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0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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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夫人養(yǎng)了兩盆牡丹,唐老爺養(yǎng)了好幾坪的草。 唐荼荼忍俊不禁:“爹,這草不澆水也死不了的。” 唐老爺不以為然:“好幾天沒下雨,萬一枯死了呢?!?/br> 他一個典型的儒大夫,心中認定萬物有靈,看山不是山,能看到仙人住在斗拱瓊臺,看水也不只是水,能想到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催@滿園的草也不是草,而是一個個小生靈。 趙夫人被關進縣牢以后,院里的花壇沒人拾掇,已經(jīng)雜草叢生了。上個月仆役剜了一片野草,唐老爺駐足嘆了三聲。 后來沒人敢剜了,只敢拿剪子削平,成了一片毛絨絨的草毯。 父女倆也顧不上說幾句話,一句“荼荼起這么早啊”,一句“爹你注意身體別太累啊”,匆匆對了兩輪話,各自出門了。 谷雨過后,很快立了夏。 墻殼成型,幾十張皮料縫成結實的粗筒,似一個漏斗插入殼模深處。工人站在高處,緩慢投入混凝土砂漿,任其自然坍落,再一層層壓實。 幾十根鋼筋混凝土立柱在一日內飛快凝固,便可以拆去外頭的板材了。 六米八米高的板材一倒,容易砸著人,這活兒全交給了影衛(wèi),所有匠人站在遠處伸長脖子張望,擎等著看看這巨柱是什么驚人模樣。 “咚!咚!咚!” 唐荼荼眼睛一錯不錯盯著。被拆下的板材轟然倒地,揚起大片的白灰,里頭幾十根水泥柱終于露了真容。 是勻稱的青石灰色,表面平整,根底沉實,將鋼筋牢牢包裹在里頭,不見一個蜂窩孔。中心最高的頂柱八米高,粗到兩個壯漢大張手臂才能環(huán)抱住,堅不可摧、頂天立地地矗在那兒。 像一個鋼鐵怪物,縱然因為占地太廣,這怪物身寬個矮,其氣勢雄健也不輸給任何百尺高的佛塔與高樓。 “好??!好啊!竟然成了!” “唐大匠,是不是明兒就能起頂了?!” 匠人們狂歡嘯叫。知驥樓那些文士與律尺先生一起仰首望著,眼里爆出狂熱的光。 半月前一句妄語,道這丫頭“初生牛犢無知無畏”的徐先生,此刻啞得幾乎失聲,喃喃了四字。 “神明造物……” 第273章 在場匠人歡呼雀躍之際,徐詹事嗓音里抑著點什么,似不經(jīng)意問。 “唐姑娘,這一層占地如此之廣,我聽你所言,這工場建好后頂如磐石,墻如堅壁,要是往上頭加蓋二層、三層、四層五層,能不能行?” 他問這話時情緒不留痕,唐荼荼也沒細想,立刻答:“可以呀,混凝土承重很好,只是蓋得越高,從高處填料越困難,費時費力又費工,工業(yè)廠房沒必要蓋那么高,太高了反而累贅?!?/br> 沒必要…… 徐詹事咂著這三字,與周圍幾個文士對視,眼里的狂喜全落在了實處。 ——沒必要,不是不能蓋;施工雖難,卻可以一試。 一個能完全拋開木材與磚瓦材料的巨室,意味著什么,沒人比他們這些太子幕僚更清楚。 唐時,則天女帝力排眾議,修筑了明堂,成就了盛唐的一大傳奇。無數(shù)史載那座通天塔高二十九丈(98米),完全是石料與木材造的,中心一根通天柱從地底直通向塔頂。 每逢陰雨天電閃雷鳴之時,這座擎天巨柱在雷光中巍然屹立,撕破雷云,撐開天地。 其匠作技藝可謂驚世駭俗,番邦小國見了,無一不跪伏。 可明堂不是女帝創(chuàng)造的,歷朝天子都會造明堂,所謂“天子造明堂,通神靈,感天地,正四時,出教化”,站在這座塔頂承接的是天意,天意所歸,就是天下正朔所在。 歷朝的明堂都是在王朝昌盛時筑成,于亂世中被毀,成了一個王朝興衰的見證。就說前朝,當年興哀帝南逃時,明堂被反叛的亂民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圖紙佚失,只能從《考工記》寥寥幾頁陳述中窺得一絲半縷。 如今的明堂是懷老先生主持修筑的,十六丈高,比唐明堂低了將近一半。