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4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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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么一遲疑的工夫,唐荼荼已經(jīng)鉆上馬車了。華瓊哭笑不得:“娘是要出門談生意的,帶你個小丫頭像什么樣子,又沒什么好玩的?!?/br> “您忙您的正事,我坐邊上聽聽,不礙著您。” 唐荼荼實在好奇華家做的是什么生意,從華宅出來后,她這好奇心就一路飆高,多少也有點擔(dān)心:開化坊里住著的全是權(quán)貴,娘跟他們能做什么生意?還有剛才她那話,什么叫“東西不是清白來路”? “掌柜就讓二姑娘跟著去吧,姑娘坐在后頭,露不出臉的。” 劉大劉二都笑著給唐荼荼說好話,華瓊只好擺手,讓他們發(fā)車吧。 馬車從鄉(xiāng)道上了官道,又一路東行,兩個時辰后竟回到了內(nèi)城。 這回她們輕車簡從,走得極快,沒從西門入城,而是直接走了東城門,在圃田澤前停了下來。 河上碧波蕩漾,滿眼紅樓綠綺羅,是上回捉岳無忌時來過的那個煙花風(fēng)流之地。各家青樓夜里繁忙,白天正歇著。 第40章 唐荼荼總算知道上回劉大劉二帶她來抓人,為什么對這一片青樓如數(shù)家珍了,只因為這幾個全是青樓??桶?。 馬車貼著河道直上中曲。因各家樓的招牌都在西面,尋常車馬多數(shù)是要從西邊過,劉大卻趕車走了東面的路,這條路緊貼河道,坑坑洼洼并不好走,一路垂柳枝掃著馬車頂。 大晌午的,各家樓后窗緊閉,想來妓子們都在休息,這條路上連個人影都瞧不著,明擺著是為了避人耳目。 唐荼荼眉頭皺得更緊了,愈發(fā)懷疑她娘是要做壞事去了。 “掌柜,到了?!?/br> 劉大跳下車,扶著她倆下了車。 華瓊領(lǐng)著幾人,熟門熟路地拐入了一家青樓的后院。院子里,一群扎著辮子還沒梳攏的小婢子湊在一塊兒纏絹花,見有客來了,也不問來由,蹦蹦跳跳地過來,把人往樓里請。 迎客的小婢子大概和珠珠差不多的年紀(jì),才十歲出頭,也不施脂粉,卻已經(jīng)能瞧出美人骨相了。 那小丫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唐荼荼,又仰起脖子看了看華瓊,俏皮笑道: “客人要來玩什么,這會兒彈琴唱曲兒的jiejie們都在休息呢,您要是銀子給得多,我就上樓去喊喊,看誰愿意打著呵欠來接客。” 華瓊笑道:“你去玩你的吧,讓人給我開兩間上房休息,再來半桌酒菜,清淡些。” “哎!”那小丫頭應(yīng)著,快腳跑著上樓給她們開房間了。 樓里是半環(huán)形的,樣式有些像東市的雜技勾欄——攏共三層樓高,一層最中間有一塊幾丈長寬的樂臺,紅錦鋪滿地;一二層都是前低后高的看席,從低到高總共設(shè)了五排,過道不窄,一排排月牙桌在看席上擺開,已經(jīng)有了后世劇院的雛形。 上房都在三樓,臨樂臺的這頭有格窗能打開,三樓比樂臺高出了好幾丈,視野沒有底下的看席好,勝在私密,可將臺上一切盡收眼底。 馬車上坐了兩個多時辰,唐荼荼已經(jīng)餓得抓心撓肺了,四個人把半桌酒菜吃了個干凈。 唐荼荼趴在窗邊望著樓下:“娘,這青樓也是你開的嗎?” “我開青樓干嘛?” 華瓊掀起眼皮兒瞥了她一眼:“又得對著客人嬉皮笑臉,又得護(hù)著樓里的姑娘,里里外外費(fèi)心斡旋,不是折我壽么?不過是瞧時辰還早,咱們先找個地方睡會兒,過來,歇個午覺?!?/br> 唐荼荼無言以對。 她進(jìn)門前還想著青樓人多,是個搞灰色交易的好地方,心說她娘肯定是要做壞事了。是以一進(jìn)門,唐荼荼兩只眼睛就跟開了雷達(dá)似的,四處張望了半天。 結(jié)果她娘只是進(jìn)來睡個覺? 青樓晝伏夜出,慣例夜里迎客,白天都是睡覺的,為了背光,樓向是一水的坐東朝西。