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靨 第35節(jié)
姑姑不像別的出嫁女嫁了人便很少歸家,她不僅年節(jié)時回來,平日里也經(jīng)常帶著自己做的衣裳、糕點回來。 在他的印象里,姑姑是個很溫柔的人。寒酥每每安靜站在姑姑身邊,淺淺對所有人笑。那時候他對美丑沒有那么敏銳,只知道寒酥每次回來,都會惹很多人圍在她身邊。甚至他書院的同窗,也要趁機跑過來玩。 他那個時候不是很喜歡寒酥。 因為她總是得很多夸贊。她沒有去過書院讀書,可是讀書寫字好像每一項都比他厲害。 那時候兩家還算其樂融融,家里人也會笑話他可不能被一個不上學(xué)的表妹比下去。 小小的嫉妒與不忿,會讓他偷偷欺負她,比如將她寫好的字滴上一滴墨,也比如抓一只蛐蛐丟進她的小香包,還會騙她爬到樹上,再留她自己在樹上想聽她求饒。 就是眼前這棵樹。 他想看她哭鼻子,可她逆著枝葉間斑駁的光影,對他做鬼臉。 程元頌驚了,原來長輩面前乖巧的表妹,私下里也是會做鬼臉的。 后來,他發(fā)現(xiàn)她香噴噴的小香包里總是放一塊小巧的小圓鏡,閑暇時,她會避開人對著小圓鏡理一理亂了的頭發(fā)。 那一天開始,他才懵懂地發(fā)現(xiàn)這個表妹生得這樣好看。那個時候大家也長大了些,他也不會再欺負她了。當(dāng)然,用程靜荷的話說——“別一天天以為自己了不得,你倆誰吃虧得多還說不準(zhǔn)哩”。 再后來兩家鬧掰。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誰稀罕你回來帶的那點破糕點?”祖父怒吼。 于是,總是帶甜甜點心回家的姑姑再也沒有回來。 他焦急躲在門后看著鬧起來的庭院,看著姑姑牽著表妹的手離去。姑姑沒有回頭,表妹也沒有回頭。 程寒兩家斷了走動,可是自小玩鬧長大的情誼卻會埋在心里。 程家大夫人滿面春光地從外面回來,一邊走一邊提聲喚程靜荷??匆姵淘灒χf:“給你meimei打了一套首飾,她一定喜歡。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今晚吃炙全羊!” 程元頌道:“我剛剛聽說,五皇子前日和宋家娘子定親了。” 程家大夫人不在意地說:“管他呢?已經(jīng)不關(guān)咱們家的事情了。” 程元頌再道:“可是他仍舊約了寒酥?!?/br> 程家大夫人愣了一下,再“哦”一聲,道:“你表妹又不能總賴在姨母家里,畢竟她姨母也嫁作他人婦了,住久了是讓她姨母在夫家難做。她早點嫁人也好。做五皇子妃本來就勉強,其實是妻是妾也都無所謂,反正都是去皇子府邸過好日子?!?/br> “母親,您身為女子竟會覺得妻妾無所謂?”程元頌皺眉望著自己的母親,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程家大夫人嘆了口氣,道:“能不能別管閑事?你應(yīng)該替你meimei高興,而不是管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表妹!” 程元頌長長舒出一口氣:“我終于明白寒家為什么要跟咱們家決裂?!?/br> 他說:“程家不配。” 封岌在母親身邊。 母子兩個于方桌對坐。晚膳很簡單,是老夫人親自熬的面糊糊。這東西,現(xiàn)在在赫延王府里可吃不到了。 “還能吃得慣嗎?”老夫人慈愛望著封岌。她鬢絲禪榻的生活,因為兒子的歸來,終是有了變化,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 封岌捧起碗喝了一口,道:“和以前比,確實感覺差了些味道。” 老夫人含笑感慨:“吃慣了大魚大rou,再吃這東西,自然覺得差了些。其實東西比可當(dāng)年好多了,干凈了、也能放油了。當(dāng)年日子困難填飽肚子都艱難,吃它自然覺得美味?!?/br> 老夫人捏著勺子攪動著面糊糊,突然就想起封旭。 封岌放下碗看向母親,就見母親紅了眼睛。他知道母親又想起父親了。 老夫人紅著眼睛擠出笑容來,道:“那個時候啊,就算只剩一口吃的,你父親也要給我?!?/br> 封岌點點頭:“記得。我和meimei餓了先吃一口,都會被父親罵。東西都是得先給母親的。” 老夫人皺眉:“這話說的,你父親對你不好嗎?” “好。當(dāng)然好。”封岌悵然點頭。 那是個鄉(xiāng)野粗人,一身蠻力,還帶著些吊兒郎當(dāng)?shù)膽猩?。卻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管多少苦難必然扛在肩上,拼盡全力對妻兒好。 所謂養(yǎng)育,不僅有養(yǎng)還有育。撫養(yǎng)之余,父親亦教會了封岌不少。 老夫人看著眼前的兒子,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嘉屹,這些年我從未催過你成家。你將家國大業(yè)放在肩上,母親支持??墒乔浦湍阃瑲q的老三,他的閨女都十四了,總?cè)滩蛔⌒奶勰恪e人敬你尊你,可母親心疼你十幾年疆場廝殺,多少次兇險與命懸一線。