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靨 第5節(jié)
笛聲歇,雨也慢了。寒酥朝封岌走過去,乖順地在他面前跪坐,仰起一張說不清是慘白還是洇紅的面頰:“將軍,等雨停了,您也別趕我們走好嗎?我會,我什么都會!” “酥酥?” 姨母的輕喚聲,將寒酥從回憶里拉回來。 寒酥轉(zhuǎn)眸,望見姨母一臉擔憂地望著她。 屋內(nèi)很多雙眼睛都詫異地瞧著她——她還沒有回答封岌的問話。 三夫人看著寒酥臉色很差,趕忙替她回答:“二哥,我這外甥女性子靜,確實不擅長歌舞,平時更喜歡讀書寫字?!?/br> 封岌頷首,道:“喜歡讀書寫字很好?!?/br> 三夫人笑著點頭附和。 封岌平常的一句話,卻讓寒酥閉了下眼。 “你識字嗎?” “將軍,我不識字……” 彼時擔心被當成細作,又或者為了拼命隱瞞身份,寒酥撒了謊…… 很快旁人與封岌說話,封岌的目光便再沒望過來。 耳邊嘈雜熱鬧,時不時響起一陣喜悅的笑聲。寒酥僵坐在那里,連拿起桌上的筷子的力氣也無。 三夫人在桌下握住她的手,低聲問:“手怎么這么涼?莫不是著涼了?” 寒酥勉強扯了扯唇角,道:“是有些不舒服。” 三夫人順勢將手心覆在寒酥的額頭,皺眉道:“是有點熱,你先回去吧?!?/br> 若是往常,寒酥必然不會先離席??墒撬幌朐僭谶@里待下去了,每一刻鐘都是煎熬。她望一眼席間,沒人注意到她這邊,便悄悄起身,從后面離去。 偏三娘子問出來:“表姐現(xiàn)在就走了?” 三夫人搶先道:“你表姐有些發(fā)燒。來前就不舒服,我還勸她在屋子里休息,她還是強撐著過來?!?/br> 三夫人給寒酥今晚的失態(tài)找了個很好的借口。 寒酥理應周到得體地一一福身打過招呼再離去??墒沁@次算了吧……她覺得好累好累。 她不愿回頭、不敢回頭。 她挺直脊背往外走,身姿仍舊硬著驕傲。 封岌并未望過去,他飲了口清茗,小巧的茶盞在他指間輕轉(zhuǎn)了半圈,又被他放下。 沈約呈眉頭緊皺,目光一直跟隨著寒酥。她怎么了?突然生病了?她向來要強,會不會因為今晚的失態(tài)而難受?沈約呈強忍著上去關(guān)切的沖動。 過了一會兒,太夫人精神不濟開始犯困,被嬤嬤攙扶著回去。封岌也順勢起身,要送母親回去安歇。他知母親脾性,當不喜這樣的熱鬧。 到了母親房中,封岌環(huán)視屋內(nèi),青燈古佛的布置和整個赫延王府的氣派格格不入。他走到母親日日誦經(jīng)的蒲團前,拿起一旁桌上的兩塊木牌。上面分別刻著“旭”和“溪”二字。這是他父親和meimei的名。父母恩愛meimei笑鬧的過往云煙般在眼前浮過。 老夫人坐在一旁,目光慈愛地望著自己高大的兒子,道:“別瞧我這里簡陋,府里人對我都不錯。不必掛心。” 封岌當然清楚府里人對母親是什么態(tài)度,他不可能準許自己的母親受一絲怠慢和委屈。他放下木牌,在清瘦的母親身邊坐下,道:“您也別總待在屋子里,天氣好的時候多出去走走?!?/br> 老夫人只是隨意點點頭,目光凝在封岌的眉宇間,忐忑地問:“你這次回來真的會住到年后?” 封岌點頭,道:“多陪陪母親?!?/br> 老夫人一下子笑出來。她永遠成不了出家人,她在紅塵還有最深的惦念。 封岌視線從母親的笑臉上移開,望向博山爐里飄出的裊裊檀香,心中生出過去十幾年鮮少有過的唏噓。逝者不再,萬不可再忽略身邊人。 寒酥回去之后,直接往寢屋去。蒲英和兜蘭瞧她臉色有些不好,用詢問的眼神望向跟著寒酥出去的翠微。 待寒酥進了寢屋,翠微輕搖頭,然后讓蒲英陪她一起去煎一副風寒藥。 