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萬安 第98節(jié)
跟死人較勁,本是行昭最不屑也最覺得不可理喻的事兒,但是,她自決定進宮起,便已不得不跟太宗較勁,因為她要推翻的很多令人齒冷乃至發(fā)指的制度,就是太宗那個死老頭子定下的。 仔細想想,誰又能不對太宗滿腔怒火呢? 笑過之后,沈居墨便開始心疼。 上回行昭為何打蔫兒,他從陸子春、陸雁臨、廖云奇入獄看出了原由。 她心寒、憋屈了,以至傷病復發(fā),情形嚴重。 一想到這個,他就難受得厲害。 好在小兔崽子見了見哥哥,回了趟意念中的娘家,就又朝氣蓬勃了,又開始不遺余力地忙活軍國大事。 他怎么可能不全力相助。 楊攸、林策、沈居墨分頭著手,轉(zhuǎn)過天來,盜墓賊入侵太宗皇陵的事傳遍街頭巷尾,說辭完全是裴行昭的意思,簡直到了誰想不知道都難的地步。 欽天監(jiān)正史表現(xiàn)得可圈可點,斷言近日天象有異,是前朝帝王失德所至,只不知是哪一位,出了倚紅樓案、入侵皇陵兩樁事之后,思及根本,便知皆因太宗而起。朝廷若想要避免更多更大的災禍,少不得思量相宜的對策,斷了后患。 護國寺、云居寺、朝天觀、清風觀的方丈住持亦在同一日算卦、踩卦,解卦后的說辭,與欽天監(jiān)正史大同小異。 京城最有名的兩位神算子,也在楚王燕王、張閣老登門測字時,道出天機。 裴行昭在宮里聽了,笑了一陣子。她笑的原因是,留皇帝閉關(guān)的朝天觀反應(yīng)也這么敏捷,主動出面湊這種熱鬧,也不知皇帝閉關(guān)結(jié)束沒有,知不知道這些事。 佛家、道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明里暗里較勁了,前者怕地位不保,后者有皇帝支持,想聲威更盛。 于是,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于心不安,帶頭提前繳納粒子田的賦稅充實國庫——粒子田是賜田的官樣說法,呼吁宗親響應(yīng)她們,繳納賦稅后,由朝廷貼補處境艱辛的百姓軍兵,惟愿此舉能換得蒼天對太宗的原諒。 以國寺、朝天觀為首的寺廟道觀,開始忙著做法事,幫朝廷祈福。 最終,輿論集中到問題的根本:佛家道家都在各司其職,朝廷會做什么?三宮母儀天下的人表了善心是好的,卻也是遠遠不夠的。太宗從來是有功有過、爭議太大的一位帝王,文臣士林恨他大興文字獄,武官恨他殺了很多開國功臣,小太后恨他恢復殉葬制。 現(xiàn)在,人們希望小太后再接再厲,繼續(xù)推翻、廢除太宗定下的勞什子的祖制。 官場還好些,到底都顧忌著言多必失,想說什么,斟酌好了寫到折子里進諫便是了,百姓則是群情激憤。尋常的規(guī)矩是勿談國事,但現(xiàn)在到了滿城熱議的地步了,官府想讓他們噤聲是不可能的,只能遵循法不責眾。 這本是裴行昭和親信之人自導自演自產(chǎn)自銷的一場戲,卻真的唱成了大戲。 流言、輿論當真猛于虎,也正是太了解這一點,裴行昭才加以利用。原本想來只覺荒誕的事,只要用對了造勢的人,荒誕便會演化成鐵一般的事實。 裴行昭心里真的舒坦了。 在她授意下,顏學開派人煞有介事地傳消息回宮里:皇陵地宮第一層機關(guān)被損毀了多處,懇請?zhí)?、?nèi)閣指派堪輿、布陣高手前去查看,酌情修復。 廢除祖制是應(yīng)該的,秉承孝道也是必須的——小太后有什么法子呢?