午休也不必關(guān)窗,臨河微風(fēng)徐徐,大晌午的,河上也沒人玩耍,一點動靜都沒有。 唐荼荼睡了個好覺,醒來以后,坐了半天馬車的疲憊全消了。 屋子分內(nèi)外兩屋,華瓊已經(jīng)醒了,唐荼荼聽到她在外屋說話的聲音,開門去瞧。 只見她娘坐在妝鏡前,房中還有一位長相俊逸的年輕男子,坐在華瓊身旁,捧著她一只右手細(xì)看,似捧著珍寶,輕聲慢語道。 “夫人正當(dāng)好年華,我瞧著,不必染大紅的,大紅的顯老。花汁少染兩回,是俏粉色的,那便正正好?!?/br> 華瓊也含情脈脈回道:“什么色兒你說了算。你坐起來,這樣彎著腰多累?!?/br> 那男子笑道:“多謝夫人體恤?!?/br> 唐荼荼眼皮撲簌簌直跳,滿腦子閃紅燈:登徒子!這樓里居然還有男妓! 唐荼荼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出去,還是該關(guān)門。華瓊卻已經(jīng)看見了她:“醒了?桌上有茶點,自己過來吃?!?/br> 她大大方方的,唐荼荼反倒扭扭捏捏,挪著步子過來,連桌帶凳拉到了窗邊去,假裝自己眼瞎耳聾。 華瓊沒好氣:“你干什么呢,我就染個指甲!” 那男人脾氣好,笑得肩膀直抖。 “噢噢?!碧戚陛庇滞现赖逝不卦?。 聽著像是他倆在打情罵俏,唐荼荼細(xì)看,才知道兩人真的是在染蔻丹。 那男人一雙手很巧,將絲綿捏成薄薄一片,又剪成指甲大小。旁邊放了一碗不知道什么花汁,他用薄薄一片絲綿飽蘸花汁后,粘在華瓊指甲上。 這樣的精細(xì)活,那男人做得極細(xì)致,還妙語連珠,兼顧講了好幾件趣事,哄客人開心。 唐荼荼坐一旁冷眼看著,心想染個指甲服務(wù)都這么好,肯定不便宜。 她揉了揉腦殼,有點愁,奢靡之風(fēng)與享樂主義就是這樣一步步荼毒人心的。 華瓊問:“荼荼要染么?” 唐荼荼:“……要?!?/br> 一刻鐘后,唐荼荼大張著十根手指,攤放在了桌上,連吃東西都不能了,要這么等著晾干。 她被奢靡之風(fēng)與享樂主義荼毒完了,又有點rou疼:“拿花汁這么染十根指頭,就要半兩銀子?” 華瓊樂不可支,總算從荼荼身上瞧見了點小女兒模樣。 “左右你自己不會染,讓人家伺候著,多好。以前娘閑來無事自己染著玩,總要糊滿手的紅,跟殺了豬似的,弄得衣裳上也是一身紅點。再說,他這花汁里加了明膠與蜂蠟,顯色好,也持久,半兩銀子不算糊弄人。” 半兩銀子,能買三百個rou包子了。 唐荼荼與她沒有共同語言,對待物質(zhì)上,她和精打細(xì)算的唐夫人才是一類人。 華燈初上時,圃田澤漸漸熱鬧起來。從后樓望去,只見城中無數(shù)寶馬香車朝著圃田澤涌來,仿佛全城夜里的熱鬧都聚在此處了。 唐荼荼再回頭看華瓊,她靠在美人榻上,翹著二郎腿聽曲兒,絲毫沒有著急的意思。 底下樂臺上的曲兒也唱起來了,臺上的表演跟唐荼荼想得不一樣,跳舞的并不是什么袒胸露乳的大美人,唱的也不是yin詞艷曲,而是一首首小令。 春花秋月雨云風(fēng),挨個入詞,曲調(diào)慢悠悠的,唱得磨磨唧唧,也分不清寄的都是點什么情思。 客人們也不怎么捧場,連一聲聲的“好”,也叫得稀稀落落。唐荼荼想象中一擲千金的場面更是一眼沒見著。 這曲兒聽得人犯困,唐荼荼趴在窗邊,盯著樓下客人看。 樓下的客人多數(shù)是兩三人同行,只顧著喝酒說話,偶爾才睄一眼臺上的舞姬。竟也有客人帶了家里女眷一起來的,女眷都穿戴華貴,言笑晏晏的,那場面仿佛就是小夫妻倆手拉著手坐一塊兒聽曲兒,不知道是不是真夫妻。 而飲妓穿梭在其中,一桌桌地勸飲酒買酒,好像也沒受什么sao擾,什么yin|聲|浪|語更是沒聽著。 這青樓跟唐荼荼想得不太一樣。 華瓊眼睛也不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慢悠悠道。 “別瞅啦,這里是中曲,樓里沒你想得那些污糟事兒,這里頭的姑娘也不算妓,都是歌舞酒姬,被人強(qiáng)迫了,是可以告官的。” 唐荼荼不信:“告了官,被報復(fù)了怎么辦?” “一般不會鬧到那個地步。” 