雖說十六丈高也算是大廈了,可塔的七層以上,大風刮過時能感覺到腳底震動,皇上都不敢再往上走,頂上三層形同虛設。 大匠們都說那座明堂遲早要攔腰斷,一旦失了天意,王朝危矣,該早早準備,再起一座更高的明堂以策萬全。 呔!說得輕巧! 金鑾殿前下個臺階都恐高、爬爬文淵閣還腳軟的老臣,哪知道幾十丈的高樓是怎么蓋的?!張嘴就來,催得皇上動了心思! 倘若,有了這般的鋼筋鐵骨…… 二月時,唐姑娘把要用的耗材列成清單報上去,太子殿下一聽,立馬派了名匠過來,是要他們學透這門技藝。 徐詹事壓抑住狂喜,定了定神,再次望向眼前三丈高的大柱,心說自己太心急了,且等等看,看唐姑娘能造出來個什么東西。 匠人興頭足,迫不及待地要砌墻起頂。唐荼荼還是說:“放兩天假吧,大伙兒進城買點吃穿日用,歇幾天吧。這些立柱得挨個檢查,再養(yǎng)護七天,這是慢活,不急在一時。” 懷先生立刻追問:“養(yǎng)護什么?” 混凝土初凝后,還得等待水泥完全水化,因為硅酸鹽水泥與水化合是放熱的,放熱太快,水泥干得不均勻,容易裂縫,所以要在立柱外層裹膜淋水,等著內部溫度慢慢降下來。 道理不難,難的是怎么與他們講清楚原理,唐荼荼到底揣著點私心,沒把化學方程式寫下來,只講了養(yǎng)護的必要性。 “是是是,唐大匠說得是?!?/br> 匠人們意猶未盡地走了,下山休息的少,留在山上觀摩學習的多。 唐荼荼對著實物,一點點做基面防水處理,重新檢查圖紙,修正細節(jié),尋思在哪兒安供水管。 下水排污管是早早埋置好的,上水還沒有,她貪心了一點,想做自來水。 因為工場選址在山頂一塊平坦開闊的敞地,要遠離水源,避免基底土層潮濕會地陷。 選址高了,山泉的源頭反而在她腳下,那是個占地幾畝的湖泊,在山的西邊,也是預留好的取水地。 懷大人與她席地坐著,周圍坐著將作監(jiān)兩個監(jiān)堰官,是天津本地的治水官。上個月還看不懂她滿圖的鬼畫符,聽小老師講了一個月的課,此時已經(jīng)駕輕就熟了,對著滿紙的符號沉眉思量。 工業(yè)用水對水質潔凈度的要求不算苛刻,放后世,生活廢水和雨水都能再生利用,唯獨山溪水是弱堿性的,不經(jīng)幾輪過濾,沒法用到化工中。 懷先生道:“要倒挽河水,當開挖兩個蓄水湖,架設三個大水車。輪輻直徑最大能做到七八丈,三個水車就能將半山湖泊的水取上來。” 雖說這一趟運水既要爬坡,又要渡幾百米,一路上水分損耗很大,卻不值當多想,東鎮(zhèn)降水豐沛,沿海最不缺的就是水。 “兩個蓄水湖不夠的。”唐荼荼往紙上圈出一塊地方:“我想在此處再挖一個過濾池,做成三級過濾池?!?/br> 懷先生難免一怔,另外兩位監(jiān)堰官也沒聽明白,紛紛問:“過濾池,是何物?” 唐荼荼手邊放著茶壺,她揭蓋一看,茶葉與細碎的茶沫飄在里頭。 她順手從地上抓了一把沙,扔進壺里攪勻,很快做了個瓦礫、細沙、木炭的過濾層,把沙子和茶葉混合的臟水潑上去,滲下去的水便清澈透明了。 懷先生恍然:“原是這東西,叫姑娘給唬住了——這‘過濾’一法,各種茶經(jīng)中皆有所載,文人講究,在山間地頭也要取得清水煮茶?!?/br> “宮里邊叫‘洗水’,是用白礬、干凈礫石與上好的高山毛竹濾一遍,濾出來的水比山泉還要甘美,宮里的娘娘們都長了刁舌,但凡哪天的水味兒稍有不同,就是大罪過。” 唐荼荼從善如流改了口:“好嘞,那咱們再加個洗水池!” 這位懷先生初見時冷冷淡淡,認識久了才知是個話嘮,說起什么來總要旁征博引,找到三五個相關的例證后才敢嘗試。 將作監(jiān)的吏員大多如此,與工部的魯班匠脾性天差地別,魯班匠人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先做做試試看唄”,將作監(jiān)的做派卻是“此事難點在何處,容我三思三思再三思”,直到把每個細節(jié)推演好了,才敢小心邁出第一步。 因為皇家的工程建筑,是不能建到一半推翻重來的,那是殺頭的罪過。 懷先生沿著施工圖上每一構件逐一審視,皺緊了眉:“這污水池,又是琉璃瓦,又是釉面磚貼面的,未免花耗太大了——把臟水排進河里這么一件事,怎用得了十萬兩?” 