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4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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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消息涌入他耳中,綴尾的影衛(wèi)只來得及跟輜重官俞丘明知會半句,拋下幾萬人的輜重隊向北去了。 上馬關氣氛果然不同往日,進了主帥營,幾萬兵馬都熱切注視著他們一行,虎目有淚。 一場大戰(zhàn)過后損兵折將,營里往往會有許多傷兵,醫(yī)帳外該是滿滿的人,軍醫(yī)背著藥箱忙活,四處忍痛的哀嚎聲不止。 晏少昰沿著一頂一頂?shù)能妿ね^去,卻幾乎看不見一員傷兵,裹了紗布的、殘了肢的、輕傷重傷小傷通通看不著。 他扔開馬鞭,疾步登上了城墻,一群將軍回頭望來,個個面有慚意。 “葛規(guī)表呢?”晏少昰又掃兩眼,從一排熟面孔里揀不在的人:“還有晁采?” 孫知堅重重一拳捶在自己胸口上,分明一身沉甲不便,還是蹣跚著跪下了。 “老臣有罪!”孫知堅啞著聲稟道:“此戰(zhàn)全賴我指戰(zhàn)不利,損精騎八千,械兵和弓手五千,后備二千……” 城墻高聳,聲音裹在風中,有點糊。 晏少昰:“你大聲說。” 孫知堅吼道:“精騎八千!械兵和弓手五千,后備二千!出兵共計一萬五千余人,無一活口!失火炮與攻城械八十臺……” 說到后邊,到底是啞了。 “晁小將戰(zhàn)死,葛小將……下落不明?!?/br> 晏少昰僵在城頭。 傳令官走得早,不知戰(zhàn)果,只說到赤城設伏,元人重兵出動,意圖急攻上馬關,沒來得及等戰(zhàn)果就急忙出關傳信了。 他騎馬趕來的路上算了又算,知道此戰(zhàn)兇險,大抵是極艱難的,卻也沒料到是這樣的戰(zhàn)果。 上馬關好好的,沒少一磚一石。 出兵一萬五,無一活口…… 北風如刀剮著臉,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似被風刮著耳光。 晏少昰望向北面,那一瞬他甚至有些懵怔:什么樣的惡戰(zhàn),會留不下一個活口? 這城墻是近來加固又增高的,太高了,要是下盤不穩(wěn),狂風能把人吹個跟頭??耧L卷著沙,連沙帶土塞著喉,風里也似有了腥味。 晏少昰斷續(xù)著慢慢換了幾道氣,才把這敗局消化明白。 城墻上下的將士全仰頭望著主城樓上那面朱紅旗,那是代帝出征的帥旗,旗上銀龍威風凜凜。今日分明風很大,銀龍旗卻被狂風吹卷得纏在鐵桿上,萎靡地抖著,怎么也展不平。 晏少昰目光落向那桿旗,立刻有影衛(wèi)縱躍攀上去,抖開了帥旗。 晏少昰沒吭聲,他極目望向遠方。登上城樓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三座東西,形似塔。 那三座東西筑在赤城南面城垣下,分明離了十里遠,該什么都看不清的,可借著天光明亮,上馬關又地勢高聳,能看到清晰的輪廓線,三座塔很顯眼地矗在那兒。 “那是甚么?” 主帥問話,四下竟沒人吭聲。 旁邊頭回隨征的年輕將軍哽咽一聲,抹了一把臉。 沒人答,晏少昰自己凝目細看。 