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主簿抬頭瞧他一眼，眼也不眨地把銀票攏入袖中，把按順序發(fā)的市契牌撤下，換成了另外一塊。

    唐荼荼沒忍住閉了一下眼睛，想當(dāng)沒瞧見。

    她在這事兒上總有點(diǎn)放不開的矯情，心思繞了半個圈，唐荼荼又強(qiáng)行撐開了眼皮，把主簿收錢的樣子、還有劉大心領(lǐng)神會的微笑，都看進(jìn)眼里去。

    她心道：入鄉(xiāng)隨俗，少見多怪，我可是要做大事的女人！

    按著那市契牌上的地方找過去，果然是個好位置。

    京城的流攤兒是不收稅的，官家體恤小攤小販的不容易，從來不收稅，只按擺攤的天數(shù)收市金。

    下午，那通事雇的人把竹簾畫準(zhǔn)時送到了，劉大還領(lǐng)著她在東市上找了個牙行，把五十幅竹簾畫放在里頭。

    牙行遍布京城，是由大富商經(jīng)營、由官府審慎篩選后下發(fā)“牙帖”的鋪面。這種牙行專門為貨商說和生意，替買賣雙方檢查銀子、貨品無誤，為兩邊做個擔(dān)保，生意成了，從中抽個提成。

    牙行鋪面大，夜里也不住人，所以不少客商會把貨物托給牙行保管，掏一點(diǎn)銀子，省得貨隨著人東奔西走，這叫存箱錢。

    華家是有自家牙行的，唐荼荼又省了這一筆銀子，看那掌柜對娘畢恭畢敬，又拿冰食、又端茶點(diǎn)的，唐荼荼愈發(fā)覺得背后有靠山，萬事起步都快。

    出了牙行，華瓊道：“行了，辦妥了，早早睡覺，明兒大早上開張?！?/br>
    次日一早，唐荼荼在東市上支好了攤位，紅紅火火開了張。

    閨女?dāng)[攤，破天荒頭一遭，華家和唐家都打發(fā)了下人來幫忙，小小一個攤位派了五六個人來拾掇，支起了大涼棚，立了塊少爺親手寫的紅字招牌，還插上了珍貴的孔雀毛穗子裝飾。

    這排面，直叫周圍的小攤主看得瞠目結(jié)舌。

    唐荼荼板起臉：“快回去快回去，我是來擺攤的，又不是來做小姐的！”

    胡嬤嬤左右瞅瞅：“我給小姐買碗酸梅湯，這大熱天的，坐一天哪能受得了？”

    唐荼荼：“嬤嬤快回去！滿大街都是賣冰食的，我渴了熱了自己買著吃。”

    胡嬤嬤放心不下，走得一步三回頭，她身上背著夫人交待的任務(wù)，要她“看小姐一天做了什么”，胡嬤嬤不大想走，尋了個食肆鉆進(jìn)去了。

    唐荼荼攆了這個攆那個，好不容易把幾人都攆回家去，只剩下了劉大劉二兄弟倆，各自笑得前仰后合的。

    唐荼荼不怕被笑話，她拆開竹簾卷一個一個查看。

    里頭圖案是花草的，她就在外邊標(biāo)個“花”字，里頭是雀鳥圖、仕女圖、山光水色圖案的，也全在簾尾標(biāo)注上，省得客人有什么特別想要的，還得一個一個拆開去找。

    那家賣竹簾畫的奇珍樓在東市中端，唐荼荼自覺是來搶人家生意的，離那家樓遠(yuǎn)遠(yuǎn)的，在街口人流最多的地方支了個攤兒，摩拳擦掌等著客人來。

    她還做好了萬一生意太好、頂了那家奇珍樓的生意，人家樓里的伙計(jì)來攆她的準(zhǔn)備，跟劉大劉二千叮萬囑：“千萬不能跟人嚷架，起了口舌我來斡旋，知道么！”

