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似有點出神，沒看她，視線始終落在寢屋門口。

    這是皇子府主三院中的第二院，存心院，緊挨著殿下住的承運院，前后只隔著一圈環(huán)廊和一道院門，是貴客禮節(jié)——就是殿下的兄弟們來了，至多也就是住這個院了。

    半晌后，府醫(yī)出來，拱手回道：“殿下，已經(jīng)給姑娘查過了，萬幸還沒入冬，姑娘身子好，喝兩副溫里祛寒的藥褪褪寒氣，便無大礙了。”

    又說：“后腦傷得不重，腫了一塊，需再隔幾日，才能診出顱內(nèi)留沒留淤血。”

    晏少昰卡在肺里的郁氣總算換出來了，忖了忖：“今夜你別回后巷了，就留在旁院罷?！?/br>
    府醫(yī)應喏退下。

    “睡下了么？”他問蕓香。

    “還沒呢，姑娘等著跟殿下回話呢?！?/br>
    晏少昰緩步進了內(nèi)室，他本可以站到屏風后，腳下卻沒停，隔著百寶嵌鏤花、白絹補鏤的折屏看了一眼，瞧她坐在床上，衣裳也齊整，抬腳進去了。

    唐荼荼立馬把披著的頭發(fā)扎起來，撈過被子蓋住下半身，腳底踩著倆被爐，溫溫地暖著腿。

    晏少昰拖了個瓷墩坐下，“如何？”

    他問的本是“感覺好點沒有”，“頭還疼么”，“身上還冷么”，“難受么”，“餓不餓”，苦于平時言簡意賅慣了，張嘴就這么倆字。

    唐荼荼立馬坐直，匯報起情況。

    “劫持我的那人穿一身紅裙，說話掐著嗓子，不是刻意捏著的，他嗓音偏清亮，調(diào)子多變，有點像是歌姬?！?/br>
    她把那句話學出來：“說是盼我盼了一月——我想來想去，不記得我跟誰有過一月之約呀，我也不認識這樣男扮女裝還填假胸的……咳，就是，比較豐滿，您懂意思嗎？”

    晏少昰沉著臉。

    他還沒娶親，唐荼荼不知道這朝代有沒有加厚bra，怕二殿下不能理解，但也不好意思講太細。

    轉念一想，說得細也沒用，圃田澤上有那么多歌姬，總不能拿這么奇葩的特征找人。

    唐荼荼踩著腳爐思索：“上個月，我見的人太多了，等我回家翻翻日記，應該能圈定一個范圍。”

    她絮絮叨叨說著，盡力描述特征。

    “打斗時，感覺這人身量比我高一個頭，體格偏瘦，可惜沒看清長相——他第二回打我腦袋時，隱約瞄到了一眼，偏他背著光，臉上脂粉厚，還畫了眉，也沒看清容貌?！?/br>
    晏少昰聽得跑神。

    她身上的寢衣制式奇怪，肩頭似有銀繡線和補畫，晏少昰對光仔細瞧了瞧，肩頭繡的竟然是四爪蟒。

    這是尚衣監(jiān)送來的、他的新衣……

    府里不留女客，后院又鎖了門，想是一時半會兒找不著合適她穿的衣裳……蕓香自作主張，真是放肆。

    她再豐腴，也比不過他寬肩猿背，寢衣穿在身上寬松如大褂，她連比帶劃，露出一截白嫩的皓腕來，袖口快要掉到肘彎去了。

    “知道了?！标躺贂g錯開視線：“我喚人去查。”

    唐荼荼：“等九兩哥醒了以后，我問問他看清人沒有——嘶！”她驀地想起來：“九兩哥呢？他怎么樣了？”

    晏少昰眸光立刻轉冷。

    ——市井潑皮，斂財無德，也配她喊一聲哥？

    藏在他心里的那聲“二哥”立刻變了味兒，從珍貴的、獨有的親密稱呼，變成了路邊連送帶賣、人手一個的廉售貨。

    唐荼荼還在絮叨：“當時船上有個琴娘，還有個船夫，都被兵馬司逮走了嗎？殿下能派個人去撈他們出來么？”

    平時，她這張嘴說十句，八句都討人喜歡；今兒是反著來的，沒一字稱心如意，一字字全如鉤子，勾扯著他的心往四分五裂的方向拉扯著去。

    晏少昰在這微弱的痛意中沉著臉，眉頭皺得沒了形：“cao心你自己就行了?！?/br>
    瞧見他起身要走，唐荼荼忙直起脖子叮囑。

    “您讓大夫好好給九兩哥瞧瞧，他不像我，又下水又吹風，還受了驚，他那身子，平時就弱不禁風的，發(fā)一場燒沒準就送了命了——殿下？”