那是三座四方錐形的塔,中間一座最高,左右兩側的矮,遙相呼應,似有奇妙布局。 他看著看著,漸漸恍然:那是北元的薩滿圖騰。三座圖騰塔遙遙相對,乃是騰格里天、地、火三樣圖騰。不知為何筑得那樣高,比赤城的南城墻還聳出一尖梢,恍然間頂天立地似的。 晏少昰沉腰貼近萬里眼,陸明睿不由地抬手一擋,可他也只抬了抬手,什么也沒擋住,只聽見殿下身上的精鐵鎧僵硬地撞出一聲響。 晏少昰眼前有一瞬的茫白,后來看清楚了,看清這是什么了。 萬里眼放大倍數(shù)高,圖像直直殺入眼。 那是三座高筑起的尸塔,無數(shù)殘肢斷臂、人頭馬骨,萬余具尸體一層層堆垛成塔,用土夯實成幾座高大的土堆。 那是元人的長生天,他們以一萬五千戰(zhàn)俘的尸首,血祭長生天使者。 陸明睿低聲說:“這些元人酷信薩滿,視他們自己的征伐為長生天的旨意,任何死戰(zhàn)不降的民族,全是悖神者,會因為阻撓了神意而遭受最嚴厲的天罰,砌死在這三座墻里。” 這京觀尸塔,遙遙面朝京城的方向,橫向呈三點蜿蜒,像一張滑稽的大嘴,笑給天|朝的皇帝看,是為“京觀”。 可惜皇帝的眼里只有江南的糧、塞北的地土,只惦記著天下王臣的忠心,還有南北直隸每年填充了多少國庫。 邊關的戰(zhàn)報送上去,“一萬五”,是個不值得掛在嘴邊的數(shù)。 于是這碩大的尸塔,便只有邊軍能看得見,變成三軍將士不敢直視的巨大圖騰,撻伐不敬,規(guī)誡不馴。 而遠近處茍且偷安的異族人,崇尚武力的,會隔得遠遠的叩一叩首,拜一拜蒙古的真神。 陸明睿低聲說:“這三座尸塔不除,士氣不振。探子探過了,土壘砌得瓷實,拆壘收殮殘尸起碼得一日,眼下再派兵出去,恐有不利?!?/br> 老將孫知堅跪著沒起,沒敢看殿下臉色,便也沒看見殿下被風沙刮得粗糲的面孔抖了抖,顴骨下頦繃緊,驀地紅了眼。 他膝甲一振,撐著雙腿站起來:“火器營全員列陣,開火炮,出城?!?/br> “殿下不可。”孫知堅氣虛無力地勸了聲,沒攔住,眼睜睜看著殿下點兵出城了,只得起身跟上。 風雪很大,不停有風灌進雙耳。 離得近了,這骷髏臺越發(fā)清晰了。 赤城就在其背后,斷壁殘垣不復舊時威風,城墻上被火藥崩碎的孔隙是一雙雙烏黑的眼睛,無聲注視著三座尸塔。 這吊在家門前的尸體,遠比一片亂葬崗更惡毒。 草原上的風吹過被火燒凈的頭骨空腔,涌出一串嗚嗚的響,竟成了曲調,隨著北風滾了很遠,如泣如訴,也像一串低啞的惡咒。 離尸塔四里地的時候,首騎停下了,晏少昰舉起千里眼望了望。 這些尸身經(jīng)火藥炸過、馬蹄踐踏過,戰(zhàn)后又被元人毀了尸,大抵是不成樣子了。 陸明睿怕殿下于心不忍,低聲回稟:“探子說,沒幾個全尸了,轟了也干凈?!?/br> 晏少昰利落翻身下馬,“就在此處行刑罷?!?/br> 戍邊是苦差事,要算天時、找地利,要練兵、統(tǒng)兵,要嚴明軍紀,要籌措糧草、調度軍需,安排各級將吏轄屬……樁樁件件,全會消磨一支軍隊的精力,很少有戰(zhàn)事能酣暢淋漓、痛痛快快地打一場。 領兵之將忌冒進,忌蠻干,忌剛愎自用,忌這忌那,因為一個決策失誤,漏出去的都是人命。 盛朝自高祖以來的軍隊規(guī)矩,凡敗戰(zhàn)必糾責,要在亡兵的尸首面前行軍刑。一條條人命擺在眼前,才能規(guī)誡領兵的將軍再不犯這錯。 