    劉大劉二不應(yīng)聲，只點(diǎn)著頭，坐在杌子上笑，兄弟倆眼睛都不大，一笑起來就見牙不見眼的。

    半上午，東市上的行人不少了，唐荼荼清清嗓子：“賣竹簾畫啦——竹簾畫啦——一兩半一幅！”

    劉大劉二都是好仆，跟華瓊一樣的做派，需要二姑娘拿主意的事，他倆一概不摻和，小事卻做得到位。

    眼下，兩個漢子氣沉肺腑，聲音實(shí)在地替她吆喝著。

    如此喊了五六聲，漸漸有路人飄來視線了，卻都沒駐足，瞄一眼便走了。

    好不容易有個打扮精干的大娘，隔了三步遠(yuǎn)聽她喊了幾遍，帶著一臉的狐疑上前來了。

    唐荼荼麻利站起來，嘴俏聲甜臉帶笑：“大娘看看竹簾畫！跟奇珍樓一模一樣的竹簾畫！一兩半一幅！”

    ……

    臨近晌午，華瓊才優(yōu)哉游哉地晃蕩過來，隔著老遠(yuǎn)，看見棚子底下的竹簾卷摞了三摞，似乎動也沒動。

    華瓊笑著上前來，“小掌柜，開張了嗎？”

    唐荼荼坐得板正，精神卻蔫吧了，瞄她一眼：“開了……”

    “賣出幾幅啊？”

    唐荼荼：“三幅?！?/br>
    “賺了多少??？”

    唐荼荼：“刨去成本，凈賺三錢?！?/br>
    華瓊成心逗她：“嚯，不是定價一兩半嘛？三幅該賺一兩八呀?！?/br>
    唐荼荼灰頭土臉，又曬又熱，茶水潤了潤口，她才有力氣說話：“客人會壓價！那張嘴叭叭叭的，說我這簾子上有毛刺剌手，說色兒暗不好看，說纏的線不夠粗，掛兩天就要散架的東西，哪里值那許多！我說不過人家……”

    站掌柜攤位前說貨品不好、處處挑刺的，都是缺心眼。華瓊最不待見這樣的客人，“那還不讓她趕緊走?！?/br>
    唐荼荼：“我說了！我說大娘不行，您去別家看看罷，我進(jìn)價都九錢呢——她一聽我進(jìn)價九錢，更來勁了，扯著嗓門嚷嚷‘哎呀你進(jìn)價九錢，就賣一兩半，好大的口氣’，嚷嚷得別的客人都不敢上前了，我怕不能做生意了，趕緊打發(fā)走她，一兩賣了她一幅?！?/br>
    “一兩開了個這個頭，再漲價，別的客人又不樂意了，然后一兩又賣出去倆幅——凈賺三錢?！?/br>
    上午開張前，唐荼荼還怕頂了奇珍樓的生意，人家來找她麻煩，這會兒自己都覺得害臊。

    “傻丫頭！”華瓊哈哈大笑。

    她讓劉大劉二把攤子收拾了，帶他們?nèi)ナ乘脸燥垺|市這邊的食肆不便宜，都是連打尖帶住店的二層小院，一桌菜半兩，唐荼荼吃得都rou疼。

    擺了一上午攤，賺了三錢，倒貼了市金和茶水費(fèi)，還有一缸冰鎮(zhèn)酸梅湯，還沒給劉大劉二發(fā)工錢。再加上這一頓飯，可謂雪上加霜。

    華瓊自己沒食欲，只看著他們幾人吃，拿了塊帕子浸了水，給荼荼擦脖子上的汗，怕她那塊傷浸了汗，以后不好祛疤。

    “泄氣了？”

    唐荼荼搖搖頭：“沒有。上午沒生意的時候，我就坐在那兒思考，想明白不少事?！?/br>
    她表情深沉，華瓊笑了：“想明白什么了？”

    唐荼荼道：“客人有矜貴體面的，也有刁鉆刻薄的；有想買但舍不得銀子、悻悻離去的，也有自己想買就不管掌柜高不高興，吆五喝六也非要把價壓下去的，都是人性使然。”

