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遠(yuǎn)看見古嬤嬤領(lǐng)著她出來，幾位大掌柜笑了滿臉，快行幾步上前來拱手作禮：“這位就是大姑娘吧？”

    “實在是生意忙得迷了腦子，早早就得了東家的信兒，一直沒來得及拜訪姑娘。過年托管家給您送了一份禮，老管家回頭跟我說，縣老爺清正廉潔，壓根沒讓他進(jìn)門兒，給我原封不動帶回去嘍?！?/br>
    這幾位噼里啪啦快人快語，唐荼荼迷瞪聽半天，在古嬤嬤的擠眉弄眼中知道這幾位是誰了。

    來天津之前，她娘說天津有幾個她生意上的老朋友，托付他們關(guān)照自己。又聽這幾位掌柜各個稱“東家”，大概華瓊是生意的牽頭人。

    “哎呀，到飯口了，咱們邊吃邊說，邊吃邊說！姑娘快請上座?！?/br>
    跟商人打交道是件愉快事，唐荼荼推辭幾句，被幾位伯姨笑吟吟地按著坐下了。

    她不知人家有無顧忌，自己用公筷空盤取了一份菜，吃飯不摘帷帽，撩起輕紗一個角吃，吃相斯文又秀氣。

    等上后菜之時，那位姓侯的大掌柜招呼著往她這邊上：“姑娘可別是成心餓著肚子，學(xué)別家丫頭苗條，咱不學(xué)那個，也別因為我?guī)讉€在這兒而拘謹(jǐn)，不然那可是我們的罪過了。”

    “沒有的事兒?！碧戚陛毙那闀晨?，又夾了一只裹滿醬汁的四喜丸子。

    “前天一聽縣里頭出了事兒，我立刻給東家去了信兒。姑娘也是，這么大的事兒不知道跟我們張嘴，今兒我們各家出了十來人，都在印坊左近住下了，留著給姑娘支用。”

    唐荼荼眼神一閃：“伯伯聽著了什么信兒？”

    赤眼病在前，趙大人貪污一案應(yīng)該還沒傳出去，而大肚教一案更是萬萬不能傳出去。

    果然，那侯大掌柜嘆了聲：“自然是縣里爆發(fā)了赤眼病啊，還有趙大人貪贓納賄一事?！?/br>
    “漕司府的令都傳出來了，要各家商行舉證趙大人納賄的名目，收受的賄銀、侵占的農(nóng)田、商物全往上報——各家商行自個兒舉證行賄通賄的，既往不咎，不許再犯?！?/br>
    唐荼荼眼皮撲簌了兩下。

    她知道趙老頭兒脾性，肚皮不大，膽子更小。那老頭只是手縫松，過衙門走賬的公稅都要撈一筆，真要讓他實打?qū)嵉呢?、跟各家商行伸手要錢，那是不可能的事。

    一個破落的靜?？h，要什么沒什么，商行不從這里進(jìn)貨，也不在這里開店，整個靜?？h的錢莊當(dāng)鋪都全是官營的。各家商行頂多從靜海縣招一些廉價勞動力，包吃包住把工人接到天津城內(nèi)去。

    這樣的境地，趙大人去哪兒貪？他跟各家商行該全無關(guān)系才對。

    漕司讓各家商行舉證，這“既往不咎”有點意思。那日，唐荼荼聽爹爹和葉先生說過，一地出了大貪官，往往上下牽扯一片，一府的官員都要嚴(yán)查進(jìn)項出項。

    “既往不咎”，就是讓各家商行把那些對不上的賬趕緊列出來，往趙大人頭上安。

    摁死一個縣官，好叫天津別的大人賬目清明，在皇上派欽差下來之前，先把自己一身雞毛抖干凈。

    嘴里的菜味道復(fù)雜起來了，唐荼荼放下筷子不再吃了，直起身坐得筆直。

    她頂著華瓊的名頭，嚴(yán)肅開口。

    “我出門前，我娘給我講了個道理，說做生意要誠信經(jīng)商，才能越做越大，有些事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幾位大掌柜當(dāng)真以為這是華瓊的金口玉言，聽得專注極了。

    唐荼荼卻說不下去了，頂著幾位大掌柜認(rèn)真卻迷惑的目光，她自己也覺得這話是屁話了。

    一條運(yùn)河，從北到南串起了百十個商幫，千百個商行，萬千家商戶。上下多少人“打點”，多少人“通氣”，要是以律法畫條線，能把全天下十之七八的商全劃到“行賄”的那一頭。

