想，這混帳再也不能再作妖了，太后可心安了。

    隨后，他們給了皇帝一致的說法：老天爺已經(jīng)重罰了裴行浩，不需朝廷論罪，對外的交代，大可強(qiáng)調(diào)世事有輪回、善惡終有報。

    皇帝挺討厭這件事的，硬著頭皮去向自己的小母后請示該怎么辦。

    裴行昭說大臣們說的再正確不過，照辦。

    皇帝想著她這是不得不大義滅親，又擔(dān)心她上火，便又送了一堆藥材補(bǔ)品，然后才和張閣老商量著擬了旨意，明發(fā)下去。

    壽康宮主仆幾個又暗暗笑了一場。

    這些事落定后，裴行昭終于答允了姚太傅的再三請求，這日，命他辰正進(jìn)宮一見。

    比之上次，姚太傅已瘦得不成樣子，身形幾乎時時刻刻都在發(fā)抖，無法控制。他是坐在椅子上，被兩名錦衣衛(wèi)抬進(jìn)書房的。

    明亮的光線下，裴行昭端詳著姚太傅，揚(yáng)眉淺笑。

    姚太傅已經(jīng)徹底老實(shí)了，用沙啞無力的語聲說道：“罪臣失儀，無法行禮請安，請?zhí)竽锬锼∽??！?/br>
    “無妨?！迸嵝姓押吐暤?，“哀家今日見你，不是為著聽你說什么，而是要跟你說清楚一些事?！?/br>
    姚太傅吃力地欠一欠身，“罪臣洗耳恭聽。”

    裴行昭道：“你幼子、兩個外甥，的確死于哀家之手，可你并不知曉他們?nèi)康淖镄小?/br>
    “他們?nèi)齻€是綁在一塊兒的，沙場上下都要湊在一起，哀家體諒，一直遷就。

    “三人真正的罪行是枉顧哀家的部署，貪功冒進(jìn)，以至一千精兵只留下十三人，甚至害得很多弟兄的尸身都無法尋回。已是死罪。

    “十三個人護(hù)著他們逃到了一個小鎮(zhèn)上，他們說什么要在死之前逍遙快活一場，喝了些酒，便去擾民，強(qiáng)占民女。

    “十三個人看不下去，撇下他們回到軍中報信。

    “找到他們時，已有六名民女被他們糟蹋，兩名不堪受辱自盡。

    “這便是哀家軍法處置他們的原委。信與不信在你，但哀家該說的得說清楚。

    “當(dāng)時給了他們不使姚家蒙羞的罪名，是先帝的意思，因為你長子正在苦守城池御敵。

    “先帝說要給你與長子一份體面，若是姚家長子不但不相信反而心生怨懟，保不齊便會兵敗甚至投靠敵軍。對此事，先帝特地寫了封信給你長子。

    “先帝這種顧忌，哀家認(rèn)同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能照辦。

    “后來你質(zhì)問哀家，哀家剛說一兩句你便跳腳，大發(fā)雷霆，哀家只好等你能聽完的時候再說。

    “如何都沒料到的是，這件事成了哀家?guī)Ыo陸麒、楊楚成的一個隱患，你竟對他們下了那等毒手?！?/br>
    姚太傅垂著頭，安安靜靜地聽完，良久才道：“來日到了地下，罪臣再以家法處置不孝子吧。”

    “也是，只管到了地下再去問他們，哀家說的是真是假?！?/br>
    姚太傅極遲緩地抬起頭來，那樣子，似是頸項不足以承受頭顱的重量，“罪臣只求一死，請?zhí)竽锬锫《?，給罪臣定個死法、選個日子?！?/br>
    裴行昭慢悠悠地把玩著白玉珠串，“行啊。你如今承受的痛苦，不輸于抽筋扒皮。那么，哀家說過的話，便只剩了挫骨揚(yáng)灰，便用個勉強(qiáng)是那么回事的法子，橫豎你也熬不到挫骨的地步。

    “很多府邸，一些院落的居室下都有密室，可用來藏美酒、炸藥?！?/br>
    “是，罪臣明白?！?/br>
    “三月初四。”

    “是。”

