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5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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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印坊,只有她這個院是靜悄悄的。 廚房緊趕慢趕地煎藥,藥材不夠了,新送進來的藥材滿滿兩車,而這只夠印坊一日的用量。 往來多了許多新面孔,都穿著白大褂,看她戴著病人的黃紗帷帽,一路挨訓:“哪個屋的病人出來了?這是散步的時候嗎,趕緊回你屋去!” 唐荼荼一路挨訓,一路解釋:“我是唐大人家的姑娘,出來看看,不亂摸不亂碰,該守的規(guī)矩我都知道。” 人家臉色微變,沒再說什么,興許把她當成拿著特權行走的官家女了。 走到拐角時,唐荼荼忽覺頭上一輕,隔著紗的黃蒙蒙的天陡然清明了一瞬。 她抬頭看,只捕捉一縷輕風,一眨眼的工夫,她頭上的帷帽已經換了色了。 “叁鷹回來了?” 芙蘭:“可不,今早回來的,我讓他歇一天,鷹哥還是緊趕慢趕地回來當值了。” 他腳程快,四天跑了個來回。沒聽到芙蘭再說別的,唐荼荼便知道是邊關沒事,二哥他們都沒被染上。 她松口氣,快步往前走。 往常各屋病人會輪流出來打飯,今日不準出來了,全由嬤嬤往屋里送。院里只有白帽白褂的醫(yī)士走動,住進來的病人太多,人手不夠用了。 不等衙門知會,教諭大人昨日警醒地把縣學館和所有書院關了,學館本就是聚集感染的高發(fā)地,人心惶惶的時候,學生也沒心思念書,這下縣學夫子領著十幾個醫(yī)士添進了義診的隊伍。 看門的從家仆變成了衙役,大門前官兵林立,把那道兩人高的鐵門守成了防疫線,遠遠看一眼,人心便沉沉地往下墜。 公孫景逸一整天沒合眼,困得給個枕頭就能著,瞇縫著眼摸起一碗清湯抄手,兩勺紅辣油澆進去,給自個兒辣得精神了。 “你昏了以后,天就將近亮了,我尋摸這事兒也算是我攪出來的,弄個半參子,往你爹那兒一撂就跑了,豈不是顯得我無能?” “正好天也快亮了,頂個大太陽把犯人送縣衙,那不是當街游行嘛,不合適。就先給蓋了個聚眾斗毆的帽兒,關我三大爺那兒去了?!?/br> 他三大爺,公孫桂舶,從五品的河營協備。 唐荼荼私底下給公孫家畫了個家譜,知道他這位三大爺管的是南城墻外那條泄洪河,離印坊很近,送到那里確實更妥當。 “審了一早上,全交代清楚了?!?/br> “怎么說?”唐荼荼給他遞了一塊喉糖,解辣的。 “這群癟犢子……”公孫景逸粗話起了個頭,對著送到手邊的這塊糖愣是說不下去了。怎么也是個二八小伙,對著姑娘說這個,他還要臉不。 他咬著糖支吾一聲:“……還是張捕頭給你講罷?!?/br> 張捕頭三十啷當歲了,久經人事沒了顧忌,條理分明道。 “這群下作道士在鄉(xiāng)間藏了十年,四里八鄉(xiāng)門路通達,消息來路很廣。他們在各家寺廟中都埋了鉤子,稱作雀姐,是一群三四十歲、沒正經營生,空長了一張嘴皮的娘們。” “雀姐蹲守在各個大廟中,眼睛很厲,專門觀察老太太和小媳婦供香火——一般男人去廟里,求的無非是功名利祿,老太太小媳婦多數是去求子求孫的?!?/br> “雀姐盯住這群人,就會迎上去,裝作不經意地落下話頭,比方跟同行人咕噥‘這廟不靈,我身邊的誰誰誰,上回去了送生廟,回了家立馬就懷上了’,求子的婦人會立刻上鉤。” “去了送生廟一看,里面全是剃了頭的尼姑,把送生神供得有模有樣的,求子行道也寫得明明白白,任誰也會信個七八成。” “掏錢進了廟,就是人家案板上的魚rou了?!?/br> “這群癟犢子警惕,從不急著招攬生意,每個月只接四五個單子,一人交二十兩,正好夠他們吃喝揮霍。恰是因為人少,上了勾的婦人之間幾乎碰不著頭,事情越不容易敗露?!?/br> “他們對外稱是供奉送生神三個月,以示昭誠,實則,這三月極有講究。