說的是那套排污處理系統(tǒng)。 唐荼荼眼不眨心不跳:“沒這樣的排污管,工場建出來也沒法用,排污是工場的核心。” “原來如此?!睉严壬c頭,身后的財吏提筆勾上了這一樣花用。 卻沒人知道唐荼荼說謊了。 為了治污水,防泄漏,她加了一層又一層的保險,可以說整個工程預算的三分之一都花在了防水土污染上。工部不懂,財吏不懂,只當這樣好的底材是建工場的必需,畢竟這廠子又高又大嘛,地基厚一點、管道貴一點也不足為奇。 于是只有唐荼荼一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支錢支得不眨眼。 她不想工場一開起來,流出來的便是黃水綠水,渾了海河,熏黑東鎮(zhèn)半邊天。要是那樣,她寧愿自己貼補十幾萬兩銀子也要砸了這片廠子。 懷大人看完圖紙,還想督促幾句,叫她好好做事不要松懈,一抬頭,瞧這丫頭黑眼圈都成褶了,哪里用人督促?她自個兒就是扛鋤頭上工的cao勞命。 這下不能督促了,還得勸:“姑娘快回去歇歇罷,不用日日過來盯著,養(yǎng)護不難,匠人都學會了。本官留在山上不走,有我盯著出不了錯。” 唐荼荼:“那辛苦大人了?!?/br> 她拿起條汗巾拍打身上的灰,啪啪啪,跟抽鞭子似的,芙蘭聽著都牙酸。 “您對自個兒下這狠手有什么用吶?衣裳是灰,頭發(fā)是灰,鞋襪里邊都是沙子,抽多少下能抽干凈啊?回了家再洗漱罷?!?/br> 唐荼荼笑出一口白牙:“你還要住在山上???一個大姑娘家總住山上也不是個事兒,等我尋個機會,把你領回府去?!?/br> 芙蘭咧咧嘴,捏著嗓子細腔細調說:“奴婢是去年九月跟上姑娘的,早說了,您想個辦法把我弄進府里去,好嘛,姑娘磨蹭了半年。” 影衛(wèi)都有隨鄉(xiāng)入俗的本事,芙蘭一口津味兒已經(jīng)學得了精髓,唐荼荼笑得更燦:“怪我怪我,事兒多忙忘了?!?/br> 近些天夜里總是要飄陣雨,一受雨,混凝土降溫太快就會崩裂,要每天更換油布,嚴格控制溫度。 匠人一天十二個時辰輪班倒,唐荼荼稍微好點,晚上能回家睡個好覺。 她坐的馬車本來簡陋,每天路上顛簸一個鐘頭,漸漸吃不消了,換了坐具,添了寧神的香爐,又勞煩嬤嬤縫了個護頸的u型枕,越來越好睡了。腦力消耗大的時候,一天睡四個時辰都不夠,唐荼荼抓緊一切時間補覺。 在山上工作的時候總是精神的,回了家吃過飯,她全身骨頭就軟了。 堂屋的圈椅寬敞,唐荼荼靠著軟枕仰面朝天,聽母親和珠珠嘮嗑,全作消遣。 縣里的女學館不像京城,京城貴女總要暗戳戳比家世、比首飾、比成績,比誰定親定得好,比誰家請的教養(yǎng)嬤嬤寬慈。 縣里的女學館沒那些可比的,學也好,玩也好,全然是同窗情誼。 珠珠愛熱鬧,每天從學館回來都是開開心心的,站在那兒,活靈活現(xiàn)地給娘和jiejie講學館里的趣事。 “那群男娃娃趴在墻頭,偷看我們踢花毽,跳皮筋。我覺得也沒什么,都是七八歲的小男孩,貪玩不懂事嘛——不知誰出的主意,他們一群男娃娃編了花辮,綁上頭繩,扮女孩子進來,跟我們一塊跳皮筋?!?/br> “夫子氣壞了,叉著腰破口大罵,說相鼠有皮,人卻無儀,怪道你們家十代田舍奴,出不了一個識字漢!” “那群小孩笑著跑開,叫著‘田舍怎么就是奴啊,夫子不是借住在學館里嘛,您家爹娘也住在田舍間呀’——把夫子氣了個倒仰?!?/br> 她一人分飾兩角,一會兒站在左邊叉著腰演夫子,一會兒蹦到右邊演混不吝的小孩。 唐荼荼笑得直抽抽,癱在椅子上成了面條人。 今夜卻沒能癱多久,唐老爺領著縣丞和葉先生回了家,叫荼荼稍整衣發(fā),去正廳回話。 這兩位都不是生人,唐荼荼擦把臉,重新扎了個馬尾辮就過去了。 唐老爺?shù)溃骸皻J差大人已知悉案情,與咱們想的一樣,說是要明查趙大人貪腐案,暗查yin教案——漕司府的意思是此案牽涉甚廣,要欽差嚴查民間鄉(xiāng)里埋藏了幾十年的禍根,把陳風舊弊連根剜了。” “另一頭,公孫家口風也拿得緊,說民間風氣在于資生,越是貧窮的鄉(xiāng)鎮(zhèn)越藏污納垢,百姓不育德,必是上官寡廉鮮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