華瓊道:“這中曲里頭的客人多是富商與小官;南曲里才是窯子暗娼,里邊都是些下等嫖客;你再往北看,北曲那銷金窟里頭都是名妓,進(jìn)門的就都是世家子弟了,千金買美人一笑,一點不夸張。咱那西市里頭有個大掌柜,家財散了一半,連名妓的手也沒摸到?!?/br> 華瓊來了聊興,坐直了,又道:“道家有個詞叫‘天清地濁’,放在這里也合適。男人呵,但凡有點本事的都想往上爬,越往高處走,再混賬的男人,也愛糊一張體面的皮,講究就多了。反倒是廢物窩里,腌臜事兒最多?!?/br> “越是站在高處的人越清醒,所求也就越多。像樓下這些有錢有勢的,多數(shù)要講究個情調(diào),來青樓也不是亂嫖,又要人美、又要知情識趣、要懂琴棋書畫,吟吟詩作作對,互相眉來眼去幾個月,要脾性相投,看對眼了才開房,不然就沒那意思了。” 這都是什么虎狼之詞……唐荼荼隱約覺得道理有點歪,細(xì)想又沒琢磨過來歪在哪兒。 劉大劉二聽著掌柜給二姑娘傳授男人經(jīng),各個一頭冷汗,心說掌柜您清醒點,二姑娘才十四啊十四! 臨河的后窗敞著一半,劉大時不時往窗外睄一眼,低聲言語:“掌柜,船到了。” 前腳,華瓊還一副沉迷聽曲的享受樣,一聽這句,她立馬從紙醉金迷中抽離出來,起身,一扇子敲在荼荼肩膀上:“走了?!?/br> 唐荼荼拍了拍身上的零嘴碎屑,跟了上去。 河上燈景無數(shù),滿河的畫舫各個雕欄玉砌,光彩豪奢,綾羅綢子不要錢似的往船柱上裹。 停在她們眼前的這條畫舫,也與別家一樣漂亮,細(xì)看也瞧不出特別來。 劉大劉二留在了岸邊,沒上船。華瓊帶著荼荼往船上走,扇子一指腳底:“看著些腳下,娘不會水,你掉下去我可撈不上你來?!?/br> 唐荼荼:“沒事,我會游水?!?/br> 船尾與岸邊搭起一塊船板,踩著這板子就能上船,只是不穩(wěn)當(dāng),邁腳上去就晃悠,掉不下去,卻也讓人心里晃蕩那么一下。 門邊坐了位琵琶女,抱著琵琶起身沖她二人頷首笑笑,又垂著眼睛撫起琴來。 船不小,有四五丈長,蠟燭點了一桌,照得船艙明晃晃的。艙里背身站著個年輕男人,瘦長個兒,穿一身霜白錦衣,雙手舉著一只雕花銀執(zhí)壺,對著燭光細(xì)照。 聽著有人上船,那人也不回頭,仔細(xì)看壺身與壺底,等把那只銀壺正反里外看仔細(xì)了,才放下那壺,回頭笑道:“掌柜來了!哎,這位是……?” 華瓊:“我姑娘?!?/br> 男人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嘿,給二姑娘問安。二姑娘這身子骨真棒,我從小到大就一直指望自己能有姑娘這樣結(jié)實的身子骨,可惜打娘胎里積了弱,前些年又吃不飽飯,光長個兒沒長rou。我干爹成天訓(xùn)我,長得像個雞架子,媒人們說來的好幾樁親事都黃了——沒法兒,人姑娘看見我,就覺得我這么瘦,大概是個短命鬼,將來肯定撐不起家門來?!?/br> 他叭叭說了一大段。 “噢。”唐荼荼笑點高,她沒笑。 這個笑話就尬在那兒了。那人訕訕摸摸鼻子,也不狼狽,輕輕拍了自己一嘴巴:“嗐,掌柜的總訓(xùn)我說話不得勁,我這張破嘴,改不了了!姑娘自己找地兒坐?!?/br> 唐荼荼這回真笑了。 這人生著一張極年輕的面孔,剛才他認(rèn)真地觀察那銀瓶時,神情專注,像個厲害人物。一張嘴,就全跑味兒了。 他又問華瓊:“掌柜的您不說好昨晚過來么?怎么沒影了?” “有點事占住了手?!比A瓊一句帶過,機(jī)警道:“那客人為難你了?” “可不!特別難說話!那客人等了半宿,沒趕上宵禁時刻回去,我說您在我這兒睡下,不就得了么?他不行,坐立難安的,在船上坐了半宿,也不睡,繞著船艙打轉(zhuǎn),說是要等您到三更。三更了,您還沒過來,那客人氣得差點兒把我這船給掀了,拿起東西,頭上冒火地走了?!?/br> 昨夜家里來了那么多外人,沒個主事的不行。張家屯與京城一去一回又遠(yuǎn),口信兒就沒送到。 華瓊聽出關(guān)節(jié):“他為什么急?東西來路不對,急著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