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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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鳶猛縮回手來,還未說話,杜呈璋走近,一把攥住她的腕子。 向后一拽,便將她半擋在身后,手指力道太大,捏得沉鳶骨節(jié)生痛,她抬起頭來,看見杜呈璋怒意隱隱的側(cè)臉。 “徐大少爺真會偷閑,不在主廳招待賓客,倒跑到這兒來與我太太跳舞?!?/br> 聽見他聲音陰漠,沉鳶嚇了一跳。正欲開口辯解,徐東廉道:“我見大少奶奶有些孤單,怕失了招待之儀,故暫為奉陪。既呈璋兄已回來,我自不再多打擾,還望呈璋兄莫要誤會?!?/br> “東廉兄已有妻室,與我太太這般相處,實(shí)在容易誤會?!倍懦疏袄淅涞溃敖袢樟钭鸫髩?,我姑且不做計(jì)較,便當(dāng)作是你一番好意,今后把握分寸,請離我太太遠(yuǎn)些?!?/br> 三言兩語擲地有聲,周遭視線紛紛匯聚過來。沉鳶垂眸沉默,實(shí)是忘了杜呈璋的少爺脾氣,他在這京城呼風(fēng)喚雨慣了,是從不給人留情面的,那般僵持局面,徐東廉倒是不惱,輕笑了笑,隨即轉(zhuǎn)身而去。 繼而人群里忽有人開口,捏腔拿調(diào)的,她聽出是韓夢秋:“傳聞杜家大少爺金屋藏嬌,今日一見,果真不凡,竟把徐大公子都引得魂不守舍。也難怪杜少爺從不舍得帶出家來……” 可那金屋藏嬌卻不是她沉鳶,韓夢秋移花接木,實(shí)則話里話外點(diǎn)著的是姚珞芝。 沉鳶聽得出,杜呈璋自也不傻,驟然回頭,狠狠盯著人群罵道:“是哪個(gè)下三濫的敢當(dāng)著我的面嚼舌根?不惜命便站出來。若不敢出頭,便就此閉嘴,再讓我聽見一句閑話,后果如何,你自可試試?!?/br> 那人群中立刻鴉雀無聲,杜呈璋冷笑,拉起沉鳶就走。 鬧了這么一出,雖則已跟徐東廉翻了臉,可畢竟跟徐西復(fù)是好兄弟,多少還要給些面子,終究他沒有離開徐家公館,徐西復(fù)命人在小廳外單擺一桌,他們在角落喝酒打牌消遣,不再與旁人來往。 劉敬篤不敢再帶韓夢秋過來,搪塞幾句,杜呈璋便也裝作不知情。 后來一整個(gè)下午,徐西復(fù)在主廳應(yīng)酬,杜呈璋、孫明財(cái)、劉敬篤、葉慈眠四人便在小廳外打牌,沉鳶無心看牌,搬張小凳坐在門廊邊聽雨,天色灰淡著,酒氣與雨味混雜糾纏,身后打牌聲乒乓直響,時(shí)而男人們哄堂大笑,她側(cè)耳辨認(rèn),卻鮮少聽見里面有葉慈眠的聲音。 繼而雨下大了,人聲被淹沒下去。 回過神時(shí),沉鳶回頭,那桌旁的三個(gè)男人已喝得爛醉,抓著牌碼東倒西歪。唯獨(dú)葉慈眠靜靜坐在那兒,只望著她,也不說話。沉鳶低著眼,跑去扶杜呈璋,被那人一下子抓住了胳膊。 “他喜歡你,鳶鳶……徐東廉他喜歡你……”杜呈璋說,“我不高興,我好吃味……” 沉鳶一怔,知道葉慈眠在旁邊聽著,便不由得漲紅了臉。 她埋頭不敢看他,只急急沖杜呈璋說“你醉了,休要胡話”,杜呈璋摟著她胳膊不依,嘴里絮絮罵著徐東廉,一邊將頭靠到她身上來。 她站著,杜呈璋坐著,他一歪頭便抱住她的腿。黏皮糖似地死死抱著她不放,沉鳶臊得耳根發(fā)熱,用力去掰他的手,才看見他手里握著支瑩潤白凈的雕花玉釵,她擔(dān)心被他冒失弄折,便輕抽出來放進(jìn)自己手袋里。 后來好容易將他甩脫,沉鳶抬起頭來,小廳外安靜空蕩,不知何時(shí)葉慈眠已離去了。 時(shí)至傍晚,雨意滂沱,壽宴結(jié)束了,賓客紛紛作別,徐西復(fù)跑來幫她抬尸,說剛得了杜公館電話,姨少奶奶來接她和杜呈璋回家,沉鳶“哦”一聲,拿起杜呈璋的東西跟在后邊。 冷雨劈頭而下,姚珞芝撐傘立于檐外,旗袍在夜色里勾勒出人影。 遙遙看見杜呈璋,趕忙探出胳臂來替他遮雨,徐西復(fù)拉開汽車門將杜呈璋塞進(jìn)去,姚珞芝朝沉鳶道“大少奶奶請上車”,沉鳶弓腰上車時(shí),癱在車座里的杜呈璋忽然一動,輕輕拉住她的手。 “你怎么才來呢,我都已喝了許多酒了?!彼?,“我教人給家里打電話,我想見你,要你來接我,我夢見你不來,我心里好難受?!?