為了能多jian|yin幾回,頭一個月會守住精關,只嫖宿,不交陽精。第二個月才開始辦事兒。” “院里養(yǎng)著大夫,一旦摸著滑脈的跡象就把人送走,又要女客回家三日內與丈夫同房,兩相一岔,就能遮掩過去?!?/br> 唐荼荼聽得手抖,舌尖發(fā)木:“可是月份不對……” 所謂滑脈,她不清楚大夫能不能摸出來,只看月事延遲的時間也能斷定是否懷孕??砂l(fā)現月事遲了是將近一個月的事了,與十月懷胎是對不上的。 張捕頭點頭:“到時候會說是rou身養(yǎng)不住仙胎,不足月就出生了——一來,孕娘剛懷時吃不飽,吃喝沒跟上,后頭就難補;二來,跪奉神龕一整月,腰胯變形,懷上的娃娃就長不大,生時個頭小,跟不足月生下的一樣?!?/br> “這群畜牲!”芙蘭罵了一句。 旁邊有年長的嬤嬤,道了聲奇:“可是生下的娃娃長相不一樣啊,誰家爹不仔細看看自家孩子,眼睛像娘,嘴巴像爹,總得跟自己有個像處。十年啊……就沒人疑心過?” 公孫景逸嘆口氣:“咱們能想著的,人家都能想著。交錢入廟時,會讓你男人跟著一道兒去,沒法去的,也得女人家畫個小像帶過去,這是讓送生神認認人?!?/br> “你家相公眼睛大,人家就給你找個眼睛大的,鼻梁塌的就找鼻梁塌的,皮黑皮白都有對應,保管親爹娘也分辨不出來?!?/br> 是了。 唐荼荼記起昨夜那些yin棍的臉,雖說各有各的丑態(tài),五官卻都是很有辨識度的模樣。 公孫景逸:“人家把你從頭發(fā)絲到腳后跟兒算計得明明白白,又是尼姑,又是神龕,又是迷香——那尼姑哪是什么真尼姑?全是雀姐剃了頭扮的?!?/br> 一群人聽得毛骨悚然,忍不住代進去想:要是自己身在局中,能不能脫身出來,能從哪一步脫出來。 想來想去也無解。一旦聽見“送生神靈驗”這一句,動了心,就是在一腳一腳順著人家設好的套走了。 公孫景逸沉沉一放碗:“就說這回,還不是這群犢子自個兒露了馬腳,而是機緣巧合才被我逮住的。茶花兒你猜是為嘛?” 唐荼荼嗓子干啞,已經出不了聲了,只挪了挪眼珠子,盯到公孫臉上。 “這不正趕上趙老頭卸任,他卸任之前要統(tǒng)計全縣丁口——這叫‘案戶比民’?!?/br> “要擱以前,也就稀里糊涂過去了??赡愕羌氈氯?,較真,特特吩咐各鎮(zhèn)必須要算清楚人口,各鄉(xiāng)道、村道進出都查得嚴。這群yin僧不敢妄動,沒來得及把人換回廟里,這才拖到幾個婦人大了肚子。” “要不是年前,有人出去采買年貨染了病,這回還抓不著他們!” 唐荼荼聽爹爹說起過。 “案戶比民”是戶口核查的意思,肖似后世的人口統(tǒng)計,官話叫寫黃冊。 縣令在任期間,轄地人口增長了,說明官當得好,百姓富庶,手有余錢,才會多生孩子,換言之則是一地民德教化得好,叫鰥寡孤獨有所養(yǎng),病死的少了。是以一縣丁口增多,這是能加官受賞的功績。 趙大人要卸任了,全縣人口統(tǒng)計卻拖拖拉拉的。爹爹一問這事,才知道趙大人打算糊弄過去。 那老頭口稱:不必費這工夫,比著舊黃冊上的丁口數添上點就行了,上頭不查黃冊。各縣都這么干,統(tǒng)計丁口動輒花費千兩,縣里頭哪有這余錢? …… 狗官。 統(tǒng)計人口,以致鄉(xiāng)道進出收緊,加上這驟然爆發(fā)的赤眼病,才陰差陽錯地讓這群為禍鄉(xiāng)里的畜生落了網。 唐荼荼腦袋有點麻木,從昨夜到現在,屢屢破她下限,一時間只覺得茫然四顧,如何也想不著解決后事的辦法了。 忽聽北邊人聲喧嘩。 幾人循聲過去,看到是和光趕來了,正寒著臉站在門口。她身后一排府兵,隱隱與門外的人成對峙姿態(tài)。 剛落了馬車要踩上腳凳的趙大人,被這丫頭盯得腳下一軟,差點原地栽個跟頭,忙理正衣冠站直。 他必是得了信兒,陣仗很大,縣丞、主簿、師爺、捕房的人來了個齊,隨車帶了幾頭宰殺干凈的豬羊,給病人送溫暖來了。 進門就給守門的公孫府兵、院里的醫(yī)士分了蒸餃、油錘和團圓糕,惹來一片歡聲笑語。 “趙大人來啦!” 油錘像炸元宵,里邊裹著五仁、桂花豆沙餡,本是南方小吃,傳到此地也落了根。 