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76節(jié)
“然后呢?”裴行昭道,“你現(xiàn)在最不招我待見的一點(diǎn),便是總說廢話。在外頭當(dāng)差的那些日子,你是一點(diǎn)兒正事都沒干吧?連會說話的長處都弄丟了。” 陸雁臨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我不明白,明明承受切膚之痛的是陸家、楊家,你卻怎么比我們做的還多?翻案昭雪,我們必須感激你,可到了如今,你已貴為皇太后了,卻怎么還揪著那個案子殺人? “你為了兩個袍澤,拼死拼活忙忙碌碌這么久,只是因為什么袍澤之情?袍澤之情真那么堅不可摧的話,你與我便不會有今時今日、此時此刻——我懷疑你,便是已經(jīng)不再將以往的情分放在第一位。 “這算是背叛么?你可以說是,可相應(yīng)的,你看,背叛袍澤也沒多難,對不對?” 裴行昭神色平靜,語聲淡然:“我先聽著你說,至于怎么想的,會不會告訴你,再看情形?!?/br> “我說了,你已經(jīng)到了貴不可言的地位,再翻那個冤案根本不合情理,除非是你心虛,除非那案子就是因為你才發(fā)生的。 “我哥哥和楊楚成就是因為你的緣故,才去了那所宅子,才在鋃鐺入獄之后,又落到姚太傅手里,他可以肆意地公報私仇。 “姚太傅是遷怒了他們,真正痛恨的是你。借刀殺人,本來就是你最擅長的。不,應(yīng)該說你最擅長的就是殺人,至于玩兒什么花樣,那還不都是信手拈來? “如今殺的那些人,你給的理由都是再翔實(shí)不過,可對你來說,對裴太后來說,做到那些不是輕而易舉的么? “我是跟人交接公務(wù)的時候耽擱了,但就算是不耽擱,我也懶得及時趕到京城,看到又一批被你推下黃泉的人。 “你不過是要把事情做絕,要消除所有的蛛絲馬跡罷了。 “若不是,請你給我個合情合理的解釋?!?/br> 楊攸現(xiàn)出了剛進(jìn)門時的驚詫,“你那腦子里現(xiàn)在裝的都是什么?在質(zhì)問太后娘娘之前,最應(yīng)該做的是把你自己的嫌疑先洗清楚!” 第14章 陸雁臨嘲弄地看了楊攸一眼, “太后娘娘已經(jīng)對我生疑,而我有無嫌疑, 她自然會查清楚, 至于怎樣告訴你,我便不得而知了?!?/br> 楊攸回以嘲弄的一瞥,“你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瘋狗, 誰會將犬吠當(dāng)回事?” 陸雁臨轉(zhuǎn)向裴行昭,“你種種作為, 為的都是邀買人心,得到天下將士百姓的擁戴, 冤案如此,廢除殉葬制亦如此。 “你自幼被逐出家門, 長達(dá)七個年頭,那幾年你到底怎么過的, 無人知曉, 同樣的,也便無人知曉你因為那段經(jīng)歷,生出怎樣的野心, 有多想站到最高處。 “人為了蓬勃的野心,本就可以付出一切。史書中的女子翹楚, 連親手殺掉兒女的事情都做過,袍澤又算得了什么? “太后娘娘,你的祖母、生母、胞弟即便是有著天大的過錯,也養(yǎng)育、陪伴到你六歲,可你是怎么對待她們的?你的心腸之冷酷, 已經(jīng)駭人聽聞。 “你比起同道中人的前輩, 已經(jīng)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dāng)然, 你做了這么多,也得到了相應(yīng)的回報,已然執(zhí)掌天下大權(quán),主宰蒼生沉浮。旁人若能效法,我相信會有無數(shù)人步你后塵?!?/br> 裴行昭一直像是在聽人講故事,情緒不見絲毫波瀾,“能講出這么多聽起來像回事的歪理,足見不是一點(diǎn)兒腦子都沒有,可你行事怎么會那么沒有章法? “不論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都該明白一點(diǎn),扳倒我、給我扣帽子都是最不明智的事。 “你該做的是臥薪嘗膽,長久地蟄伏,伺機(jī)置我于死地。怎么就那么輕易地引起我的疑心? “我要是連你哥哥都能害死,除掉你又算得了什么? “姑且當(dāng)做你認(rèn)定你說的那些歪理,那么,到底是誰給你施壓,使得你這般急躁?說句不好聽的,你這是在明打明地找死?!?/br> 陸雁臨似笑非笑,“扳倒你,對誰而言不是癡人說夢?我就是要急躁行事,讓你知曉我對你的懷疑,再讓天下人知曉,你對袍澤的至親亦能翻臉無情。不論你怎樣處置我,都會引得眾多將士多思多慮。” 裴行昭唇角揚(yáng)了揚(yáng),“置之死地而后生、挑撥離間、激將法,要是這樣想,也勉強(qiáng)算是有謀略?!?/br> “為何不解釋?”陸雁臨逼問。 “我沒必要向任何人解釋。這次過來,喚上楊攸一起,是要說說我與陸麒、楊楚成的淵源?!?/br> 楊攸略一遲疑,道:“您是不是年幼時就認(rèn)識了兩位兄長?” 裴行昭頷首,“是。怎么會有此一問?” “哥哥與您相識沒多久,相處的時候,就跟真正的兄妹一樣,特別自在、親近,可你們又明明不是輕易對誰敞開心扉的性子。以前想,可能是特別投緣的緣故,現(xiàn)在聽您這么說,便覺得你們早就相識?!?/br> 裴行昭一笑,“我活到如今,終歸算是很幸運(yùn),在軍中遇到伯樂,在幼年落魄時,則遇到了改變一生際遇的貴人?!彼龑钬噶酥附暗淖?。 楊攸落座。 裴行昭道:“最初到軍中,不過是個小毛孩兒,沒人在意我的經(jīng)歷。剛有點(diǎn)兒名氣,三叔尋了過去,人們曉得我是裴錚的女兒,六歲那年離開家門,之后我去了何處,是何經(jīng)歷,沒人問起。 “落魄的經(jīng)歷,關(guān)乎一個家族的秘辛亦或家丑,很多人都忌諱,外人不會傻到問這種事。陸麒、楊楚成不想我被人在背后議論,三緘其口。 “我因為授業(yè)恩師不想被人矚目,便也不提。 “即便是與我形影不離的阿嫵、阿蠻,與我一向沒大沒小的韓琳,也不曾問及,不是怕我殺人滅口,是擔(dān)心我回憶那些會徒增不快。 “你們以前也是這樣吧?” 楊攸點(diǎn)頭。 陸雁臨垂眸望著腳尖。 “早在兩位袍澤把你們送到我身邊的時候,我便該告訴你們。最起碼,你們能對我多一點(diǎn)信任,明白他們是我一生都不能辜負(fù)背叛的人?!迸嵝姓涯碇掷锏陌子裰榇?,“六歲那年,我被祖母、母親交給了一個人牙子,她們認(rèn)定我是克親族的煞星,要人牙子把我送到外地的庵堂、道觀,遁入空門,也便再不能克誰了。 “人牙子面上應(yīng)的誠,實(shí)際根本不會照辦,庵堂道觀只等有緣人投靠,不會花銀錢買下一個人。人牙子哪兒有嫌錢少的?只會把人轉(zhuǎn)手賣出去,誰給的錢多就把人給誰。 “幸好那時有我此生第一位貴人出手,偷偷給了人牙子三百兩銀子,跪著祈求人牙子,不要把我賣進(jìn)不堪的所在。 “那個人牙子說不管怎樣,也是裴家的人,往后但凡成點(diǎn)兒氣候,別的不提,把他收拾了總不在話下,他會在外地找個過得去的人家安置我,但具體在何處,便不能告知了,他不能在我成氣候之前就露餡兒,讓裴家主母對自己痛下殺手。 “是這么說的,倒也真是這么做的?!?/br> 裴行昭始終都記得,自己被人牙子帶走的時候,周興禮站在路邊默默流淚,望著自己的眼神,充滿愧疚。他恨自己不能將她從人牙子手里劫下,給她安排一條坦途。 可他只是父親的親信,在老夫人、大夫人跟前,并不被給予倚重,不知有多少內(nèi)外的管事掣肘,只等著他出岔子,自己或親友將之取而代之。他做的,已算是力不能及——三百兩銀子,讓他背了好幾年的債。 人牙子把裴行昭帶到一所小院兒,關(guān)了起來。 還有一個年歲相仿的小男孩、兩個小女孩。人牙子要多攢些人,才值得出一趟遠(yuǎn)門。 裴行昭想父親和哥哥,怨祖母和母親,哭不出。曉得前路一片昏黑,卻沒絕望。祖母和母親恨不得她死,她偏要活著。 人牙子送來飯食,哪怕再難入口,哪怕再沒胃口,她也默不作聲地吃掉。