    “和氣生財(cái)?shù)牡览聿诲e，可生意人不會一直和氣，總會遇上不好相與的客人。我這還是在本地，有靠山，也有底氣——姥爺當(dāng)初拖家?guī)Э诘貋砭┏牵€有二舅在外邊跑商，去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的，受的委屈一定比我多?！?/br>
    劉大劉二筷尖頓了頓，驚疑地望她一眼，都沒說話，埋頭繼續(xù)吃菜，使筷的速度卻慢下來了。

    華瓊沒料到她一個上午，悟出這么個“說錯倒不為錯，就是莫名其妙”的人生哲理來，華瓊不想叫荼荼跑偏了，把她拉扯回主題來。

    “知道為什么賣不出去嘛？”

    唐荼荼搖頭：“我想不出來，是地方不好？街口人流量是大，但是客人往往不在路口買東西，都要往里邊走走。也可能是因?yàn)樘焯珶幔框T在馬上的不愿意下馬，坐在車?yán)锏牟辉敢庀萝?？?/br>
    華瓊：“這是借口。逛街的都是閑人，這么熱的天都出來逛了，有什么不樂意下車的？——你錯在沒有知地取財(cái)，擇地生財(cái)?！?/br>
    唐荼荼怔了怔，坐直了：“這話怎么說？”

    華瓊道：“奇珍樓里的稀罕物件雖然多，但跟你一樣，他們也是二道販子，最早就是靠倒賣南貨發(fā)的家，進(jìn)價一兩的東西，倒手賣五兩，圖的就是京城的富人沒見過這些新奇玩意。”

    “奇珍樓不用跑著腿兒天南海北的進(jìn)貨，因?yàn)槿思疑獯?，招牌響，京城富貴人家一聽‘奇珍樓’，沒人不知道的——所以天南海北的客商來了京城，都是捧著貨，客客氣氣往他家樓里送的，再由樓里眼光毒辣的掌柜選貨。”

    “他家樓里的貨品都會寫上徽記，蓋個紅戳兒，上有‘奇珍’二字，這就是招牌——‘奇珍樓出品，精中選精’?！?/br>
    “他家一個門簾賣五兩，能買得起的富貴人家，不差這五兩，差的是它家徽記帶來的體面；花用不起、偏偏又想買回去擺闊的人家，才會為路邊的攤貨駐足，在兩三錢上跟你計(jì)較——有珠玉在前，客人反而會覺得你這簾子，是仿著奇珍樓竹簾做出來的假貨，不值那個價?！?/br>
    似一道靈犀閃過腦子，唐荼荼漸漸聽懂了：“我錯在定價太便宜？看起來像假貨？”

    華瓊：“是地方選錯啦！騎著馬、坐著車的富貴人，誰會買路邊小攤呢？赤著兩條腿走路的，誰會花一兩半買條門簾呢？一兩半夠吃多少頓rou了？”

    “你再想想：哪兒的百姓有錢，也愛買攤貨，不在意徽記的？”

    唐荼荼試著問：“西市？和西頭的住戶？南邊也行，南邊住著好多來游玩的外地人，一定有很多客人沒見過這竹簾畫——這么說來，我最該避開的就是東市了！”

    “對嘍！”

    華瓊笑道：“東市上客人瞧不上的路邊攤兒，西市上多的是富民富戶，想要這份體面——跟達(dá)官貴人家掛一樣的竹簾子呢！你說他們樂不樂意？”