    “養(yǎng)你的病！”晏少昰喝了聲：“凈cao閑心，我府上這么多人，能照看不住幾個大活人？”

    他聽到她被擄的信兒時又驚又怒，可此時，驚和怒全調(diào)和成了另一種怪異的火氣——往常一口一個“二哥”叫著，現(xiàn)如今喊那潑皮jian商“九兩哥”了，就順勢改口喊他“殿下”了？

    這倭瓜腦袋，孰親孰疏都分不清楚！

    驚怒、焦急、擔憂，全轉成了郁氣，在他胸口亂竄。晏少昰甚至能抽離出一線理智來，居高臨下地審視著自己，冷靜剖析這情緒來得不合宜，像個沒經(jīng)過事兒的毛頭小子。

    可屁用沒有，該氣還是氣，那股郁氣死活鎮(zhèn)不住，叫他額角都抽跳起來。

    唐荼荼被他吼懵了：“說話就說話，您發(fā)什么火啊……”

    “……我沒發(fā)火。”

    半晌，晏少昰收斂聲音，換了句溫和些的：“早點歇下罷，有什么事明兒再說?！?/br>
    他踱出幾步，隔著屏風鏤處的細絹，看到唐荼荼掀起被子從頭遮到腳，又打了個滾兒，臉朝墻睡下了。

    慢慢地，被子輕輕抖動幾下，她在被子底下蜷縮成了一個球，委屈巴巴的。

    晏少昰僵站在屏風后邊，后背滲出汗來：她……是哭了么……

    唐荼荼沒用過被爐這么金貴的東西，正琢磨用法。

    厚實的被子是簇新的，瓤子軟得像云，不像棉花，大概是填了鵝絨鴨絨兔毛一類的東西。

    腳下那兩只被爐，她拿腳尖勾了一只到腰側，端到手上仔細瞧。那是一顆空心的銀薰球，直徑有手掌長，銀球面上鏤刻著細密的花鳥紋，一顆顆細碎的紅玉嵌作鳥眼，工藝卓絕。

    里頭帶著機關，最中心填著小炭爐，周圍有軸臂，結構類似于常平陀螺儀，能保持里邊的爐口一直朝上，360°不管怎么轉，里邊的機關都會自動回轉到水平，不會傾倒。

    唐荼荼這才放心把爐子捂回腰側，另一只也勾上來，緊緊貼著腹部。她不怕腳冷，只怕落下腰病，抱著兩只爐子蜷縮成了個球。

    快要有了睡意時，才聽到腳步聲離開。

    ——奇怪，不是早走了么……

    外間豎著耳朵聽動靜的蕓香眼皮直跳，廿一無聲扶額，幾個奴婢一齊齊提心吊膽的，怕里邊吵起來。

    看見主子出來了，一伙人忙低頭斂目裝聾子。

    晏少昰聲音憊倦：“楓橋林圍了么？”

    廿一忙回話：“一刻鐘前派人去的，大約子正就能辦完事——是屬下疏忽了?！?/br>
    上月底，云嵐居士送給唐姑娘的那話本，他們是拿回來看過的，書中夾頁上分明寫著“九月月圓，林中一會”。廿一毀去那頁，料想蕭家剃頭挑子一頭熱，早晚會消停。

    誰知居士林吃了的豹子膽，竟敢在殿下眼皮子底下?lián)锶恕?/br>
    “那紅衣居士是誰？”

    廿一：“也是個在家修，自起了個雅號——玄機，在楓橋六居士里行三。其父是蕭帝師京中故舊，曾因‘明正社案’受了些牽連，貶謫山東，再未起復。兩家后人走得挺近?！?/br>
    晏少昰：“全帶過來?！?/br>
    步出寢屋，夜風正涼，一背的濕汗黏著寢衣，晏少昰這才發(fā)現(xiàn)自打聽著信兒以后，他連身外衫都沒穿。

    “備水，沐浴?！?/br>
    蕓香帶著婢子備好水，放好替換的寢衣，臨走前，她腳尖在門邊打了個晃，又轉悠回來，徐徐開口。

    “殿下，奴婢剛進宮的時候，得姨母家親眷提舉，入了坤寧宮——皇后娘娘愛養(yǎng)貓，最多的時候養(yǎng)了四只貓，配了兩位貓侍官。宮里邊人多，沒什么活兒，一閑下來，我就觀察那兩位貓侍官。”