寒酥推門進了屋,連燈也不點,在一片漆黑里走向床榻。她在床邊動作遲緩地坐下。仿佛從萬昌堂走到這里已經(jīng)耗盡了她所有力氣,再也動彈不得,只這樣一動不動僵坐著。 許久之后,翠微端著風寒藥進來,瞧著屋內(nèi)漆黑一片。她將風寒藥放下后,趕忙轉(zhuǎn)身去點燈。 “想來是前兩天晚上突然下雨著了涼,娘子把藥喝了,今晚早些躺下,好好睡一覺明日就能好了?!?/br> 寒酥輕點頭,無他言。 翠微又看了眼寒酥神色,沒多留,悄聲退出去。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寒酥轉(zhuǎn)眸,才去端起床頭小幾上的那碗風寒藥。碗邊幾乎要碰到唇上,濃烈的苦味兒撲過來。 寒酥微怔。 遇見封岌的第一日,她踩著過往所有禮義廉恥獻身討好,只求留她和meimei跟在軍中。她的獻好并沒有奏效。第二天天亮,她之所以沒有離開軍中,是因為她高燒不退。 她是那么害怕,怕就這樣病死,后來回憶時都帶著恐懼。如果她就那么死了,那笙笙怎么辦?她于昏迷中不停地哭與掙扎,她頭一次那么想要活著。 她喘息著醒來,看見身邊的將軍。 “醒了?可能自己喝藥?”他漠然問。 她努力抬手去接,湯藥從碗中灑出,滴在她身上的外袍。她這才發(fā)現(xiàn)裹身的厚毯被拿走了,她身上裹了一件封岌的外袍。后來一連多日,她都只穿著他那件青灰的寬大外袍…… 那碗湯藥,最后是封岌喂她喝下。 寒酥纖指輕顫,將手中發(fā)燙的風寒藥放回去。她眉心春水皺般一點一點蹙起,眸中漸漸蓄了淚,淚水盈眶不能盛,沉甸甸地墜下來。然后眼淚接二連三一顆顆地墜落。 她一直不愿意回憶來京路上的事情。反復夢魘折磨著她不說,今日又落得這般境況。她從不后悔當初的選擇,不為自己委屈,連落淚也不肯??赡切┢疵凰龎涸谛牡椎奈?,今日因再遇他,而一股腦全涌了出來,再也壓不住。 父親少時高中被稱為才子,為官之路剛正不阿兩袖清風,帶她讀書讓她明理……她也是被父母萬千疼寵仔細教導自尊自重長大的女郎。 寒酥緊抿著唇不夠,再用手心壓了唇齒,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被別人聽見不好。 門口的響動讓寒酥皺眉,她不愿意被人看見這樣狼狽的模樣。她抬眼,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里是meimei小小的身影。 寒酥彎唇,眼淚還在墜落,卻盡量用帶笑的聲音開口:“笙笙怎么過來了?” “jiejie沒來找我。說好了的?!焙弦贿呎f一邊緩慢往屋子走。 “是jiejie忘了?!焙终Z氣溫柔聲音帶笑,同時卻又一顆淚墜下來。 待寒笙走到床邊,寒酥朝她伸手,讓她挨著自己坐。 “jiejie,前面是不是很多人很熱鬧?”寒笙轉(zhuǎn)過臉來,大致望著jiejie的方向。 “是很熱鬧,東西都換了新的呢。等下回……”寒酥喉間微哽差點藏不住哽咽,她緩了一口氣,繼續(xù)用含笑的聲音說:“等笙笙眼睛好了,咱們一起去?!?/br> 她望著meimei空洞無神的雙眸,又一顆淚珠墜落。 寒笙微微側(cè)過臉,然后挪了挪身。寒酥見她想脫鞋,趕忙幫她。寒笙脫了鞋子,在床邊跪坐直起身。 “怎么了?”寒酥不明所以。 寒笙沒說話,伸出一雙小短胳膊抱住jiejie,小小的手從jiejie胳膊下穿過去,輕輕拍著jiejie的背,軟聲:“jiejie不哭?!?/br> 寒酥的眼淚頃刻間決堤,用力閉上眼睛亦止不住淚。她用力抱著meimei,眼淚將寒笙的肩背打濕了一大片。 就哭這一次吧。