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天子(重生) 第22節(jié)
“裴先生不該如此捉弄我?!蓖踺嬉е麓剑恢撊绾蚊鎸@個陰晴不定、時好時壞的算學先生。 他是九品校書郎,是宮學先生,是為陛下?lián)鮿Φ挠⑿?,也是對她死纏爛打的陌生人,帶她夜游東市的浪蕩子,設計騙她單獨見面的登徒子。 對于王萱來說,他太過神秘,就像不可觸及的謎團,完全切中了她的死xue,讓她一次又一次冒險犯禁,陪著他胡鬧。 裴稹伸出手,想在她頭上輕撫一番,想了想還是收回手,捂著嘴又咳嗽幾聲,道:“我不過是想和你開個玩笑,沒想到你當真了。縣主放心,裴稹以后都不會如此捉弄你了。請縣主前來,不過是個巧合,我不喜那行宮奢靡,正在寺中休養(yǎng),聽說縣主來了,還帶著小豆子,便想叫你一面……朋友之間,哪有過門不入的?” 最后一句,他斟酌了許久才加上去,說完便下意識地觀察了王萱的表情。 王萱似乎對“朋友”二字并無異議,只是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面上羞惱的紅暈也褪了去,用沉靜無波的聲調(diào)說:“若要做我的朋友,就請你以后不要胡言亂語,我總是難以揣測你的言外之意,以為你有其他的意思,難免會誤會你?!?/br> “不會了,我發(fā)誓?!迸狃问制鹗模质肿匀坏卣f:“我怕別人說你與我私相授受,再加上如今情勢敏感,才設計引你過來,只是有幾句話想要提醒你?!?/br> “請說?!?/br> “陛下遇刺一事,涉及前朝余孽之說皆是崔鄴為推脫責任攀扯的,王相心善,曾暗中救濟過幾位前朝舊臣,他們在民間頗有威望,若是調(diào)查刺殺一事,肯定會查到王相身上,難免惹禍上身?!?/br> 王朗接濟前朝舊臣這件事,連王萱都知之甚少,可裴稹卻一清二楚,自然是因為他前世在王家被問罪之后,為了給王家翻供,查遍了所有供狀,雖然大多數(shù)是無中生有的構陷,但也不乏此類曖昧不清的舉止,王朗確實做過,無可辯駁,但若說他有逆反之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世家出身的王朗,從來都知道,維持天下安定的,不是一家一姓,如果文惠帝能夠使百姓富足,海清河晏,那么他依然會像忠于前朝一般,忠于文惠帝,蓋因他以身侍之的不是一個姓氏,而是天下百姓,是王氏一族的百年傳承。 第39章 陰詭手段 王萱雖不知內(nèi)情, 卻知道她祖父的脾氣,接濟前朝舊臣的事, 他絕對做過,而且可能還留下了不少把柄在政敵手里,裴稹這句話, 讓她不禁冷汗涔涔,想起王恪說的要把她送回瑯琊祖宅的事。 瑯琊即將受災,祖父和父親卻堅持要送她回去,若不是京都有了什么重大的變故, 到時候很有可能連他們都無法置身事外, 牽連進去,保護不了她,祖父和父親是絕不會讓她獨自回到瑯琊的。 此時裴稹提出來, 便是有意幫忙, 王萱稽首向他行了個大禮, 恭敬地說:“請先生賜教?!?/br> 裴稹忽而正色,道:“清者自清,王相沒有謀逆之舉,僅憑接濟前朝舊臣一事,不足以定下王家的罪名, 刺殺一事背后, 另有謀劃,那才是真正噬人的獠牙所在。下月讖語應驗,我送你回瑯琊?!?/br> 王萱有些錯愕:“為何?” “京都風云變幻, 你留在這里,只會成為王相的負累。”上有文惠帝,下有李佶蕭睿,他就算是有三頭六臂,也不能保證王萱萬無一失,既然已經(jīng)走上了不歸路,那便摒除所有雜念,一往無前。 “京中情勢已經(jīng)如此緊張了嗎?”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br> “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為何?” 不想讓你看見地獄來者的陰詭手段,這雙翻云覆雨、攪弄是非的手,已經(jīng)沾染了太多血腥,怨鬼糾纏,報應只在我身。 裴稹沉默,禪房內(nèi)只剩下水漏滴下“嗒嗒”的聲音,一陣清風拂過竹簾,吹亂了王萱鬢邊的碎發(fā)。 “先生,為何對我這么好?” 