趙大人掀起覆面的紗擋,一掃來時路上的苦瓜臉,笑得春風和煦。 “諸位小大夫辛苦了,都是少年英杰啊?!彼暰€掠過十幾個醫(yī)士,不停點頭:“后生小兒扛得起擔子,當得起大用,是一縣之幸事,是國之幸事!看見你們,老叟甚慰啊?!?/br> “明兒就是元宵節(jié)了,元宵不好帶,家妻今兒起了個大早,攪了好幾盆元宵餡兒,明兒咱們全吃元宵!” 年輕的醫(yī)士們轟然沸騰,有幾個心細善感的,差點人前掉了淚:“勞大人記掛了?!?/br> 印坊里病人越來越多,每天遇著的冷言冷語也更多了。病人心焦,說話難免口氣重,因為病在眼,都盼著老大夫來診,遍眼卻全是摸個脈也猶猶豫豫的年輕娃娃,看見就惱火。 醫(yī)士們每天挨訓,這才短短五六天,就快要撐不住了,擎等著趙大人這股暖流。 縣丞、師爺也都是長袖善舞的人物,含笑附和著。唐老爺跟在眾人身側,眉頭緊鎖,顯得格格不入。 唐荼荼側頭問:“趙大人知道信兒了?” 公孫景逸火氣頗重地嗤了聲:“他能不曉得?我前腳逮了人,后腳就有人給他報信兒去了,這老東西怕是一宿沒敢合眼?!?/br> 一宿沒敢合眼,不說怎么解決問題,趕緊地領著夫人奴仆剁元宵餡去了。 唐荼荼睡了一覺才摁下去的暴躁,又騰地躥起來了。 印坊門前聚著不少病人家屬,看見趙大人跟往日一樣和和氣氣的,忙擠上前去問:“大人!明兒就過節(jié)了,我家娘子和姑娘都在里頭,能不能寬容一日,叫我領她們回去吃頓團圓飯吶?” 趙大人笑吟吟應下來:“好好,此乃人之常情,你盡管帶去,過完節(jié)再把人送回來?!?/br> “哎呀,我家老太太也在里邊呢!” 趙大人:“好好好,你家也把人領回去,給老太太洗漱洗漱,吃點好的。里頭伺候的沒家里周到,難為你們啦?!?/br> 隨行的縣丞心一咯噔,知道大人這信口開河的毛病又犯了,忙壓著聲提醒:“大人這不妥啊……” 趙大人反問:“有何不妥?照我看,這印坊隔疫才最是不妥,如今人滿為患,病人卻日日累增,還能往哪兒盛人去?不得各家關起門來避疫,給各家發(fā)藥各家熬?這不與本官當初說得一樣么?你們費這一通力氣?!?/br> 一群醫(yī)士面面相覷,手里的油錘餡兒還是香的,皮殼還是脆的,愣是咬不下去了。 累死累活好幾天,藥味熏得從皮到里全入味了,連他們這多年抓藥摸藥的,聞見藥味都犯惡心。 每天看見赤眼病數累增,只覺后怕不已,要是印坊里這將近二百數的病人全在外邊,整個天津怕是都紅點密布了。 怎么到趙大人嘴里,全成了無用之功?全成了他的“早知如此”了? 醫(yī)士們圍著廖海悄聲嘀咕:“病人能出去過節(jié)么?” “小杜大夫不讓吧?” 廖海一咬牙:“快去請小杜大夫和唐姑娘來!” 說完便是一怔,這兩位比他歲數還小,他怎么遇事兒就想到找他倆了。又忙改口:“公孫少爺也在后院,去請他來?!?/br> 不用他喚,唐荼荼已經幾步上前去了,朗聲說:“趙大人糊涂了!方才說的話不算數。赤眼病傳得多快,您是知道的,病人但凡回了家,隔天就會全家一起染疫?!?/br> “元宵節(jié)是團圓時候,大家掛念家人我知道。只是諸位看看這些站哨的兵,也是幾天沒著家了,印坊里幾十個醫(yī)士,幾十個仆役,全要在這圍墻里過節(jié),我們同樣回不去家。煩請諸位別給大夫添麻煩了?!?/br> 她自覺說得有理有據,誰知,門前圍著的幾個家屬立刻變了臉色。 “大人都說了能行,你一個丫頭片子怎么還改口啊?” “誰不知道上元是除病氣除邪祟的,這節(jié)還跟一群病人沾一塊兒,就別想好啦!這一年得連番兒??!” “哎喲!她眼睛怎么是紅的!這是個病人吶!” 周圍家屬噌噌退開了五步遠。 白紗太薄,她眼睛又是昨天被鹽水激了的,紅得看不見眼白,任誰看也是個病入膏肓的重癥。 “小丫頭無知,別理她,咱們就按大人您說得辦——我家那口子姓圈,叫滿豚,勞煩哪位差爺領他出來,過完十五我再送他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