同伴哭的哭鬧的鬧,她都視若無睹,也不跟他們說話。 他們幫不了自己,自己也幫不了他們。 過了數(shù)日,人牙子湊了九個小孩子,帶著他們離開京城。 有的被送到膝下無子的家中,有的被送到了官宦門庭為奴為婢,有的被送到了勾欄院…… 安置裴行昭,對人牙子說起來算是個問題,他也掙扎了兩次:一次是青樓里的人瞧著裴行昭的樣貌出眾,且不是能長歪的那種,便想多出些銀錢買下,人牙子猶豫一陣,還是婉拒了,說這小孩兒有來頭,你們收下也是惹禍上身,算了;另一次是官宦門庭要出一百兩留下裴行昭,人牙子便更不敢應(yīng)了,擔(dān)心裴行昭道明出身之后,那官員要么將她和他一并滅口,要么發(fā)善心,幫她投靠別的親人,那他還是沒好果子吃,便說這丫頭已經(jīng)被京城一戶人家要了。 人牙子私下里對裴行昭說:“我也瞧得出,你這小孩兒聰明也倔強(qiáng)得很,而且記仇,但你可不要記恨我,不是我把你拐來的,是吧?我給你找個富戶,你好好兒當(dāng)差,長大之后給自己找個好的出路。 “你這樣的孩子,沒有契書,就是一口價,人家買了你,給你取個名字,隨便給你入了賤籍。你信我一句,別說自己的身世,人家要是不信,你就成了笑話,人家要是相信,便會生出很多擔(dān)心,為了睡上安穩(wěn)覺,少不得把你殺了。那樣,周管家就白忙了,我也白忙了,而你又是何苦呢?聽我的話,成不成?” 裴行昭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謝謝您。 人牙子拍拍她的頭,“過個幾年,我攢下一筆錢,也就不干這行了。不要記恨我,更不要記得我,這樣的話,我得反過來謝謝你。” 說完這番話,不緊不慢地趕了兩日的路,裴行昭被送到了一個小縣城的商賈家里,被指派到商賈的女兒房里做小丫鬟。 裴行昭是被人伺候大的,所以很清楚做下人不該說什么做什么。大小姐比她大兩歲,一看就是任性驕矜的人,好像跟她犯相似的,每次只一瞧見就沒個好臉色,她當(dāng)差就不敢表現(xiàn)得很伶俐,只是做好分內(nèi)事,寡言少語的。 那時她最犯難的是,以自己這樣的來歷,要當(dāng)差至還清商賈家買自己花的錢,才有月例可拿,那么自己能指望的,便只有平時得到的賞錢,要攢多久,手里的銀錢才夠她另謀出路? 之后的四個來月,挨過幾次訓(xùn)斥責(zé)罰,但總體來說過得還算安生。商賈太太辦了幾次宴請,裴行昭這種小丫鬟,少不得做傳送果饌酒水、為客人引路之類的差事。 這個賞幾塊糖,那個賞一把銅錢,還有出手闊綽賞小銀錁子的,裴行昭攢下了七百多文,怕被人拿走,藏錢委實(shí)費(fèi)了點(diǎn)兒腦子。 也就是在裴行昭在那里經(jīng)歷的最后一次宴請中,那位大小姐的一個熟人瞧見了裴行昭,對著她夸贊了一番,說長得真是好,比你家小姐還好看,要是換身衣服,也一定比她還像千金小姐——就是故意氣人的話。 大小姐不能拿找茬的人怎樣,把火氣全撒在了裴行昭身上,把她喚到面前,抬手打了幾巴掌,又去拿剪刀,要花了裴行昭的臉。 還是大小姐的奶娘攔下了,說宴請的人有從外地來的,要明日才離開,鬧出事來再被客人知曉,太太會責(zé)罰您。 大小姐就恨恨地拋下剪刀,說那就等客人全走了再處置她,你幫我想想法子,怎么又能毀了她的臉,又能說是她自己不小心弄的。隨后便讓裴行昭到廊間跪著。 裴行昭從白日跪到了后半夜。 等到值夜的人都在打瞌睡,和自己同住的人也睡熟了,她回了自己住的后罩房,拿上攢下的銀錢,翻窗又爬墻離開大小姐的院子,摸到側(cè)門附近,等到快天亮的時候,很認(rèn)真又很平靜地對守門的婆子說,大小姐很喜歡吃一家鋪?zhàn)拥亩垢X和灌湯包,要她趕早去買回來,路程不近,她這就得去,走側(cè)門近一些,說完給婆子看手里的銅錢。 大小姐的任性,下人沒見識過也聽說過,大半夜要吃糖葫蘆的事兒都干過,裴行昭說的這回事根本是小意思,婆子不疑有他,給她開了門。 