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天子(重生) 第49節(jié)
外頭有些吵嚷,王萱沒聽見許崇說話,心里有些感慨:她少年時,元稚、許崇和蕭睿,占據(jù)了她多數(shù)時間和記憶,好似親人一般。長大后,因為種種原因,她與許崇、蕭睿漸行漸遠,許崇是個悶葫蘆,蕭睿自覺當年失了面子,都無法對她坦誠以待,那份純稚的友情,也漸漸消磨殆盡了。 她并不遺憾,只是有些悵然。 眾人到大報恩寺,已經(jīng)巳時過了,裴寄坐在大報恩寺偏殿的蓮花池邊,抱了個碩大的瓷盆,一把一把向下撒著魚餌,邊撒邊念叨,催促那些魚兒快吃。 殊不知他身邊的小沙彌已經(jīng)急得兩眼發(fā)黑,左右躑躅,不敢上前制止。 魚是不知道饑飽的,只要有吃的,它們就會蜂擁而上,不論自己還吃不吃得下。 大報恩寺是國寺,輝煌壯麗,占地極廣,共有八十一殿,合九九之數(shù),各有特色,還有山后的碧水潭、山腰的尋云亭、山澗的一線瀑等幾個觀景點,他們的素齋和碑刻也極出名,因此香火鼎盛,每日都有無數(shù)京都人士前來參拜。 當年太醫(yī)宣布養(yǎng)不活的安陽公主,也是在此地長成,如今十分健壯,在京中胡作非為,堪為大報恩寺一大污點。 王萱帶著王蘋、王荔下車,許崇亦步亦趨,既想靠近王萱,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氣氛一下子微妙起來。 好在接待的小沙彌不知內(nèi)情,見了王家的徽記,連忙上前作揖,道:“可是王家貴女?裴小公子已經(jīng)等待多時,吩咐小僧在此守候,請隨小僧來?!?/br> “勞煩小師父帶路?!?/br> 王家姊妹皆是相貌出眾,從容大方,就算戴著冪離,也能從她們綽約的風姿中看出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一路走過去,引起無數(shù)驚嘆。 眾人才到偏殿門口,便聽到了裴寄的聲音,隱隱壓著怒氣,好像在與人爭辯。 連王荔都有些詫異,裴寄雖然調(diào)皮愛鬧了些,但在陌生人面前還是很有分寸的,畢竟裴家的教養(yǎng)在那。 “裴氏豎子,也敢在此玷污佛門清靜之地!” “你說什么?!” “本世子說,你裴寄,就算有東宮撐腰,也不過是靠著祖蔭的膿包;你父親裴獻,既不出仕,對國家百姓毫無作為,竟然敢妄稱‘安公’,居名士之首;你們裴家,世代公卿,落到你父子手里,真真是墮了世家之名!” 那人聲音尖嘯,聽起來怨氣極重,但王萱越聽越覺得熟悉,待入門一看,果然是許久未見的蕭睿。 蕭睿恨裴寄,恨裴家人,都很容易理解。 因為裴稹是半個裴氏子。 裴稹的出現(xiàn),奪走了他的身份地位,奪走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光。蕭睿是一個飛揚驕傲的人,從前明成太子還在的時候,他就敢在先太子面前諷刺其身體不好,壽年不永,因此被文惠帝狠狠罰過,過年祭天祭祖的時候,都不讓蕭睿進皇室宗祠。 他一直以為,那個位置是他的,也一直以為,那個京中最高貴、溫柔、漂亮的女子,是他的。 “宸王世子慎言!” 熟悉的聲音在背后響起,落在蕭睿耳中,有如晴天霹靂。 