她既然已身在皇室,就得暫時摒除為天下人鳴不平的心,替先帝和今上向他們的太宗老祖宗盡孝。 ——顏學開一想到外人看待這事兒的心思,就笑得不輕。 堪輿高手,工部就有不少,只看誰最出色,至于布陣高手,天下公認的,唯裴行昭一人而已——將狼的兇悍、虎的威猛、豹的敏捷、人的智慧天衣無縫結(jié)合在一起的軍事奇才。 內(nèi)閣與英國公不知道小太后在唱大戲,一門心思要去皇陵?;柿瓴贿^是規(guī)模特別大的墳地而已,還有陪葬的無數(shù)冤魂在內(nèi),誰吃撐了才會想去那種晦氣的地兒,而且機關(guān)只是被損毀了一部分,進去仍舊是殺機重重,萬一出個閃失可怎么辦?他們都是這么想的,都不想讓她去。 但是,比她更懂布陣、機關(guān)消息的人,在京城是沒有的,遜色于她但足夠御敵的名將,最近也是在北直隸忙得不可開交的馬伯遠,其他的都在邊關(guān)鎮(zhèn)守。 許徹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查案期間接觸見識過很多機關(guān)暗道,但也只能做到全身而退罷了,要他說出個一二三來,讓他布陣、破陣,是做不來的。 這種事,總不能用人命試出一條路吧?那不更作孽么?小太后就第一個不答應(yīng)。 所以,他們商量半晌,到末了都是滿頭大汗,認為最適合的人是太后,但她也是最不適合前去的。 裴行昭那邊在等消息,他們到了她定的時辰,準時去了清涼殿,期期艾艾地說了實情,最終的意思是,先放放吧,尋到高手之前,繼續(xù)讓重兵看守。 裴行昭否了,“太宗已經(jīng)入土為安那么多年,如今仍舊耗費兵力的話,倘若被百姓獲悉,只會生出更重的怨憤,事態(tài)激化,都跑去皇陵鬧事可怎么辦?甚至于,軍兵也心懷不滿,軍中嘩變怎么辦?” “……”大家不是沒詞兒了,只是在尋思:你讓禁軍和我們閉緊嘴巴有多難?消息怎么會傳到民間軍中?這是料定了誰大嘴巴? 張閣老有時候是把裴行昭當親閨女的,一聽這話音兒,就轉(zhuǎn)過彎兒了:這小虎崽子根本就想去皇陵看看!可不是么,對她而言,皇陵中的機關(guān)猶如她不曾見過又滿心好奇的寶物,她要是不想去才奇怪。 英國公先得罪過裴行昭,又得了她的撐腰、照拂,早已站到了她那一邊,又都是行伍之人,這上下也參透了她的心思,心生笑意,想著行吧,就讓你這出了名的小虎崽子、狼崽子去看看心儀的事物好了,他上前一步,率先表態(tài):“太后娘娘的顧慮極是,只是,這樣一來,最適合前去涉險的人,便只有您了,您能確保全身而退么?” “是啊,”張閣老附和道,“臣等最擔心的是您的安危,不論如何,還請您思量清楚,權(quán)衡輕重?!?/br> 要說權(quán)臣之中最擅長察言觀色的,非宋閣老莫屬。他聽得首輔和英國公這樣說,便知曉了他們的心思,一時間還想不通關(guān)節(jié),卻不妨礙他附和:“國公與首輔說的甚是,眼下唯一需得太后娘娘三思而后行的,便是保全自己。” “這不在話下,你們只管放心?!迸嵝姓炎旖且粻?,“哀家來去只需一兩日,你們不走漏消息即可。” “太后娘娘!”戶部尚書鄭閣老上前來,跪倒在地,“臣不能茍同,請您收回成命!” 小太后是誰啊,是費盡心思充實國庫的人,最最受益的便是以他為首的戶部。她要是出了岔子……戶部又要開始拆東墻補西墻的日子了,他受不了,哪怕她只是負傷臥病一段日子,一展望便已心驚膽戰(zhàn)——她在,切實攝政的每一日,朝綱便不可能不穩(wěn),可她只要有些日子無能為力,官場立馬亂套,他還看不透這個?