再難的絕境都已經(jīng)走過,何必困在過去的難堪里。日子總要往前走。沒有時間用來傷春悲秋。她要好好賺錢,帶meimei搬出赫延王府,然后治好meimei的眼睛。 寒酥深吸一口氣,端起床頭小幾上的那碗風寒藥一飲而盡。 翌日,寒酥早早起來,如往常那樣,面帶微笑舉止端莊地去給姨母請安。 “昨天突然不舒服,讓姨母擔心了。”她溫聲道。 “現(xiàn)在可好些了?”三夫人一邊關(guān)切問,一邊打量著寒酥的神情。 寒酥微笑著頷首:“睡前吃過藥,已經(jīng)好了?!?/br> 三夫人點點頭:“氣色是好多了,昨天在前面時,你臉色白成那個樣子,著實有些嚇人……” 閑聊幾句,寒酥便說到今日要出府買書,還想買些做糕點的原料。她偷偷抄錄古籍賺錢這事兒,府里沒有人知道,連三夫人也不知曉。她每次去書齋,都是假借自己想買書。 “糕點?我要吃!”六郎從外面跑進來。 寒酥莞爾。 若說烹飪大菜,寒酥并不擅長。可她跟母親學做的小點心卻是一絕。剛來赫延王府沒多久,她曾經(jīng)做過一次給各房送去,無不說好??伤植皇菑N子,不是別人夸好,她就要上桿子去做,那樣她的手藝就不珍貴了。 從姨母這離去,寒酥帶著翠微出府。 她有心躲避,并不經(jīng)過前院,特意從南門出府。卻仍是在經(jīng)過花園的時候,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封岌低沉的聲線入耳,寒酥心頭立刻簌簌輕抖了一下。 還沒看見人,只是隱約聽見封岌的聲音,寒酥便匆匆加快了腳步。 “等等我呀!”翠微抱著書箱險些跟不上。 高處的瞰云亭里,封岌尋聲望去,看見寒酥一閃而過的素白身影。他皺了下眉,眉宇之間略陷思索。 片刻后,他問:“子林那邊如何了?” “都安頓好了?!遍L舟嘆了口氣,“聽說人瘦了一大圈,整日沒什么精神。可能還得再修養(yǎng)一陣。” 封岌沉默地瞭望著遠處的松樹林。 子林是他得力手下,愛笑的潑猴,平日里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等戰(zhàn)事結(jié)束,衣錦還鄉(xiāng)帶著我娘過好日子!” 戰(zhàn)事沒結(jié)束,他先收到其母病故的消息。 十五年來,滅北齊是封岌唯一的事。他不是在疆場,就是在籌備另一場戰(zhàn)役的路上。憶起日漸老去的母親,如今回望,他也開始思量是不是太過急切,錯失許多。 今年過年,他破例停下腳步,讓部下各自歸鄉(xiāng)團聚。 他也回家了。 寒酥到了青古書齋,讓翠微將沉甸甸的一書箱書冊交給店家。店家隨意翻了一頁也不細看,笑著說:“娘子抄錄的書冊不用再驗?!?/br> “不敢辜負李叔信任?!焙治⑿Φ馈?/br> 最初她也想過隱瞞身來做這活計,可最后還是選擇了以誠相待,親自過來。 從青古書齋出來時,書箱里又裝滿了要抄錄的書冊。寒酥算了算,覺得這樣賺錢實在太慢了。她還得再想些別的路子才成。 寒酥帶著翠微又買了些不常用的做糕點味料。回去的路上,寒酥琢磨著這次做些什么花樣的小點心。她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寒酥愣住。 “怎么了?”翠微覺得寒酥今日真奇怪。 寒酥沒回答,她快步往前走了兩步,更近些去瞧那個經(jīng)過的人,最終確定自己沒有認錯人。 這不正是當初跟蹤她的人? 寒酥的臉色慢慢變了,又浮現(xiàn)些疑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