王萱怒容滿面,快步走到蕭睿面前,寬大輕薄的衣袖被金絲銀線織就的仙鶴壓住,八風不動,端莊優(yōu)雅,較之往日輕靈單薄的姿態(tài),多了幾分雍容。 唯獨她手挽的披帛,被風揚起,可以窺見一絲衣帶當風的蘊藉脫俗。 “皎……皎……”蕭睿一見王萱就慌了神,當年他在正清殿請旨求娶王萱,被文惠帝狠狠唾罵了一番,又被家中父王母妃壓制,去相看京中勛貴人家的女兒,被人挑挑揀揀的屈辱感淹沒了這個自尊心過強的少年,他開始章臺走馬,流連酒肆,開始頂撞父母,甚至搬出了王府,到處飄蕩,無所事事。 他不敢再去丞相府,也不敢再同元稚、許崇來往,與過去的一切做了決裂。他心中有愧,覺得皎皎是為了求婚一事,才不得不回瑯琊避難。 “宸王世子,你我也算故交,念著舊日情分,我想提醒你一句,安公名士風流,淡泊名利,有他在士林一天,便是精神的標桿,激勵無數(shù)少年讀書入仕,為國效力。裴氏是百年世家,人才濟濟,為國捐軀者不在少數(shù),你這般侮辱他們,為君子所不恥!還有,裴小公子是我的朋友,他少年天真,敏而好學(xué),將來也會是一個真正的君子,而宸王世子你,隨意論人長短,當面辱及他人先祖父母,實非君子所為!” 裴寄站在一旁,看王萱氣勢洶洶地為他辯駁,目瞪口呆,他還沒開口呢。 算了,我還是喂魚去吧。 蕭睿聽了王萱的指責,兩眼通紅,目眥欲裂,心中想道:“你不懂!你不懂!都是因為裴??!都是他,搶走了我的一切!” 他胸中怨氣沖口而出,道:“嘉寧縣主,你如此言辭咄咄,來指責我的過錯,那你可知,我心中對你的情義?為了你,我不惜觸怒陛下,違逆父王母妃,失去了所有一切,借住在大報恩寺,連皇城都不敢靠近一步!裴稹成了太子,所有人都夸贊他英明神武,拿我出來作比較,說我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你說裴氏高貴,我卻覺得,裴氏齷齪!裴稹不過是個外室子,血脈混淆,本來連宗牒都不能上,可所有人,都因為他是裴氏子,相信他的出身無誤!裴氏,裴氏,高貴嗎?還不是出了一個與人私通的‘貴妃’,呸!” 第90章 故交決裂 蕭睿罵得激動不已, 連許崇都聽不下去,上前按住他, 勸他不要再說:“世子,此處人多口雜,又是佛門清靜之地……” “你一個敗將之子, 憑什么對本世子指手畫腳?!” 他怨憤滿腔,覺得全天下的人都在針對他,都對不起他,連罵許崇, 都是追著他心中的隱痛罵, 絲毫不留情面。 王萱冷冷盯著他,烏沉沉的眸子透不進一絲光芒,那眼神陌生極了, 蕭?;秀庇X得, 眼前這個人他從未熟悉過, 好像從前歡笑的時光,都變成了泡影。 “皎皎……” 蕭?;帕耍焓秩ダ踺娴男渥?,被她無情甩開,又想用手去觸摸她的臉, 王萱怒不可遏, 反手一揮,給了蕭睿一個響亮的耳光。 空氣凝固,片刻不停的蟬鳴都停歇了。 “蕭睿, 從今以后,就當我王萱從未認識過你,你不再是我的朋友。” 王萱說完,拽著發(fā)愣喂魚的裴寄,兩個恍恍惚惚的meimei,離開了偏殿。 許崇伸出手,想要叫住她:“皎皎——” 蕭睿是什么脾氣,他再清楚不過了,說話口無遮攔,從來不知粉飾,王萱也很明白蕭睿今天這些話是在沖動之下說的,但她還是生氣了,從前蕭睿冒犯了她本人,她都是一笑置之。因為他們四個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許崇總覺得,王萱應(yīng)當對他們兩個有所不同才是,可今日看來,她心底已經(jīng)對兩人畫了一條底線,這條線,誰也不能越過去。 