    她老爹清清白白一個官，這幾年就沒拿過除了俸祿和體己以外的錢，饒是這樣，唐老爺還常常因為早年入禮部花了八十兩紋銀打點而耿耿于懷。

    而漕司一個地方大員，敢下令“所有商行行過賄的既往不咎”，說明天下有許多先例在前，平時民不舉，官不究，貪的貪，送的送，曝出事時法不責(zé)眾。

    侯掌柜聽出她想說什么了，眼里立刻帶了贊賞。

    “大姑娘小小年紀(jì)，竟能明白這番道理！姑娘放心，我們心里都有桿秤，皇城根下生意不好做，老伙計們都知道樹大招風(fēng)的道理，有時寧愿外地商會踩在頭上，也不敢動歪心思，賬目上是清清白白的?！?/br>
    這“清白”含了多少水不好說，聽他一席話，唐荼荼好歹放了心。再想想她娘可是坐擁三條街的厲害人，肯定也有一套自己的處事之法。

    侯掌柜又接起了前話：“前日信兒送出去，回信回得極快。我們才知道東家已經(jīng)出門了，正往天津這頭趕呢，不日就到了。”

    唐荼荼驚喜：“我娘要過來？”

    她換了個住處，連這事都不知道，大概娘的信送府里去了。

    中午吃了葷菜，古嬤嬤都惦記著，晚上只有清清淡淡一碗長壽面，一海碗，配了兩樣小菜。這葷一頓素一頓的實在折磨人，連湯喝完，只覺得吃了個水飽。

    趁著今日有紀(jì)念意義，唐荼荼開始寫年終總結(jié)，年前忘了寫，年后一直忙到今天。

    去年冬至來到這個時代，今已一年零一個月了，這一年做了什么事兒，有什么想法和體悟全寫上去。以前每到年終是填表格，寫公文，如今沒上級要應(yīng)付，寫著寫著就成了日記，一句一句落筆都是自在的。

    她吃了長壽面，收了全府的禮物，聽了爹爹的祝詞。但總有點一丟丟遺憾浮在心上，摁不下去。

    此時的長街上，幾匹快馬搶在天津閉城門前進(jìn)了城，沿著河西堤一路穿過坊市與巡衛(wèi)關(guān)卡，朝著她的方向疾奔而來。

    領(lǐng)頭的影衛(wèi)看了看時辰，高興得差點蹦起來。

    子時一刻！趕上了！昨兒天黑殿下的信才過來，快馬加鞭一天一夜，老天爺啊，竟叫他們趕上了。

    叁鷹和芙蘭一路穿門過院，壓抑著興奮“篤篤篤”敲門。

    唐荼荼剛睡下，開門露出半張臉：“怎么了？”

    倆影衛(wèi)難掩激動：“殿下送的禮到了！”

    唐荼荼眼睛驟然亮起了兩盞小燈泡，高興得有點結(jié)巴：“快快快進(jìn)來。”

    叁鷹小心翼翼地捧進(jìn)來。

    那是一盞很大的紗燈，六角六棱，內(nèi)徑一尺長，底下是整塊明玉雕的蓮花托，上方一個手搖柄，輕輕一搖，里頭畫著畫兒的燈芯會轉(zhuǎn)。

    叁鷹得意道：“這是京中名匠夢溪丈人所做。老相公不慕名利，早歇手了，就是殿下也得尋著老相公的故交上山去求人家，三催四請，軟磨硬泡，老相公才答應(yīng)給他做這燈，從立冬就開始做了?！?/br>
    唐荼荼聽得直笑。

    她不信二哥會有那樣的少年意氣，可在“二哥去求燈”和“叁鷹說假話”之間權(quán)衡一下，唐荼荼自然更信前者。

    她伸手摸摸冰涼的燈骨，沒分辨出來是玉還是琉璃，剛從冰天雪地里送過來，涼得像在摸冰，捱凍也快樂。

    叁鷹扯幌子眼也不眨：“早該在元宵節(jié)當(dāng)天就送過來了，出通州時下雪耽誤了工夫，萬幸在姑娘生辰這天趕上了。姑娘快看看燈芯壞了沒有？彎了折了都能修修?！?/br>
    唐荼荼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擺擺手，笑得聲音都發(fā)不圓乎了：“你們出去嘛，我自己看?！?/br>
    芙蘭：“行行行，您自個兒看?？赐甏迪税。⌒囊估镒咚??！?/br>
    唐荼荼連催帶攆地把兩人關(guān)出了門，洗干凈手，從底座摸進(jìn)去把燈芯點上，又吹熄屋里的燭火。四下黑暗，只有這一片瑩瑩的暖光亮著。

    她小心翼翼轉(zhuǎn)動軸骨。

    這大概是走馬燈的一種，里頭的畫軸也頗有放映機(jī)畫帶的妙處，一圈圈畫帶同樣是皮影做法，以精妙的雕工成就了一幅連環(huán)畫。淡黃色的皮子作底，點點淡彩染了顏色。

    畫的是兩個人，一個穿袍，一個穿裙，有時同路，有時分開，行行復(fù)行行，冬春秋夏轉(zhuǎn)了個四季，終于在滿山桃花盛開時并上了肩。

    轉(zhuǎn)到畫軸越來越薄時，她轉(zhuǎn)出來一行小字，清晰地映在燈紗上。

    ——莫愁前路無知己。

    唐荼荼忽的屏住呼吸，手指發(fā)軟地轉(zhuǎn)出下一句。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別時不謂行當(dāng)久，贈予庭梧載鶴鳴。