幾個將軍除了甲,竟眼睜睜看著殿下也跟著除了甲,一驚,未來得及說話,沉沉的軍棍已經(jīng)落下來了,忙閉口忍痛。 晏少昰誰也沒看,只沉聲說:“孫將軍年老,不必受這軍棍了,革去副帥銜,隔日隨輜重兵回京——陣前離營,大錯在我,打罷。” 他折身蹲下,周圍拿著軍棍的行刑兵面面相覷,沒人敢動。 廿一抿了抿唇,親手拿了條軍棍執(zhí)刑,晏少昰動也不動,挨了十軍棍。 多年的近侍知他心意,一棍棍打下來都沒留手。 攛掇開城門迎戰(zhàn)的幾個年輕將軍都在受刑之列,疼得狠了,難免有悶哼聲。只有他們的二殿下一聲沒吭,氣息梗在喉里,扼得一張臉色青白。 這一瞬,晏少昰分神想了點別的。 如果,他早來一日。 如果,沒有折道去天津。 再往前想,如果他沒應父皇的密詔,不對勞什子父子親情報什么希冀。 他回去做了什么呢,吃了幾頓不咸不淡的宴食,得了父皇幾句不冷不熱的關懷,過了個可有可無的年。 與皇兄喝了一夜酒,因為宿醉,頭疾犯起來,還養(yǎng)了一天的腦袋。 后又連蒙帶騙,撂下輜重兵折道去了天津,被那丫頭一個笑遮了眼,被一個擁抱迷昏了頭,回程路上暢快了一路。 …… 晏少昰掌心擋在額前,重重搓了一把眼睛。 他膝甲一振,撐著雙腿站起來,吼了聲:“火器營全員列陣,開火炮!” 相隔四里地,炮頭挑得高高的,在空曠的四野上,在這個沒有埋伏的位置,以火炮最遠射程朝著北面轟了過去。 這個距離幾乎沒有準度可言了,多數(shù)鐵火彈都炸不到目標點,晏少昰自己cao了一門重炮,頭一炮試遠,第二炮測高,第三炮,極準地轟中了當中的那座尸塔。 “平距上移一尺五,填藥四斤。” 火炮兵立刻按這個角度和火藥填量,重新調高了炮頭。 “砰——!砰——!” 鐵火炮震天響著,一炮接一炮撞上去,十幾丈高的京觀尸塔轟然倒塌。 土壘迸濺成泥灰,萬千殘缺的尸骸墜下來,俯身沖向了廣袤的地土間,終于能魂歸大地。 而最中間最高那座尸塔,頂上的三角將旗隨之滾落,折桿,直墜而下,原本是青旗,被血泥染成枯槁的紅。 旁邊有兩條長長的紅翎羽,于天際劃了個圈,也飄飄悠悠落下來了。 天光明亮,不用千里眼晏少昰也看清楚了——那是葛規(guī)表頭盔上的兩根赤翎。 這青年生來巨力,論蠻力,比他兄長葛循良都厲害三分。他擅刀也擅使長|槍,所有的長兵重兵全都通熟,卻最愛練一桿三十來斤的方天戟。 這青年翻遍史書,聽遍武戲,古往今來名將上百,葛規(guī)表罵這個優(yōu)柔寡斷,罵那個私德有虧,沒幾個能入他眼的。 唯獨愛自比呂布呂溫侯。架勢也學得足,自己找匠人打了一頂紫金冠,兩條長長的紅翎綴在腦后,說戴這冠帽上陣威風。 但凡誰笑他一聲“雞屁股毛”,他就呼呼比個武生,學戲文里的唱詞猖狂大笑一聲。 “難為爾等桃園結義,自夸是好漢,且看(你家)溫侯爺今日一對三——!” 戲腔猶在耳。 那是葛家最后一個男兒。 戰(zhàn)起前,晏少昰甚至有過猶豫,想臨陣換將,調葛規(guī)表回京做個小官,全了與他兄長多年的舊友情誼。 兩根赤翎染血,紅得漂亮極了,打著旋兒落下來。 像兩根針穿進太陽xue,在里頭攪了個來回。晏少昰眼前一黑,如被剜了膝蓋骨,竟生生屈了一條膝,單腿跪下了。 “殿下!” “殿下不可!” 周圍影衛(wèi)搶著喚著,也沒把他拉起來。 孫知堅老淚淌了一臉,扶著膝頭,也隨殿下跪下了,蒼老的聲音喝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