是那個人,那個覬覦皎皎已久的人。 “蕭睿,你今天說的話,太過了?!痹S崇嘆著氣,蕭睿畢竟是他唯一的同性好友,年少時的所有一切,都與他分享過,就連愛慕的人,都是同一個。 蕭睿茫然無措,一滴淚水忽然落在他的手背上,炙熱得嚇人,他也明白了王萱反目的原因,人生第一次覺得,自己完完全全被拋棄了。 “王萱,我會讓你后悔的!” 王萱走遠了,還覺得心底有氣,蕭睿一直不知道什么叫做分寸,從前他說些胡話冒犯了她,王萱看在元稚的面子上,全都容忍了,今天他竟然那樣詆毀先生,這是王萱無法忍受的。 裴寄道:“沒想到嘉寧這么關(guān)心和維護我們裴氏,改天我一定寫封信,告訴阿耶,京都里有位年輕貴女,十分仰慕他,讓他收你做關(guān)門弟子,如何?” 他說完,竟然還自顧自大笑了起來。 王蘋和王荔一臉無語地看著他。 王萱睨他一眼,還帶著方才甩蕭睿一耳光的氣勢,裴寄立刻站直了,閉緊嘴巴不敢說話,不過片刻后,他又歪著身子,小心試探道:“我……我定了素齋……還吃……吃嗎?” 王荔的肚皮適時地“咕咚”一響,臉蛋兒漲得通紅。 此時已近午時,是該用膳的時候了。裴寄吃喝玩樂樣樣精通,性格開朗,像個小孩子,心底存不住事,當然也不記仇,他這么一插科打諢,又有王荔天然的絕妙配合,幾人被蕭睿打攪的心情立刻變好了,不一會兒,就又說笑無忌,討論著等會兒會吃到什么好吃的。 王萱當然不會破壞大家的心情,笑了笑,與三人道:“許久未來大報恩寺,我先去同阿娘說會兒話,問候一下智遠方丈,你們先去?!?/br> 裴寄在前頭蹦蹦跳跳已經(jīng)快跑遠了,開心地笑著:“去吧去吧,我們在清風齋天一號等你!” 王荔也跟著跑了,想必是要去同他搶頭筷:“阿姊快來!” 剩下一個懂事的王蘋,挽著王萱的手要陪她一起去祭奠盧氏,王萱不想好好的出游變成哭哭啼啼的念舊,便說:“你也同他們一道去吧,我有卷碧和倚翠陪著,無礙?!?/br> 王蘋點點頭,懂得她的心思,也走了。 去供奉盧氏靈位的小祠堂的路,王萱從小到大,走過無數(shù)次,但這一次,她的腳步中帶著些許雀躍和期盼,好似要去同一位親密友人分享心事。 中庭深深,藤蔓花枝交雜,小院清幽,一條小徑通向古樸雅致的禪房,王萱的木屐在青石板路上“噠噠”作響,像是和諧的樂章。 梵香裊裊,竹簾隔斷了王萱與外間,她跪在母親盧氏的畫像面前,雙手合十,輕聲道:“阿娘,皎皎又來看您了?!?/br> 她歪了歪頭,向盧氏展示頭上的玉簪,又道:“阿娘,皎皎及笄了,終于長大了。這些年來,皎皎一直很想念阿娘,但阿娘不在的日子,皎皎也努力過得很快樂,真的?!?/br> 王萱頓了頓,面上泛起微醺的粉色,如同春日爛漫的桃花,一雙明眸泛著波光,想起了某人。 “皎皎有了一個心上人,他叫做裴稹,字敏中,原先是宮學(xué)里的算學(xué)先生,現(xiàn)在是東宮太子,不過,皎皎心里,一直當他是我的先生。他是一個溫柔而堅毅的人,有著世間最強大的心魄,能夠引領(lǐng)皎皎,讓皎皎覺得,自己是獨特而有價值的?!?/br> 窗外傳來細微的響動,“咔嚓”一聲,好像什么東西被人折斷了,王萱沉浸在傾訴的幸福中,并沒有注意到。 檀香漸漸濃重起來,外間的兩個侍女已經(jīng)掀不開眼皮,昏昏欲睡了。 “日后,等先生有時間了,皎皎一定會讓他來拜見您的——”王萱嗅覺靈敏,聞到摻雜了異味的檀香,立刻反應(yīng)出事情不對,站起身就要往外跑。 