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靨 第57節(jié)
翠微也臉色微變,趕忙去包袱里取了衣裳:“幸好備著衣物。娘子快去泡個熱水澡然后換身干凈的衣裳?!?/br> 寒酥輕點頭,皺著眉往凈室去。 翠微跟進去,幫她將干凈衣服送過去,又很快退出來。翠微望向封岌。封岌自進來,便立在窗口,瞭望著窗外的夜色。 翠微壯著膽子說話:“將軍。奴婢要去樓下看看那些侍衛(wèi)們,表姑娘這邊還請將軍幫忙照看一下……” 她覺得自己是瘋了居然還敢對赫延王說這種話。 封岌從很遙遠的思緒里回過神,道:“去罷。” 翠微提起的心這才回落,趕忙行了一禮,匆匆往樓下去。 過了一會兒,封岌才離開窗前。他走到桌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斟了一杯。 身后的凈室里傳來干嘔的聲音。 封岌并不意外,也沒有敲門去打擾。他知道寒酥這個時候不愿意他進去見她狼狽的樣子。 后來干嘔的聲音沒了,轉(zhuǎn)而變成壓抑的低低哭聲。 封岌皺著眉,將手中的涼茶灌進去,心中發(fā)悶。她需要一點單獨的空間,可是這樣一墻之隔聽著她小聲地哭,封岌有些無法忍受。 凈室里,寒酥無力地靠坐在浴桶中,雙手捂著自己的臉,盡量壓著哭聲。她整個人都在發(fā)抖,尤其是一雙手更是抖得厲害。 封岌第一次見她時,看見一個追殺她的人死在她面前,曾疑惑手無寸鐵的她是怎么殺了那個人。其實不是她殺的,她不過是借著巧勁躲避時,讓另一個追殺的人誤殺了那個人。 今日,才是她真真正正第一次殺人。 黃土中四夫人睜大的眼睛,丁良才倒地的身影…… 鬢間沾濕的碎發(fā)貼在臉頰,讓她的臉頰燙起來。她的理智知道那是自己的碎發(fā),可是心里總感覺有紙錢貼在她的臉上。他反復將碎發(fā)往耳后掖,掖了又掖,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掖發(fā)。 眼淚墜落水中的細微聲響在她聽來也變得巨大,一下子在她耳畔炸開般,讓她整個人跟著哆嗦了一下。 她睜大了眼睛望著前方,隱約看見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他們在朝她一步步靠近。 寒酥知道這是幻覺。她逼著自己閉上眼睛??煽v使閉上眼睛,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還是在她眼前晃。 她不想再在水里待著了,也不想再一個人待著了。她幾乎是慌亂地從浴桶中逃出去,帶起大量的水花。她去拿翠微放在桌子上的衣裳,第一次竟是沒拿起來。她再次伸手,幾乎是用力掐著衣裳才將它拿起來,顫著手穿衣。 衣裳才穿了一半,寒酥的視線突然落在褪下來堆在角落的臟衣服上。白色的裙擺上沾著那片發(fā)黃的黏糊糊污漬,那是什么?死人身上的東西嗎? 寒酥撐在桌面上的手一抖,直接生硬地滑下去,沒了支撐,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望著那堆衣服,大口喘著氣。 “寒酥?”封岌叩門。 他沒有聽見回應,只聽見寒酥一聲快過一聲的呼吸。封岌直接將門推開。 凈室里不似外面那樣明亮,燈光昏暗,水汽氤氳。寒酥小小的一點縮在角落跌坐在地,身子發(fā)抖,喘息快重。 封岌走到寒酥面前,在她面前蹲下來,他心疼地看著她,問:“后悔嗎?” 寒酥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仍舊空洞,可是她搖頭,十分堅定地搖頭。 她不后悔。 若時間倒流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仍會這樣做。 她只是沒有想到這個身體本能的反應會這么強烈,讓她一時之間還不能接受自己殺了人的事實。 “好。”