到了門外,裴行昭說,不定能不能及時回來,mama要是被問起有沒有見過我,只說沒有,免得被大小姐遷怒。 婆子說知道,說了也沒賞錢,我多那個話干嘛呢,隨后又叮囑了裴行昭要小心,當(dāng)心遇到拍花的給人擄走。 裴行昭就這樣逃離了那個商賈之家,發(fā)足狂奔時,只希望對自己沒有戒心的婆子真能做到一問三不知,不被自己連累。 跑出那一家不算完,跑出那個縣城才算安全。好在縣城連高墻都沒筑,請兩個面容慈和的老年行人指路之后,她一時跑一時走的趕路到臨近傍晚,就此離開了縣城。 離開之后又能怎樣呢?幾百文錢,除了廉價的食物,什么都不敢買,也不敢找差事,高門大戶里,再遇見個不把人當(dāng)人的東家,她還是沒好日子過,小門小戶里,直接把她扣下轉(zhuǎn)手賣出去也未可知。 真正到了舉目無親孤立無援的境地,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只知道自己不能死。誰越是不想讓她或,她越是要爭這口氣,活下去。 她把臉和衣服弄得臟兮兮的,茫茫然跟著上了年歲的女流民走在路上,不知道人家要去哪里,只知道身邊有個大人比較好,等遇到道觀的時候,自己可以請女道長收留。 一把年紀(jì)成了流民的老嫗趕路,她跟在一旁,老嫗歇腳的時候,她跑去買干糧,多給了攤販幾文錢,討到了一塊干凈的舊布,用來做盛放干糧的小包袱。到晚間,老嫗在破廟、街邊睡覺,她也找個角落,靠著墻,摟著小包袱將就著睡。 老嫗被她跟了兩日,開始跟她搭話,熟悉一點(diǎn)了,便問她怎么這么小就流離失所。 裴行昭只能說,自己沒有親人了,做小丫鬟的時候,主人家要把自己打死,她逃出來了。 老嫗嘆了口氣,說要到冬天了,別說沒鋪蓋,就算有,你跟我也背不動,就算背得動,也會被年輕力壯的流氓流民搶走,我們會不會凍死,真不好說。又說找個像樣的地兒留幾天吧,留心打聽著,看能不能給你找個棲身之處,跟著我,早晚得落到要飯的地步。 裴行昭就說,要是能拿到工錢,我都給您,您就留在附近,不要四處流浪了。 老嫗笑了笑,說還是找個沒兒女的人家吧,你這長相當(dāng)下人,不是到十來歲就被少爺老爺?shù)胗浬希褪侵魅思野涯惝?dāng)瘦馬豢養(yǎng)起來,沒出路的。 一老一小在路上自深秋走到了冬日,到了一個看起來比較破敗的小縣城,老嫗已經(jīng)受不住大冷的天趕路,也已身無分文,便留下來,在一個破廟里棲身。 裴行昭和老嫗一起把小銀錁子換成了銅錢,仍是除了廉價的食物什么都不買,晚間在破廟背風(fēng)的地上鋪上稻草御寒。 到了午間,兩個人就離開破廟,老嫗打聽有沒有膝下無兒無女又想要孩子的人家,裴行昭則去打聽附近有沒有道觀,想著說不準(zhǔn)有人能把自己和老嫗一起收了??上У氖?,這小縣城里沒有,二三百里之外倒是有一個名聲響亮的道觀,女道長頗有人望。 那樣的光景,所思所想不過是不用挨餓,有個長久的容身之處。挨餓受凍漂泊的環(huán)境中,人的志氣出息,無從談起。 一場大雪,成為裴行昭又一個命途中的轉(zhuǎn)折點(diǎn),也就此斷了她與老嫗的塵緣—— 那晚出奇的冷,兩個人不撿來干草樹枝,點(diǎn)起篝火取暖。 老嫗睡在篝火附近,裴行昭還是貼墻睡了。 臨睡前,老嫗說打聽到了一戶人家,當(dāng)家的是舉人,和娘子都三十好幾了,數(shù)年來求子心切,卻一直不能如愿,便想收養(yǎng)個女孩子,是存著招弟的心思,但絕對不會虧待那孩子。而且那對夫婦很是挑剔,長得不好看的不收養(yǎng),看起來不聰明的也不收養(yǎng)。 老嫗覺得倒是很適合裴行昭,說我這一兩日把臉洗干凈,去看看情形,行的話就把你送過去,你生得好又聰明,他們眼光再高也瞧得上。你要是心氣高,也先在他家把這個冬天熬過去再說。 裴行昭說那就去看看。她想,好歹讓那對秀才給老嫗十兩八兩的銀子,容她租個屋子,添一床厚實(shí)的被褥,把這寒冬對付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