    裴行昭轉(zhuǎn)了話鋒：“但前提是，你做過什么，寫清楚，上折子稟明皇上，曉瑜天下。如此，你自己做的孽，才能由你自己承擔(dān)，姚家子嗣守三年孝便罷了，有來日可期。”

    “罪臣謝太后娘娘?！币μ挡恢潜锴搅藰O點(diǎn)，還是念及子嗣傷心不舍所至，眼角沁出了淚，沉了沉，又哽咽道，“太后娘娘自是能夠洞察一切，迫害忠良的確是罪臣一人所為，姚家任何人都不曾在當(dāng)時出一份力，甚至于，罪臣膝下子嗣都竭力反對，為此與罪臣到如今尚有心結(jié)?！?/br>
    裴行昭不置可否，吩咐兩名錦衣衛(wèi)，“送姚太傅回去，仍舊悉心照顧?！?/br>
    錦衣衛(wèi)領(lǐng)命，行禮后抬著姚太傅離開。

    阿蠻喃喃道：“到了那一日，也不知道陸郡主、楊郡主能否趕至京城。”

    兩女子交接軍務(wù)不順，一個與補(bǔ)缺的人就一些公務(wù)發(fā)生分歧，需得上峰核實(shí)后給結(jié)果；一個是補(bǔ)缺的人病倒在了趕去赴任的途中，只得等在原地。

    “隨緣吧?！迸嵝姓艳D(zhuǎn)頭望著窗外，目光悠遠(yuǎn)，“橫豎她們也不喜歡殘忍行事?；蛟S，到了如今，這已只是我一個人的事?！?/br>
    “太后娘娘……”

    裴行昭轉(zhuǎn)過頭來，目光清明，笑容舒朗，“不說這些了。韓琳還在每日盯著付云橋？”

    “是，她連韓楊都不放心，每日只讓韓楊接替兩個時辰?！卑澄⑿?，“兄妹兩個每日都報信，但是付云橋只悶在密室整日下棋看書，沒有任何作為?！?/br>
    “真是沉得住氣。要到什么時候，他才會用棄車保帥那一招？”

    “您指的是，他去官府投案，保晉陽？”

    “我是再也想不到別的。”裴行昭把珠串繞在指間，又松開，“且由著他，我們?nèi)タ纯磿x陽?！?/br>
    被困數(shù)日，晉陽早已成了籠中困獸的模樣，若非早知與裴行昭動手是死得最快的行徑，她早已撲上去將對方的臉?biāo)撼梢粭l條。

    裴行昭見晉陽坐在正殿的三圍羅漢床上，雙眼布滿血絲，長發(fā)都不曾綰髻，凌亂地鋪散著，一身華服皺皺巴巴，不由失笑，“我要你住在這里而已，又沒叫你自苦至此?！?/br>
    晉陽身形傾斜，一臂撐著羅漢床扶手，冷冷哼笑一聲，“真有本事，就把我困在這兒一輩子，讓我一輩子看不到外面的天?！?/br>
    “這倒是不難。”裴行昭并不計較她的失禮，隨意選了把座椅坐下，“阿嫵，跟晉陽說說這一陣外面出了哪些事?！?/br>
    阿嫵稱是，遂對晉陽娓娓道來，末了，沒忘了談及付云橋近況。

    晉陽扯了扯嘴角，“那又如何？要我贊你冷血如蛇大義滅親么？宗親鬧歸鬧，我的罪可曾定下？我攝政的權(quán)柄可曾被奪？”

    裴行昭很誠實(shí)地道：“你的罪不好定，三法司很是犯難，商討了數(shù)日，還沒遞上復(fù)命的折子。不過，無妨。”

    “你是什么意思？”晉陽已經(jīng)沒辦法有什么直覺了，也就做不出判斷，“你到底是來做什么的？”

    裴行昭笑得云淡風(fēng)輕，“明明想大展拳腳，破釜沉舟，卻被我搶了先機(jī)，困到了宮里，你也就無法安排任何事。你回想起來，會不會覺得我的法子過于簡單，堪稱拙劣？是不是不甘心得要命？”