擁戴她的人有多少,恨她的人就有多少,只是她在便不敢造次而已。 裴行昭頸子梗了梗,先是詫異于近來對她已非感恩戴德可言的人在這種時候搗亂,再一轉(zhuǎn)念,便明白了。這要怎么辦呢?只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了。 她笑微微地道:“鄭閣老的心思,哀家明白,也感激,只是有些細理你不明白。這樣吧,這口諭由你來傳,傳口諭之前,哀家跟你仔細說說其中的輕重?!?/br> 其余的人聞音知雅,適時告退。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鄭閣老神色難掩激動地回了內(nèi)閣,轉(zhuǎn)入重臣齊聚靜候消息的首輔值房,站定身形,聲音洪亮地道:“傳太后口諭:哀家今夜前去皇陵一探究竟,最遲兩日后子時回宮,望諸位愛卿各盡其職,穩(wěn)定朝堂,切勿將消息外傳?!?/br> 言外之意,連擅長堪輿的人也不用費心思篩選推薦了,她不需要,而鄭閣老也認可了。 張閣老和英國公相視一笑,行禮領(lǐng)命。說服一個本就支持自己的人,對小太后來說真不算什么。也不難看出,她自今日又多了一個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的臣子。 當夜,裴行昭去往太宗皇陵,隨行的是許徹、楊攸、韓琳、韓楊四人。 兩個日夜的時間,皇陵又在京城外百余里,不需要加急趕路。五個人走暗道離開皇城之后,共乘一輛分外寬敞的馬車。 一面享用茶點,許徹一面思忖著一些事,又知在場的全是裴行昭的親信,便也沒顧忌地問道:“親自去探皇陵,您只是想見識一下期間的布陣么?” 裴行昭就笑了,“你既然這么問了,便是有所猜測,不妨說來聽聽。” 許徹道:“太宗皇陵,的確有無數(shù)價值連城的珍寶——許多明明存在于世卻不見蹤跡的寶物,那里面怕是有不少。太宗私欲太重,私產(chǎn)之多,說富可敵國也不為過,留給武帝的沒多少,想必都帶到地下了。” “說的不錯?!迸嵝姓蜒壑泻Γ拔乙纯雌渲嘘嚪?,也存了監(jiān)守自盜之心。要是能盜出千八百萬兩充實國庫的銀子,此行便很值得了。” 作者有話說: (づ ̄ 3 ̄)づ 第29章 浮言四起、人心浮動的檔口, 元琦心生快意。 如果太后不曾率性而為,當即召她進宮, 問明盜墓賊如何入侵皇陵, 便可防患于未然,盜皇陵的事也就不會發(fā)生,太后與內(nèi)閣不會被架到流言的風口浪尖上。 意氣用事, 跟注定的事實較勁,活該陷入進退兩難的處境。 不管這事情如何了結(jié), 過些日子,太后總會惜取教訓, 喚她進宮,詢問更多即將發(fā)生的大事吧? 一定會的。到那時, 她想要的便可到手,不想要的便可棄若敝屣, 元家看在太后的情面上, 只會想方設(shè)法讓她過得舒心自在。 元琦哪里曉得裴行昭打的算盤,自顧自地興奮起來,獨處時?,F(xiàn)出笑容。 老六、老九瞧著, 隱約猜得出幾分,暗暗笑她眼光到底是短淺了些, 太后是把幾件事串在了一起,刻意將輿論推至鼎沸的程度,如此,推翻舊制才會順理成章,而不需用鐵腕手段, 元琦卻想岔了。 反正這小姑娘閑得厲害, 除了胡思亂想做白日夢, 說無所事事也不為過,那就隨她去吧,看這種戲也挺有意思的。 . 寅時,五匹快馬到了太宗皇陵,為首的男子是許徹,隨行的四人均是面罩黑紗,披著玄色斗篷,看起來都是少年人。 