王萱看見他臉上光彩乍現(xiàn),蒼白的面目有了幾分血色,唇角微微勾起,對她說:“因為是朋友,因為,你喚我一句‘先生’?!?/br> 卷碧在外面敲門:“女郎,已接到度厄了?!?/br> 王萱以眼神向裴稹詢問,裴稹溫聲道:“去吧,我就不送了?!?/br> 于是王萱走出門去,與元稚會合,一道回了家,將裴稹所言,一一告訴了王朗。 王朗初時驚駭不已,片刻之后才道:“原以為這事做得隱秘,我連你阿耶和阿兄都沒說過,沒想到竟連一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都洞悉了我的所作所為。若說此事還有誰知曉,崔鄴確實可能知道,他執(zhí)掌京兆戍衛(wèi)營,當時為了送杜如舟出京,我無可奈何,用了崔鄴的人情,本以為他在我門下學了幾年,又同為世家掌權者,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杜家垮掉,沒想到他在這等著我?!?/br> “阿翁,皎皎覺得裴先生有可能來自千金樓,若他與千金樓無關,如何能夠知道這些?” “王家退回瑯琊十數(shù)年來,確實疏于情報的收集,當年南遷之災,死傷眾多,年輕一代尚未長成,若論民間力量,恐怕遠不如千金樓。如此一想,倒覺得裴稹此人還算真摯,為了你與他的師生之誼,竟能冒險提醒你?!?/br> 王萱點點頭:“裴先生此人,不宜為敵,或許能善加引導,讓他為阿翁所用?!?/br> 王朗哈哈大笑,拍了拍王萱的腦袋,不知是笑她天真,還是笑她看走了眼:“皎皎,你阿翁并非儒林之首,振臂一呼便有千萬響應,這裴敏中,有更大的圖謀,與我道不同,若要他聽從我的命令,倒不如讓皎皎扮作男裝,上朝奏對來得容易。” 王萱紅了臉,跺著腳撒嬌:“阿翁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裴稹年資尚淺,阿翁兩朝為官,怎會制不住他?” “自古英雄出少年,阿翁老了,也該給年輕人讓路了?!蓖趵蕯[擺手,語氣中不無遺憾,“只是在裴稹的野心暴露之前,阿翁還想在朝堂上看一看,他到底能走到什么地步?!?/br> 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便到了永正十年的五月初五,這一日是端午,民間綁五毒、熏艾草、掛菖蒲、賽龍舟,市集大開,徹夜不休,然而大端朝堂上下一片死寂,無心慶祝。 五月初五,清河洪災,瑯琊地動,熒惑守心。 字字鏗鏘,皆在人心。 清河郡已經(jīng)遭遇了百年來最嚴重的連綿春雨,一直從驚蟄下到了端午,起初雨絲綿綿,是春日常見之天象,不足為奇,后來竟越下越大,一反常態(tài),數(shù)日不見天光,陰云籠罩在清河郡一帶,日日不停,于是山溪奔涌,河水匯流,房倒屋塌,到處都是洶涌的泥水,裹挾著人畜五谷,一路向東海奔流。 清河郡守總結災情并向朝廷求助的奏表,正在五月初五這一天落在了陛下案頭。 文惠帝神情莫定,似乎十分平靜地接受了這一災象,救駕之后被升為五品中書侍郎的裴稹,著紫袍,戴鎏金冠,冠帶垂在耳后,臉色還有些蒼白陰冷,站在烏泱泱的文武大臣中,毫不起眼。 “眾位愛卿以為如何救災?” 王朗是丞相,自然第一個開口:“臣以為,當從國庫撥款十萬兩用于賑災,特派巡察御史十名,督促各地官員清廉奉公,清河臨近諸郡,開常平倉救濟災民,待洪水退去,再行安排?!?/br> 戶部尚書立刻走出人群,高聲道:“祭天大典已用去了國庫今年以來的半數(shù)稅賦,哪里還有什么十萬兩?王相莫不是糊涂了,微臣昨日才提醒過丞相?。 ?/br> 每到這個時候,得罪人的事都是他干,這個戶部尚書,就像個專業(yè)背黑鍋的,真是折壽。 王朗當然知道國庫沒錢,但賑災不可能一分錢不撥,他也沒辦法,國庫空虛了這么多年,稅賦越收越重,天災人禍卻是越來越多,百姓民不聊生,他們這群當官的,也好像在熱鍋上煎熬一般。 “微臣建議,向京中勛貴富豪募捐,或可以低等官爵抵換。”受災的是崔鄴老家,這種時候,他也顧不上自己武將的身份,參與了文臣之間的討論。 “陛下,賣官鬻爵實乃王朝衰敗之肇始,萬萬不可!”