    唐荼荼如醍醐灌頂，瞧今兒天色不早了，把剩下的竹簾畫拉到西市去，第二天一早又在西市支了攤。

    她怕賣不出去，索性把價牌改成了“一兩三”，算算一兩三也大有得賺。

    西市上流攤兒太多，怕是得有千數(shù)，市署不發(fā)牌子，也不要市金，只有差役繞著街檢查秩序。

    這下生意好得出奇，到了半下午，剩下四十多幅竹簾畫就全賣出去了。

    第82章

    買竹簾畫的不光是路人,西市上也有十幾個鋪家買了，買回去立馬換下舊門簾，把新竹簾掛起來了。

    唐荼荼分辨了一番,沒能辨認(rèn)出是不是華家的鋪?zhàn)?。她問華瓊。

    華瓊挑眉：“我哪有那閑工夫，挨門挨戶地求著人家買你的東西？你老娘看著像大善人么？”

    唐荼荼又回頭望望劉大。

    身為華瓊身邊的健仆，劉大這張臉在西市上很有辨識度，難不成是因?yàn)樗驹跀偽慌?？叫鋪家的掌柜以為是華家支的攤，才過來你一幅我一幅地給她掃了尾貨？

    劉大只是笑道：“姑娘別多想，是你進(jìn)的貨品好,這竹簾畫確實(shí)物有所值?！?/br>
    倒也是,唐荼荼安心收了攤。

    干了兩天倒買倒賣的生意,刨去各種吃喝開銷，凈賺三兩。唐荼荼打開褡褳,對著連包底兒都沒鋪平的一把碎銀子無語凝噎。

    三兩不少,夠她半個月的吃喝了，但唐荼荼一對比自己七百兩的進(jìn)貨銀，這點(diǎn)錢實(shí)在不值一提了。

    好賴是沒虧本,全靠娘親點(diǎn)撥。

    經(jīng)此一事，唐荼荼不敢亂進(jìn)貨了，拿著七百零三兩又回了南市，小心謹(jǐn)慎地往出花。

    自十五京商集｜會始,已經(jīng)過去三天了，還剩兩天,街上人不那么多了,客商的貨還是足的,補(bǔ)貨都是大手筆,好幾車一齊往市上拉。

    唐荼荼大約明白了跑商的好處,小商小販生意再好，也是小買賣，跑商卻不一樣。跑商是大量進(jìn)貨，大量出貨，雖然山遙路遠(yuǎn)，但路上的人力和時間成本都能被最后的出貨抹平，一變現(xiàn)，資產(chǎn)就能翻幾倍十幾倍。

    她從劉大那兒得知，二舅的商幫不是裝滿貨出門的，出門時只背七成貨，剩下三成的馬背和大車是空著的，留著路上經(jīng)過晉豫皖、看到新奇東西時再一點(diǎn)點(diǎn)添補(bǔ)，帶去南邊看看好不好賣。

    這就掌握了行情，依此再決定明年進(jìn)什么貨。

    是以，唐荼荼撿著稀罕的北貨少量多樣地買，京城的堆綾補(bǔ)花和茶湯面、河北的皮影、蒙古客商的駝刀，都買了一圈。

    她比對著市場上手推車的大小，按能裝滿兩車的量買的，華瓊只瞧一眼就皺了眉。

    “這點(diǎn)東西，哪里能裝得下兩車？半車都裝不滿。你二舅這回去江南，一路走的都是官道，山平路坦，用的都是大箱車，兩匹馬才拉得動，一輛車不比一口棺材裝得少?！?/br>
    華瓊百無禁忌，舉例也舉得讓人瞠目結(jié)舌，唐荼荼想了想一口棺材多大，自個兒發(fā)起愁來。

    堆綾、茶湯面、皮影、駝刀，都不占什么地方，唐荼荼本著分散風(fēng)險的想法，這個買五十個，那個買五十個，怕哪樣賣不出去，雞蛋不敢往一個籃子里放。

    買著買著，唐荼荼自己也覺得不成氣候，被華瓊這么干脆地下了結(jié)論，她才確信自己這樣進(jìn)貨是真的有問題，只好在南市上來回溜達(dá)。

    天熱，走一會兒就渴得嗓子冒煙，唐荼荼帶著劉大劉二，坐遍了南市上的每一個茶攤。

    這趟剛坐下，要的冰糖雙雪水還沒送上來，一個高個男人大步走過來，停在了她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