只是那香極奏效,任她如何捂著鼻子不去吸入,還是在門前倒下了。逆著光,王萱隱約看見一個青年男子的輪廓,他身著白衣,帶著一柄折扇。 裴寄與王荔搶東西吃搶得不亦樂乎,好在用膳的禮儀還沒丟,不至于蠻橫無禮,王蘋等著王萱來,還沒有動筷子。 “阿姊怎么還不來?這都過了一個時辰了?!?/br> “說不定阿姊有很多心事想同伯母講呢?” “不,阿姊不是那樣的人,知道我們在等她,她就絕不會耽擱。” 裴寄跳起來,直接往外走,兩人都是一愣,問:“你去做什么?” “找九娘??!”他順手捏著衣袖抹干凈了嘴邊的油光,“聚會這種事,少了一個人總覺得怪怪的?!?/br> 裴寄這人,才是真正的赤子,他的行為,雖比他人出格,卻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真誠懇切。 王蘋與王荔對視一眼,也站起來跟了出去。等他們找到供奉盧氏靈位的小祠堂時,見到的不過是一間空蕩蕩的禪房,一張微笑的美人畫卷,和空氣中隱隱飄蕩的余香。 裴寄拉住一個路過掃地的小沙彌,問:“小師父,你看見一主二仆三個年輕女子,在這里出現(xiàn)過嗎?” “阿彌陀佛,小僧才來灑掃庭院,未曾見過,不過寺中各處都有師兄弟走動,若是不見了人,小僧可以去問問他們?!?/br> “勞煩小師父了,請快一些?!蓖跆O直覺不對,又對裴寄說:“我總覺得這事有古怪,但又說不上來哪里奇怪,方才與我們同來的許將軍呢?他對京中情勢更熟悉,又是軍伍出身,找人或許更在行些?!?/br> “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找那個小許將軍來——”裴寄拔腿就要跑出去,突然一拍腦門,“那你們倆呢?不行,我可不能再把你們兩個弄丟了,你們跟我一起走?!?/br> 雖然他這個邏輯沒錯,但就是哪里奇奇怪怪的,王蘋和王荔無奈,只能跟著他一起跑出去,到處尋找許崇。 沒想到許崇還在來時見到蕭睿的那個偏殿里,蕭睿已經(jīng)不在了,他正望著水里圓鼓鼓的金魚發(fā)呆。 “許將軍,阿姊不見了!” “什么?!” 幾人發(fā)動了整個大報恩寺的和尚,翻遍了八十一殿幾千間禪房,找了三個時辰,天都快黑了,也沒找到王萱和卷碧她們的影子。 “不好!兩年前皎皎就被賊人擄掠過一次,那次只找到一個作案的漁婦,沒能揪出背后黑手,恐怕這一次又是那人出來興風作浪了。” 許崇做出判斷,立刻提了佩劍就要往寺院的山門跑,王蘋連忙拉住他。 “許將軍,你想阿姊名譽盡毀,受盡千夫所指嗎?” 王蘋說得沒錯,按照時下的風氣,若是王萱再次失蹤,定然要遭人詬病的。 “你不要沖動,再仔細想想,還有什么人同阿姊結(jié)過怨,或者還有什么人對阿姊求而不得?” 許崇腦海中幾乎一瞬間就蹦出了那個名字——蕭睿! 方才蕭睿離開的時候,那種失望墮落的眼神,他性格沖動,難保不會一時想不開,做出不可挽回的傻事來。 許崇沉默片刻,道:“我或許已經(jīng)知道是誰了,你們放心,我這就回京去搬救兵,不會驚動外人的。”說完就朝著山下飛奔而去。 裴寄臉上難得露出嚴肅認真的表情,氣憤捶地:“要是讓我知道誰擄走了九娘,我定要——” “餓他十天,再放十只小老鼠在他面前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