謝平高呼,一眾清流文臣在其后附議。 正在朝堂上一片sao亂的時候,文惠帝的表情出奇的淡漠,忽然,一道紅光透過殿門與格窗,將殿內(nèi)所有人的表情凝固在臉上。殿外守著的小黃門驚慌失措地跑進來,邊跑邊喊:“陛下!陛下!熒惑守心!天災既降!” 裴稹從人群中站出來,一腳踢在小黃門后背上,將他踢得遍地打滾,嘴角溢血。四周的大臣啞然無聲,齊齊張大了嘴望著他,裴稹卻是面無表情,脊背挺得筆直,毫無愧意。 文惠帝忽而大笑,贊賞地看著裴稹,伸手讓他上丹陛,靠近自己。 “裴卿深得朕心,能為朕排憂解難,實為良臣,著令裴稹升為四品御史中丞,安排清河洪災御史監(jiān)察一事。清河洪災,實乃朕之無德,引來天災,幸有高人夢中指點了朕,再令,清河郡四方土地,既受洪災,稼穡荒廢,不可耕種,收歸官府所有,若有意購得清河土地者,可到京兆尹府登記,不分上中下等田地,皆按一兩銀一畝售賣,所得銀兩,用于賑濟清河洪災。” 文惠帝此言一出,朝中文武大臣皆錯愕出神,被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陛下,萬萬不可!” “陛下!奪取百姓土地,實為荒唐無德之舉!洪災未賑,恐怕要引起百姓逆反之心!” “陛下,自古以來,未曾賣地賑災之說,請陛下收回成命!” “……” 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一片紫衣玉冠,只有裴稹站在丹陛邊緣,微微躬身對著文惠帝。文惠帝坐在龍椅上,看著這群驚慌失措的大臣,心內(nèi)無比暢快。 百姓的田地?哼!我蕭綱雖登基多年,未曾出京巡視過,卻也知道,民間早已沒有一寸土地屬于真正的庶民,豪門大族兼并土地之猖獗,自古有之,尤其本朝無力抑制,世家門閥加上新興勛貴,到處建造塢堡,圈地自守,堡內(nèi)守軍甚至比郡守府的府軍還要裝備精良,錢糧充足,若不加打擊,終有一日,蕭氏王朝,會以其興起的同樣方式覆亡。 尤其此次受災的清河,崔氏仗著崔鄴戍衛(wèi)京都,掌管京都咽喉,權大勢大,比之前朝,兼并之風更重,文惠帝已經(jīng)收到了不少彈劾奏章,皆是清河崔氏仗勢欺人,奪人田地,將良家百姓活生生逼成了奴隸,讓他們在塢堡中沒日沒夜地耕作。 “朕意已決,眾卿不必多言,散朝?!蔽幕莸蹃G下一句話,腳步輕快地回了后宮。 王朗從地上抬起頭,看見殿外尚未散去的沖天紅光,整個人蒼老了十幾歲,鬢邊霜白,更加明顯了。 “到底是何人在背后作祟?”所謂“高人托夢”,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文惠帝的托詞,這種毒計,不論是誰提出來,都活不過明天早晨。 王朗心中猛然出現(xiàn)了一個名字,他回頭去看,裴稹正施施然地從丹陛上下來,對著他笑了笑。 這個建朝以來晉升速度最快的少年,今天又一次顯露了他的不凡手段與鐵石心腸。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回程,因此晚更,萬分抱歉 第40章 天災異象 王萱此刻正坐在院中, 熒惑守心的異象一出,連盧嬤嬤都松了口氣, 忘了這是預示兇兆的天象。 碧桃繁盛,綠意掛滿了枝頭,昨夜積蓄的雨水順著葉片流下, 落入更幽深的草地。艾草條在爐中“噼里啪啦”地響著,一股清甜的香味彌漫開來。 元稚扒開半只甜水粽,看見頂上紅通通的金絲小棗,終于高興起來:“我就說嘛, 阿娘說每個都有的, 怎么就我倒霉,吃了三個都沒看見?原來在第四個里。” “好了,不要再吃了, 小心積食?!蓖踺嫒滩蛔“聪滤氖? 也就是心大的元稚, 對天上的異象毫無察覺。 “哦,”元稚乖乖放下粽子,托腮看著王萱,“皎皎,你知道嗎?張溦回來了?!?/br> “知道, 大端朝第一位女將軍, 聽說陛下有意從重嘉獎,只是被張大監(jiān)攔住了。” 元稚唉聲嘆氣:“小時候我還和她拌過嘴,沒想到轉頭她就成了將軍, 我卻連京都都出不去了。”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伏波將軍從小就與眾不同,非尋常閨閣女子可比,以她所付出的努力,值得如此嘉獎。”