也不是想讓你破誓,只是希望你身邊也能有個暖心人?!?/br> 有些話不太能說出口,可是老夫人心里明白兒子于大荊威望何等之盛。若他愿意,有多少女人愿意不計名分伴在他身邊。 “牽絆太多,非善事?!狈忉дZ氣平平。 還是形單影只比較好,這樣戰(zhàn)場廝殺時就不會心有顧慮。有母親一個掛念已很沉重,不該再添牽絆。 封岌從母親身邊離去時,天色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來。長舟迎上去,低聲稟告:“今日汪、陳、趙又進宮面圣了?!?/br> 封岌突然一陣厭煩。 眼看著要過年,那些主和派越來越坐不住了。 封岌現(xiàn)在甚至懷疑,這次身邊人也勸他該回京修整是不是也有那群主和派的手腳。 正好經(jīng)過的一株梅,突然斷了枝,積雪簌簌。 長舟愣了一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斷了?” 封岌瞥過去,皺皺眉。 不知道是不是正在醞釀一場暴雪,這一晚十分壓悶。封岌睡不著,莫名心緒不寧。寒酥的身影時不時浮現(xiàn)在封岌眼前。 第二天一早,封岌推開窗戶朝外望去,醞釀了一夜的雪還是沒有降下來。天邊陰沉沉。 “去吟藝樓?!彼愿馈?/br> 時間還早,他到吟藝樓時,沅娘還沒起身。得了稟告,她趕忙穿衣梳洗,將人請進來。 她抬眸望過去打量,瞧出封岌眼底青色,了然將軍昨夜當(dāng)是沒睡好。她倒一杯熱茶,柔聲:“將軍今日來得早?!?/br> 封岌在椅子里坐下,問:“有新曲嗎?” “有?!便淠锏?,“昨兒個新得了一首詞,連夜譜了曲,只是還未斟酌修改,可能尚有不佳之處。冒失獻丑了?!?/br> 她去抱她的琵琶,坐在半開的支摘窗下,指劃琴弦,琵琶音起,凄清感慢慢在整間雅室溢散。 在琵琶聲中,封岌好像看見了那一日在鸞闕園時的寒酥——周圍珠圍翠繞,唯她清雅而立抬眸與枝頭雪互賞。 一曲終了,封岌仍舊不動不言。 沅娘卻略皺眉,覺得有個音似乎可以改得更好。她重新彈唱一回,又做了小修。 這第二遍聆聽,卻讓封岌聽出了別的意思。 她的詞不僅凄清孤傲,似乎還藏著一股決然。 封岌皺眉。 她要干什么? 晌午,封岌才離開吟藝樓。 云帆和長舟跟在他身后,云帆嘀咕:“這不是回府的路啊,將軍要去哪?” 長舟提點:“清麗苑。” 云帆“咦”了一聲,問:“將軍什么時候說的?” 長舟瞥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是真傻。 清麗苑沿江。封岌在清麗苑的一間雅間里,臨窗望江。唱曲從別的雅間傳進來,他這里卻是一片安靜。 他的為人,即使是陌生人也不可能不管不顧。何況是寒酥。他不可能置她于不顧,多少還是對她有虧。 可他也確實不理解她的執(zhí)拗,爭執(zhí)過后,他氣憤之余也想看看她還要倔到什么時候,難道真的要來赴約,然后去當(dāng)五皇子三十余個小妾中的一個? 后來隔壁慢慢熱鬧起來——那是五皇子定好的雅間,他已經(jīng)到了。 此時,寒酥正在家中寫詞。 寫文作詞這種事,靈感總是突然而至的。 她傷口簡單止了血,并沒有再上藥。寫詞的專心致志,讓她連疼痛也暫時忽略了。 一首詞寫完,寒酥身心舒暢。她從思緒里抽神,才聽見小聲的啜涕。她轉(zhuǎn)過頭,就看見翠微一張哭花了的臉。 “翠微?” 翠微發(fā)著呆,沒有聽見。 寒酥又喚了一聲,翠微才回過神,手忙腳亂地去抹臉上的眼淚——娘子都沒哭呢,她哭什么。 寒酥對她笑笑:“想什么呢?” 翠微悶聲:“想娘子昨天講的故事。” 寒酥也沒想到自己隨口說的故事讓翠微琢磨了這么久,她沉默了一息,才道:“這世間最平等的關(guān)系應(yīng)當(dāng)是愛人之間?!?/br> 她說:“若一尊一卑一貴一賤,不是說尊者低下頭顱說句不介意不嫌棄,卑者就會感動心動。” 寒酥望一眼桌上剛寫好的詞,起身拿了帷帽,道:“走吧,該去清麗苑了。” 自父親去后,寒酥第一次這樣輕松。 寒酥帶著翠微剛出赫延王府就看見了程元頌。他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見寒酥出現(xiàn),立刻迎上去。 “別去,我?guī)湍闳ソ忉尅;蛘呶遗隳闳ァ!背淘為_口,聲音微啞。 “不用了,我自己能解決?!焙譁芈暤馈?/br> 她怎么解決?程元頌搖頭,他不相信。 寒酥無聲輕嘆,略遲疑,抬起手,纖指輕抬帷帽的輕紗,露出自己的臉。 程元頌?zāi)X袋里轟的一聲炸開,他踉蹌向后退,直接跌坐在地。愧疚浪潮般拍打而來,快將他淹沒,呼吸困難。 寒酥看了翠微一眼,讓翠微去扶程元頌。 “我、我……我對不起你……”程元頌動作僵硬地搖頭,淚水盈眶。 寒酥松了手,讓輕紗垂落,遮去她的臉。 她云淡風(fēng)輕地說:“表哥不必太自責(zé),我如此也不全是因為五皇子之事?!?/br> 程元頌搖頭,他不相信這勸慰的話。淚水隨著他搖頭的動作沉甸甸掉落。 寒酥垂眸,低聲:“父親剛?cè)r,遇到過幾個不講理要強納我的人?!?/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