封岌單膝抵地,更靠近寒酥,雙手握住她發(fā)顫的單薄肩膀,望著她的眼睛嚴肅道:“他們是死有余辜。四夫人可以活埋寒笙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丁良才可以放火燒朝枝閣第一次,也會有第二次。對敵人的手軟就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我本來就沒有做錯……”寒酥聲音發(fā)抖,可是仍舊十分堅定。 封岌望著她這個樣子,語氣緩和下來,道:“過了今晚就好了?!?/br> 他將寒酥穿了一半的衣衫拉上,然后將人拉進懷里,讓她將額頭抵在他的胸膛,寬大的手掌輕輕拍著她。 許久之后,寒酥終于不再發(fā)抖,封岌才放開她。寒酥扶著身側(cè)的桌子想要起來,封岌伸手扶住了她。兩個人從凈室里走出去。 翠微早就回來了。她不僅去看了那些被灌醉的侍衛(wèi),還去廚房給寒酥熬了一點安神的湯藥。 ——這是寒酥提前讓她準備的東西。寒酥事先就料到了自己今晚可能無法安眠,可是明日一早還要當成沒事人一樣趕回赫延王府,她必須好好睡覺。 “助眠的湯藥煮好了。”翠微捧著湯藥遞給寒酥。 寒酥伸手去接。 “不要喝?!狈忉ё柚?,“你喝了它,今晚可以安眠。但是以后仍會時不時做噩夢。寒酥,你要正視自己?!?/br> 寒酥接湯藥的手僵在那里。短暫的猶豫之后,寒酥收回手,啞著嗓子對翠微道:“你也回去休息吧?!?/br> 翠微心里有好些不放心,可是封岌在這里,她也不好多留,只好將湯藥放下,檢查了燈火,轉(zhuǎn)身出去。關(guān)門的時候,她又皺眉望了寒酥一眼,眼底噙著心疼。 寒酥舒出一口氣,在桌邊坐下。 “讓將軍看笑話了?!彼_口,聲音雖然不再發(fā)顫,卻聽上去沙啞無力。 “沒什么可笑話的。你這反應,剛?cè)霠I的新兵第一次上戰(zhàn)場之后大多都有?!狈忉г谒磉呑?,給她倒了一杯茶水。翠微已經(jīng)將桌上的涼茶換成了一壺剛煮好的茶。 聽他這話,寒酥有一點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才伸手去接茶。她喝了一口茶水,溫熱的茶水恰當其分地暖了喉間。她低聲問:“將軍也曾有過嗎?” “有?!?/br> 寒酥有一點不相信,又抬眼望了他一眼。在她眼里的封岌應該是從來不會有害怕發(fā)抖的時刻才對。 “干嘔,反復洗手。”封岌補充。 寒酥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她又喝了一口熱茶,心里的恐懼稍微淡去了些,也有心力去想些其他。她纖細的手指微微用力握著手中的茶盞,半垂著眼睛呢喃般問著:“我做這樣的事情,將軍會覺得……” 寒酥下意識地想問封岌會不會不喜歡她不夠高潔美好的樣子。話已經(jīng)問了一半,又被寒酥生生咽下了后半句。她雖然想知道答案,可是她被理智拉了回來。她不應該問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越矩了。 可是封岌已經(jīng)猜到了她沒有問出口的后半句話。 兩個人坐在方桌旁的長凳上,封岌略側(cè)過身,看著身邊的寒酥,道:“花園里的名卉被花匠修剪得精致,花團錦簇美不勝收??晌要氱娗橛诤溲┲畷r懸崖之巔傲然的紅梅?!?/br> 他這話一點也不委婉,簡直太直接了。 寒酥的眼睫劇烈地顫了一下,她幾乎是有些慌亂地又喝了一口熱茶。 京都歌舞升平,封岌身處京都的繁華,卻覺得與之格格不入。前十多年,他生活于偏僻鄉(xiāng)野衣食成憂,后來征戰(zhàn)四方,見多了妻離子散尸骨皚皚。 雖位高權(quán)重,他卻從未像京中權(quán)貴享過福。即使身在靜好奢貴的京都,封岌也從未覺得自己遠離過亂世。 身處亂世,狠絕才是第一準則。 他非常贊同欣賞寒酥做的事情,可見她這般應激反應,心中還是難免舍不得。見她手中捧著的茶盞空了,他又給她添了一杯熱茶。 “將軍能和我說說你手下的兵第一次上戰(zhàn)場之后都是什么樣子嗎?”寒酥問。 封岌卻不想多說,免得寒酥身體再不適。他想了想,說:“你上次問我軍中為什么有女兵,我給你講一講葉南的事情罷?!?/br> 上次?自然是帳中。封岌軍中有一支女兵,人數(shù)不多。寒酥只見過為首的那個喚葉南的。葉南曾照顧過寒笙兩日。彼時她問封岌,封岌一句“沒什么可說的”將她打發(fā)了。 寒酥抬眼望向他,等著他說。 “葉南最初家鄉(xiāng)鬧饑荒餓得活不下去,女扮男裝來到軍中?!狈忉У馈?/br> 寒酥立刻點頭。葉南確實女生男相,人也長得結(jié)識強壯。第一次見她時,寒酥并沒有認出她是女子。 “她十一二歲就來了軍中,混在軍中幾年也沒被發(fā)現(xiàn)女兒身。后來一次機緣巧合被長舟扒了褲子才被發(fā)現(xiàn)?!?/br> 寒酥愕然。 “軍中不留弱質(zhì)女流,我本欲將她趕走。她說她不比男兒差。所以我讓她和長舟比劃比劃,贏了就能留在軍中?!?/br> “她贏了?”寒酥立刻追問。 封岌點頭。 寒酥微微蹙起眉,想追問,又不知道從何問起。長舟似乎在封岌身邊很多年,為封岌做事十分周到??珊执_實從未見過長舟習武,他人又長得斯文,若說武藝不精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她怎么聽說封岌手下十八將個個身手了得,而長舟也是其中一個。長舟有沒有讓葉南呢? 封岌知道寒酥疑惑,他說:“別問我,我不知道他有沒有保留。你若想知道,等回去了自己問長舟?!?/br> “還是不問了……”寒酥搖頭。她哪有那么多事。 封岌看著寒酥蹙眉琢磨的樣子,知道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他笑笑,心道還是比較好哄的。 他問:“還想聽誰的事情,那個總是嚇唬你的蕭子林?還是云帆或者長轅?” “想聽葉南帶兵打仗的事情?!?/br> 封岌便給她講述了葉南巧兵取勝的事件。他沉穩(wěn)的聲線講述著疆場上的刀光劍影,雖是三言兩語的概括沒有任何修辭與夸張,卻仍將寒酥帶入風沙揚起的疆場。 慢慢的,四夫人和丁良才陰魂在寒酥眼前消失了。 長夜漫漫,燈架上的燭火緩慢地燒盡。寒酥不知不覺睡著了,她一無所覺地朝一側(cè)靠去,頭側(cè)靠在封岌的臂膀。 封岌側(cè)眼望過來,見寒酥睡了,他松了口氣。 終于睡著了。他終于不用再硬著頭皮講故事了。 又過了一陣,封岌想要將寒酥抱到床上去??墒撬皇巧晕⒁粍?,寒酥就會在睡夢中蹙起眉。 封岌猶豫了片刻,索性不再動,就這樣挺拔地坐在這里讓寒酥靠著他睡。偏偏半月歡還在體內(nèi)折磨著他。 直到天明。 客棧的隔音效果并不怎么好。翌日一早,寒酥被門外的腳步聲吵醒。她迷迷糊糊醒過來,反應了一會兒,才立刻坐正了身子轉(zhuǎn)頭望向身邊的封岌。 封岌在閉目養(yǎng)神。寒酥醒過來不再靠著他,他才睜開眼望過來。 寒酥臉上一紅有一點尷尬,她問:“我睡多久了?” “沒多久?!狈忉У馈?/br> 寒酥心里卻猜到他恐怕在這里坐了半夜。她心里有感激有愧疚,可是抿著唇卻說不出什么來。 封岌道:“你不是還要早些回去?” 寒酥點頭,匆忙起身,似噙著一點迅速逃離封岌身側(cè)的意味。她喊來翠微,簡單收拾了一下,立刻乘車回赫延王府。 封岌立在窗前,雙手撐在窗臺往下俯瞰,目送寒酥的馬車。 馬車里,寒酥鬼使神差掀開垂簾往回望。兩人的視線隔空突兀相遇,寒酥微怔,趕忙放下了垂簾。 封岌沒有與寒酥一起回去。他過了晌午才歸。人剛在書房坐下,云帆捧著東西笑嘻嘻地進來:“將軍,朝枝閣給您送了新歲賀禮。” 封岌有些詫異。 云帆將幾個錦盒打開,里面都是些玉雕之物,看上去每件東西都花了大價錢。 “表姑娘記著將軍的好,挑著好東西送來?!痹品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