/br> 沉鳶動作一滯,杜呈璋松開她,兀自去衣袋里摸索:“我今日從西復(fù)那兒討來支釵,是上好的古白玉。你若見了,一定喜歡……” 他自是不會找到的,半晌,沉鳶轉(zhuǎn)身下車去。戚戚瀝瀝的雨里,正要跟上車來的姚珞芝訝異望著她,沉鳶低頭打開手袋,將那白玉釵取出來。 “這是大少爺要送給你的?!?/br> 姚珞芝猶豫接過:“大少奶奶你……” “你且?guī)厝グ?,我心里悶,想一個(gè)人走走?!背柳S輕聲道,“若太太問起,便這么說罷?!?/br> 沉鳶擎?zhèn)阏驹诼愤?,汽車漸行漸遠(yuǎn),終于在街角拐彎不見了。 薄霧般的車尾氣混進(jìn)雨絲里,仿佛消散了一場夢,她在那兒不知站了多久,后來腳踝都冰冷得發(fā)痛,再后來余光里多了一角黑傘,她扭過頭,便看見了葉慈眠。 “夜里涼,”他什么都沒有問,只是平靜說道,“我送大少奶奶回去罷?!?/br> 他叫來一輛黃包車,油布車頂一顫一顫,雨珠濺落進(jìn)夜色里。 他們并排坐著,車椅狹窄逼仄,油布底下的空間更小,沉鳶坐得很靠邊,如同瑟縮在角落,幸而路程不長,雨也小多了,很快她回到杜公館門前,黃包車前傾,她卻握著把手遲遲未動。 “我不想回去,”她望著雨后的馬路,積水亮光映進(jìn)眼角,“先生,讓我去你的診所里坐坐吧?!?/br> 院門外亮著電燈,昏黃搖晃著,葉慈眠取鑰匙開鎖時(shí),有宿眠的蠅蟲驚醒。 打開門來,院內(nèi)草木多,撲面一陣潮氣,沉鳶跟在他身后,道旁探出細(xì)碎草葉,殘存的雨水淅淅瀝瀝,一點(diǎn)點(diǎn)弄濕了她的鞋子。 “阿冬家中有事,這兩日不在這里?!比~慈眠道,“壺中茶水涼了,大少奶奶稍坐些?!?/br> 他急著為她燒水,竟連堂廳的燈都忘了開,放下鑰匙便轉(zhuǎn)身到灶房去了。 沉鳶站在昏黑的房里,葉慈眠走了,四下寂靜無聲,她摸索著去尋電燈開關(guān),窗外月光淡淡,來到桌前,見有什么東西微微反光,她湊近去瞧,原來是一只銀色的醫(yī)用鐵盤。 那么一俯身,也就順帶看清那里面的東西。那是—— 血淋淋的一截?cái)嘀浮?/br> 沉鳶猛嚇了一跳,失聲驚呼著連連后退。卻又一下子撞上什么別的東西,溫?zé)崛彳洠袷莻€(gè)活人,她尖叫著發(fā)抖,黑暗里那人拉了她一把,她撞進(jìn)他懷里,被他穩(wěn)穩(wěn)握住肩膀。 “別怕?!?/br> 那是葉慈眠的聲音。 原來不是他忘記開燈,是風(fēng)雨太大,將巷子里的電線都刮斷了。 沉鳶坐在桌邊,看葉慈眠彎腰劃著火柴,她膽子小,到現(xiàn)在還有些驚魂未定,“唰”一下火柴劃著了,澄黃火光跳躍閃爍,映出葉慈眠平靜的眉眼。 “昨夜有人來找我接指,我接了一夜,沒能接上?!彼f,“斷指還沒處理,便又應(yīng)約趕去徐府賀壽,教大少奶奶受驚了,實(shí)是抱歉?!?/br> 他語氣輕淡淡的,不知怎么,沉鳶從里面聽出些難過。 她安慰道:“我見那斷指已血rou模糊了,想必是很難接罷?!?/br> “是我醫(yī)術(shù)不精,”葉慈眠搖頭,“沒什么可說的?!?/br> 他攏著火苗點(diǎn)燃蠟燭,屋里明亮些了。提來茶壺為她倒一杯茶,沉鳶握著茶杯,熱意透過杯子流到指尖。 “可是你已經(jīng)很厲害了?!彼f。 “是嗎?”他淡淡一笑。又過一會,好似想到什么,頓了一頓,又重新望向她。 “大少奶奶,已與大少爺試過了嗎?” 沉鳶聞聲一愣,才意識到自己方才那話,竟教他誤會了是在稱贊那手術(shù)的效果。 她默了半晌,輕聲說道:“那倒不曾。” 葉慈眠抬起眼來。 “先生為我做了那樣的手術(shù),也算是與我有所秘密?!背柳S道,“與旁人說不得的,不知怎么,覺得說給先生聽聽倒沒什么。” “我所求先生之事,原我也以為是為了留住大少爺。可那日回房,我見到他,雖我已能動情了,卻仍然沒有想要留他?!?/br> “后來我便明白了,我所做那些,并不是為了杜呈璋。說來好笑,就好像小孩子隔著櫥窗,總能看見一罐糖,分明別人吃得,可他卻吃不得,他想知道那糖的滋味,久而久之,便愈發(fā)好奇得發(fā)瘋?!?/br> “我也只是好奇罷了……”沉鳶低垂眼眸,笑了一笑,“好奇那云雨感覺,究竟是怎樣一番,教人失魂落魄至此,后來竟連家都忘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