許徹亮出腰牌,宣讀了太后派自己前來查看皇陵的口諭,一名羽林衛(wèi)立刻在前引路,帶著五人到了炸開的入口前,“盜墓賊進去之后,一直沒出來,這入口只封堵了三四個時辰便打開了,許大人進去只需防范機關(guān)埋伏?!币馑际沁@幾日保持空氣流通,里面空氣里便是有毒,到這會兒也揮發(fā)干凈了。 許徹頷首,客氣地道謝,便要舉步進入皇陵。 就在這時候,有一把年邁的聲音傳來:“等一等!等我問清楚了才能進去!” 許徹循聲望去,見到一位老者小跑著趕過來,邊跑邊系衣帶。 羽林衛(wèi)蹙眉,苦笑,低聲解釋:“太宗親口吩咐莫家世代守護皇陵,此人便是莫家后人莫永福,從十幾歲便守在這里,自稱對立面的情形一清二楚?!?/br> 許徹嗯了一聲,“有耳聞。” 說話間,莫永福已經(jīng)到了面前,目光不善地打量著許徹等五人,“你們是什么人?難道要進皇陵么?” 羽林衛(wèi)喝斥道:“怎么說話呢?這是許大人,奉太后之命來的?!?/br> 莫永福卻是冷哼一聲,視線在黑紗照面的裴行昭四人面上逡巡,“他們?yōu)楹尾仡^遮面的?什么人?” “這也是你能問的?”許徹斂了笑容,“朝廷沒降罪你看護不利,將你抓起來,已是法外施恩,你還在這兒說什么瘋話?。俊彼夂?,韓楊那位小爺和那三位小姑奶奶卻都是暴脾氣,一巴掌呼死這老頭兒不是不可能的。 “你們要探皇陵?”莫永福問。 “廢話?!?/br> “那必須由我隨行,以免有人監(jiān)守自盜!” 許徹飛快地瞥了裴行昭一眼,有點兒想笑——她就是為這個來的。 裴行昭卻對他微不可見地一頷首。 羽林衛(wèi)卻已沖著莫永福磨牙,“你再胡說八道,我這就把你關(guān)到大牢里去!口沒遮攔的,到底有沒有人教過你規(guī)矩?” 莫永福又是冷哼一聲,“反正我得隨行,不然就將我殺了,從我尸體上走過去!” “有個引路的也好。”許徹對羽林衛(wèi)予以領(lǐng)情地一笑,又對莫永福打個請的手勢。 “你們跟緊了,不要亂碰里面的東西,連墻都不要碰?!蹦栏S舶畎畹胤愿劳辏氏茸哌M炸開的缺口,打開了隨身攜帶的火折子。 走過一段堆積著沙土碎石坑坑洼洼的路面,到了一條狹長的石路前。不,準確來講,是一條夾巷:路面僅供兩人并肩前行,兩旁都是高高的石墻。 走到夾巷盡頭,轉(zhuǎn)了彎,便是一條向下的長而陡峭的石階路。 “到了地宮門前,你們看看門有沒有損毀,便可回去了?!蹦栏5?,“橫豎沒我引路,誰進去都是個死。再說了,太宗皇帝的英靈,豈是任何人能打擾的?” 沒人搭理他。 他愿意把自己當盤兒菜,就不妨讓他可勁兒嘚瑟,能節(jié)省時間總歸是好事。 石階路的盡頭,又轉(zhuǎn)彎,如此迂回多時,一行人離地面越來越遠,地下有著絕對的安靜,人的腳步聲、呼吸聲,都被放大數(shù)倍。 楊攸盡力記住路線和方向,可慢慢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但快轉(zhuǎn)向了,感覺都要出問題了——明明是在往下走,她卻覺得是在往上走。 太古怪了。 怪不得不少人說,皇陵都有點兒邪門兒。 許徹問莫永福:“您真的知曉地宮里面的情形?” “這還用說?”莫永福語氣里透著傲慢,“太宗欽點莫家世代守護皇陵,若是我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守護?” “那就奇了,地宮的堪輿圖布陣圖不是都在太宗殯天之前銷毀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