    轉(zhuǎn)軸轉(zhuǎn)到了頭，再轉(zhuǎn)不出來了。

    嗐，欺負(fù)我不會讀詩……

    前兩句的意思她懂，后兩句意思高妙了點。上了將近二十年學(xué)唯獨(dú)不念詩的小文盲重新點起蠟燭，抱著一厚本說文解字，按著部首翻找，連查帶猜。

    別時，分別的時候；不謂，不料，沒想到。

    庭梧，沒查到；鶴，就是鶴……

    她查著查著，忽然趴倒在自己胳膊肘里，咣咣抵著胳膊肘撞了兩下，笑得腮幫子都酸了。

    ——我明明都看不懂，我高興個什么勁兒啊。

    第248章

    這日一早,幾位老大夫去了后院坐診，又一遍望聞問切走完之后，幾個老大夫終于變了臉色。

    病人每三日診一回,依照每個病人的表征，稍微調(diào)一調(diào)藥方。打從初九，第一波病人住進(jìn)印坊就開始用藥了，杜仲把病人按舍間分成了十組，五種湯藥、兩種外洗劑交叉著用。

    九日后再看，不同的藥方療效已經(jīng)顯出差別了。

    三樣古經(jīng)方中,除了一個小柴胡湯療效不錯,病人眼里的紅血絲慢慢退了。剩下兩個祛內(nèi)火的方子喝了九天,病人照舊是眼干眼癢、芝糊結(jié)得眼睛都睜不開，甚至血絲聚成了血點,白睛下一片清透的血色,看著瘆人。

    而杜仲自己寫的兩個方子，全都療效顯著。

    老大夫瞧他的藥材配伍，扒著每一樣藥材琢磨也找不著古醫(yī)方的影子,君臣佐使偏門，相使、相惡叫他們看得稀里糊涂。放任何一個經(jīng)驗老道的大夫眼里，都會覺得這是在瞎開方。

    廖海與一群小醫(yī)士等在一旁，瞧幾個老大夫臉上都浮起尷尬惱火的神色,而小杜神醫(yī)一聲不吭地擦干凈脈枕，收拾醫(yī)箱站起來了。

    廖海一個箭步竄上前,壓著激動問：“如何如何了？是不是咱們贏了？”

    杜仲一點頭。

    “喔呼——！”周圍一片沸騰,一群半大孩子不知道顧忌前輩面子,高興地直嚷嚷：“就說咱小神醫(yī)出馬,一個頂八！”

    “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等回了家我就準(zhǔn)備拜師禮去！”

    杜仲眼里浮起一點笑：“你不上學(xué)了？”

    “嗐，縣學(xué)里的夫子醫(yī)術(shù)還是我爺教出來的呢。師父你是不知道啊，咱縣里頭厲害的大夫都開醫(yī)館坐堂了，賺大錢，不厲害的大夫才當(dāng)教書匠?！?/br>
    杜仲一怔，想想確實是這個理。

    京城國子監(jiān)有專門的太醫(yī)博士和助教開班授技，學(xué)生每季都有大考，成績優(yōu)異的學(xué)生可以入太醫(yī)署，名列前茅的，還能破格拔擢進(jìn)入太醫(yī)院。精修醫(yī)術(shù)、當(dāng)太醫(yī)博士，那是名利雙收的好前程。

    而縣里頭，百姓學(xué)什么技藝首先都是為了一口營生，坐堂大夫常常開五副草藥就能賺一兩紋銀，教書匠每月月俸撐死了，也就是這個數(shù)了。

    廖海突發(fā)奇想：“我看師父你平時也沒什么事兒可忙，不如去我們學(xué)館授課罷？您要是去了，良師首座的位子都得讓給您！”

    杜仲怔住。

    我……當(dāng)夫子？

    他素來寡淡的臉上滿是呆滯，被這個提議嚇住了。唐荼荼笑盈盈一撞他肩膀：“小杜神醫(yī)考慮考慮？我覺得是個好主意。”

    “是啊，師父來當(dāng)夫子吧！”

    杜仲忙擺手：“我當(dāng)不了。我出師不過半年，哪有能耐教得了你們？”

    廖海：“您博聞強(qiáng)識，千百醫(yī)書全在腦子里邊裝著，光這一條，教我們就綽綽有余了。何況您還會鋸?fù)?！這門奇術(shù)天下就您一人會！”

    “不可不可。”

    “杜仲啊杜仲。”唐荼荼湊近他幽幽呼喚：“你難道不想做開胸手術(shù)么？不想做開顱手術(shù)么？不想知道書里講的心臟搭橋是什么樣么？你得有助手有學(xué)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