    “難為你這么有自知之明。這只讓我覺得，裴映惜也不過如此，連接招的氣魄也無?！?/br>
    “激將法是我對你用的，斷不會讓你用到我身上?！迸嵝姓训溃半m是免了一場風(fēng)波，可我真的很好奇，你們的破釜沉舟，到底是怎么回事。另外好奇的便是，裴行浩曾經(jīng)用性命擔(dān)保，他知曉足以助我扳倒你的秘辛，那其實(shí)是你對我設(shè)下的圈套吧？那么，誘我入局的所謂秘辛，到底是用什么做引子？此時真不知該慶幸還是惋惜，我沒給裴行浩說出來的機(jī)會?！?/br>
    “……”晉陽嘴角翕翕，到此刻才明白，為何自己那一個計劃平白變成了泡影，先前想過太多可能，獨(dú)獨(dú)沒想到，裴行昭根本不想聽。

    枉她還曾猜測裴行昭身邊多了心思與常人迥異的謀士，卻不想是這樣。

    或許，她從不曾了解裴行昭，就如她不了解她棋藝的深淺。

    “對了，我是來做什么的？”裴行昭撓了撓下巴頦兒，“我來跟你商量個事兒，你自己寫一份悔過書，自請一道廢黜的詔書，服毒自盡，如何？”

    晉陽生生被氣得大笑起來，“你……哈哈……白日做夢！”

    “也是?！迸嵝姓研Σ[瞇的，笑得像只壞壞的貓咪，“有人給過我不少金玉良言，有一些正是對你的評價。他說你視人命為草芥，不把人當(dāng)人。我這些日子，總是忍不住琢磨這些，便想著，你住在宮里那些年，必然已經(jīng)顯露恃強(qiáng)凌弱的苗頭，遣人查了查，很有收獲?！?/br>
    晉陽側(cè)了臉，斜著眼瞧她。

    裴行昭對阿嫵打個手勢。

    阿嫵走出門去，片刻后折回來，跟在她身后的，是十名行動遲緩的宮人。

    這十個人一起出現(xiàn)的情形很是嚇人：瘸了腿的，斷了手的，獨(dú)眼的，容顏俱損的……

    他們分成左右兩行，站定后齊齊向裴行昭行禮磕頭。

    裴行昭和聲道：“你們當(dāng)初都曾受過長公主的照拂，如今正是報恩的時候。今日起，盡心服侍長公主。哀家只要你們做到兩點(diǎn)：長公主上表認(rèn)罪之前，不給她自盡的機(jī)會；不留明傷。其他的一概不管，隨你們?nèi)绾涡惺?。記下了？?/br>
    宮人異口同聲：

    “奴才謹(jǐn)記?！?/br>
    “奴婢謹(jǐn)記?！?/br>
    “如此便好。待這差事了了，各賞五百兩銀子，隨你們選榮養(yǎng)之處。哀家不會食言。”

    十名宮人齊刷刷謝恩。

    晉陽從驚駭震怒中回過神來，起身一步步走向裴行昭，切齒道：“何其歹毒，這是違背天理綱常！你會遭天譴下十八層地獄的！”

    卻是恰好把自己送到阿嫵面前，阿嫵輕輕巧巧地封住她幾處xue位。

    “歹毒，違背天理綱常，這不正是你做過的么？”裴行昭徐徐起身，近距離地逼視著晉陽，“收攬了個下三濫的謀士，招攬了一群跳梁小丑，用了些最簡單拙劣的手段，亂我裴家，害我袍澤。

    “若有神明，若蒼天有眼，你都不會成事。可笑更可恨的是，你得逞了。

    “晉陽，你有多恨？多不甘？

    “又可曾想過我的恨與不甘？你的真面目哪怕稍稍上得了臺面，我如今也不會一想起就要作嘔。我要是用稍微費(fèi)點(diǎn)兒腦子的手段，都是自降身價。

    “你說，你這樣的人，我不好好兒照顧你余生，誰能容我？”

    “你會遭報應(yīng)的，你會遭報應(yīng)的……”晉陽如魔怔了一般，反復(fù)重復(fù)著同一句話。

    “我等著，你死前也看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