王萱左右互搏,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只怕是有官無職,有名無份,阿耶說,其實張溦的處境真的很兇險,男裝從軍,已是欺上瞞下,違反軍令,若她不是張大監(jiān)的義女,死個兩三次都足夠了?!?/br> 王萱手下頓了頓,思考片刻,右手黑子落在了棋盤上,瞬間局勢變換,易守為攻,一條潛藏的巨龍盤踞在白子邊沿。 “縱使她不是張大監(jiān)的義女,也是一個值得欽佩的女子?!蓖踺鎳@了口氣,她天生弱癥,平生所愿,不過能執(zhí)馬鞭,而張溦卻能突破女子身份的桎梏,將自身化為奔馬,自在灑脫。 “皎皎,若真有來生,你想做什么?我想做個精忠報國的男兒,如崇兄一般?!?/br> “我?”王萱有些遲疑,再看了看天象,“我只愿山河穩(wěn)固,家人平安,一生平凡安定?!?/br> 王朗站在院門處,聽著王萱和元稚的對話,心中無限感慨。熒惑守心,主歲成敗,主天子之禮,司天下人臣之過,也就是說,位于人臣之極的丞相,常常會作為災禍轉移的對象,背上治國不當?shù)淖锩=袢?,文惠帝雖未當朝追究他的“過錯”,卻在朝會后下了一道圣旨,令他閉門思過一月,丞相之職,由中書令董丞代領。 這還算好的,歷史上曾有過皇帝因熒惑守心,將毫無過錯的丞相無故處死的實例。 裴稹就是為了扭轉王家的命運,才將熒惑守心提前“預示”出來,將所有人的關注點引到預言會不會實現(xiàn)上,而不是熒惑守心為什么發(fā)生上。前世,天災和異象的共同打擊,使得王家迅速衰敗,王朗也成為文惠帝的眼中釘,被朝野上下唾棄。 王朗再看了一眼笑得天真無邪的元稚和神態(tài)自若的王萱,悄悄離去。 預言中三個實現(xiàn)了兩個,而瑯琊地動,還需要時間等待瑯琊郡守報信驗證,所有人都在等待著這個既定的結局,幸而朝廷早已發(fā)布公告,瑯琊郡所有百姓,這一天都待在屋外空曠處,能夠最大限度降低傷亡。 瑯琊郡王氏祖宅,頭發(fā)花白、衣裳簡樸的老婦人坐在輪椅上,身邊站著兩個韶華少女,容貌姣好,左邊一個眉心有顆小小的紅痣,圓臉杏眼,溫柔似水,右邊一個下巴尖尖,一雙丹鳳眼分外明亮,顯得精明能干。 午時三刻,地面開始晃動,所有的仆婦都緊緊圍繞著三人,抱著頭蹲在地上。地面震動越來越劇烈,遠處的院墻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裂縫,樹影搖動,日晷也開始偏倚,在她們?nèi)教?,是王氏的祠堂,為了安全,所有的燈火早已熄滅,大大小小的牌位堆疊在門外的地上,仿佛一堆柴火。 “阿蘋,阿荔,抓緊我的手!”老婦人聲音沉著,未曾有慌亂之意,兩個少女蹲在她身前,把頭埋在她膝上,緊緊抓住了她枯瘦如柴的雙手。 一時間天旋地轉,所有人都覺得山崩地裂,緊緊抱住彼此的雙手已經(jīng)汗透,只覺風聲鶴唳,耳邊盡是人們的尖叫聲。 這場已經(jīng)被預示過的地動,整整持續(xù)了兩個時辰,時輕時重,余震不止,最終停下的時候,所有趴在地上的百姓,腿都已經(jīng)軟了,相互扶持著爬起來,或哀聲痛哭,或放聲大笑,或平靜無波。 “是時候把皎皎接回來了?!崩蠇D人只說了一句話,兩個少女眸中光芒乍現(xiàn),滿是喜悅。 五日后,瑯琊地動的消息傳到京都,已在預料之中,連文惠帝都覺得發(fā)生了才是正常的,這樣的天災,放在往日,肯定是需要朝廷賑災的,然而因為一句來歷不明的讖語,百姓的傷亡降到了最低,僅靠瑯琊郡的常平倉和當?shù)睾缽婇_倉放糧賑濟,就能平安度過。況且這才是五月初,地動過后被毀壞的莊稼,可以拔了補種,秋收的損失也降到了最低。 司月兒的妃位升了兩級,如今已是婕妤,且賜封號為“寧”,在眾婕妤中為首。 祭天大典之后,皇后賀氏對司月兒有了很大的改觀,見她在宮中勢單力薄,常常受到其他妃嬪的欺侮,還會替她訓誡兩句。司月兒見慣風月人情,自然懂得如何不著痕跡地逢迎賀氏,且讓其他嬪妃覺得,賀氏是她的靠山,不敢再肆無忌憚地欺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