    晏少昰雙眉聚成峰：“怎說起這個？”

    蕓香知道他今夜沒心情聽故事，加快語速倒豆子似的。

    “這二位貓侍官呢，脾氣正相反。甲侍官手懶但嘴甜，天天哄那貓兒——小祖宗今兒想吃什么呀；哎喲乖喵喵真好看，白得像雪一樣，阿嬤給擦擦蹄蹄；哎喲又吃魚啦，乖乖還會剔刺兒呢?！?/br>
    “這位嘴甜，但不怎么干活，每天抱著幾只貓一塊睡覺，看起來可親熱了，貓也愛黏著她玩?！?/br>
    “另一位貓侍官乙嬤嬤呢，這人呀，刀子嘴豆腐心，對幾只貓兒動輒呵斥——怎么又弄一身臟污；大半夜也往外邊跑，催命鬼；膽大包天，連娘娘養(yǎng)的魚都敢吃！”

    晏少昰目光轉深。

    蕓香：“貓闖了禍，也不能打呀，乙嬤嬤就鼓掌嚇唬貓，把它們嚇回窩里去——雖說半夜起床牽繩溜貓的是她，給貓拌食的是她，洗澡的是她，梳毛剪指甲的都是她。”

    “您說這位勞心勞力，把事兒都做全了，把幾只貓打理得油光水滑?？蓭字回垉壕褪遣挥H近她，她一抱就撓，她一喂就咬，做什么都惹貓兒討厭?！?/br>
    “虧就虧在一張嘴上，別人只看見刀子嘴了，沒看見嬤嬤肚子里的好——主子您說，這不是吃力不討好么？”

    蕓香說完，笑盈盈福了一禮：“奴婢多嘴，這便退下了。我去小廚房看看燉湯好了沒，殿下要陪姑娘用些么？”

    里邊不吭聲，蕓香也不多等，笑著退下了。

    晏少昰沉入溫水池中，靜靜閉上眼。

    兩刻鐘后，水將要涼了，他從池中坐起，濕發(fā)披衣，趿著木屐穿過環(huán)廊，侍膳的婢女剛端著托盤退下。

    晏少昰在窗前靜立片刻，于月色下敲了敲窗。

    “睡了沒？”

    唐荼荼后背安了彈簧，騰地坐起來了：“殿下還有事兒？”

    外邊的人沉默了半晌，開口時，聲音溫和得像被什么東西附了身：“耳房留了丫鬟，府醫(yī)在你隔壁院，半夜要是發(fā)起燒來了，自己喚人?！?/br>
    唐荼荼：“……噢，蕓香跟我說過了?！?/br>
    窗外無聲片刻，二殿下又說：“廚房里今晚上不歇火，半夜要是餓了就吱聲。”

    唐荼荼：“好?！?/br>
    她嘴角慢慢翹起來了。

    地底下鋪了煙道，怕她著涼，今夜特地給她生了爐子，溫度正合宜，穿著襪子踩在上邊都不冷。唐荼荼貓著腰，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防著自己的影子投到窗上。

    走到近前時，她啪得拉開窗戶，好整以暇看著他。

    他像是剛沐浴完，發(fā)梢還是濕的，就穿著一件薄寢衣，從頭發(fā)上流下來的水從肩膀濕到半腰，濕出層次分明的肌理輪廓來。

    唐荼荼慢慢眨了眨眼，迅速把二殿下從頭到腳睄了一遍，才“非禮勿視”地挪了挪眼。

    “殿下半夜不睡覺，就為跟我說這個？您這不是凈cao閑心嘛，您府上這么多人，還能照看不住我一個大活人？”

    晏少昰：“……”

    她把前腳他的話原封不動還回來，用的還是敬語，嘲諷力暴漲。

    正院幾個哨點的影衛(wèi)都見了鬼似的，默默仰天望月。

    唐荼荼又不敢真嘲笑他：“殿下有話好好說，別吼我，我又不敢跟你比嗓門大。大晚上游個湖，又被人抓，又被人打，我也很憋屈的?！?/br>
    晏少昰沉沉吐一口氣，率先敗下陣來。

    “你身上裝著我的私印，只要不是在皇宮里放肆，我保你整個京城都能橫著走，區(qū)區(qū)幾十小兵，值當你跳河躲藏？——此為你第一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