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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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同一姓,但子輩之間的血緣情分遠得沾不著,此時重新締盟,又能結成一個大宗,人多勢眾了,在鄉(xiāng)鎮(zhèn)上說話才有份量。這就叫聯(lián)宗?!?/br> “論起東鎮(zhèn)窮得揭不開鍋的村,寧家村占其首,娶媳婦專娶纖夫女,纖夫女沒人要嘛,給老丈人送半扇豬rou就算過了門;嫁閨女倒個個敢開獅子口,成親后還變著花兒地掏空夫家,貼娘家?!?/br> “不是有那么句話嘛,寧捱皇上一刀,不跟寧家人結交!” 廠里一群力夫抱著家伙什擋在前頭,回護主家。 民工都是從附近招來的,雖出自同個鎮(zhèn),卻也愛瞧別人家笑話,片湯話不斷。唐荼荼只聽出一個“窮”字來。 她沉著臉聽完,問:“二哥想怎么處置?” 晏少昰凈了臉換過衣裳,又是翩翩君子了。 他手上托著只做工丑笨的蓮花蓋碗,綠釉面,白蓮花,再普通不過的便宜瓷器。可什么東西到他手里就像一躍變成了皇家的珍奇至寶,端著個大瓷碗,也似菩薩掌中生蓮。 就這么一眼,唐荼荼心里那股悶燥的火氣靜了一半。 晏少昰端著這碗雪梨冰糖茶,含笑注視著她。 她說這茶清涼敗火,硬要塞給他喝,分明他一點事兒都沒有,還非要把他挪到樹蔭下,關心得實打實。 冰糖放得足,龍井也染上了甘味,一口下去口舌生津。 “二哥!” 晏少昰驀地回神,從耳朵里翻出唐荼荼前一句話,才道:“公不克訟,既然鬧到了門上,且聽聽他們要告什么?!?/br> 這是全權交給她了,他沒重責的意思。唐荼荼稍稍放下心,委實有點怕他不高興,影衛(wèi)把人拖下去砍了。 狀紙很快被拿來。 這村里唯一的秀才學問也不長進,一篇訴狀東拉西扯,關鍵信息得慢慢往出提,素來一目十行的左中候也看了半刻鐘才明白。 “你是說,這廠房壓住了你家老祖宗的墳?” “可不!”寧家村的扯著嗓門叫,揮起鋤頭朝著水泥地亂砸:“俺們祖墳就埋在這兒,就這塊地方?!?/br> “以何為界?” 當官的說話慣愛省字,見他們聽不懂,左中候又問:“這片墳場從哪劃到哪?” 這下七嘴八舌嚷起來。 這個說“就在這房子底下”,那個叫喚“你們這整片園子都是我家的墳址”,見說不攏,來回對視了幾輪,立刻統(tǒng)一了說辭:“墳都叫你們壓住了,誰還能想起來地方?得起了地皮才能找著?!?/br> “大家伙兒給評評理啊!”那老太太一屁股坐地上哭嚎起來:“地主老財要蓋大屋,挑中這塊好風水,一聲不響地就把俺寧家墳給埋了啊!祖宗十八輩都被青磚黃土覆了頂兒,家里一下病倒了好幾個孫兒啊!天爺評評理??!” 民間常道先人與后人同氣,祖墳風水影響后人運勢,一片風水好的墳地盡攬?zhí)斓刂?。祖墳榮養(yǎng)得好,后輩子孫才能富貴;祖墳塌了方進了水的,不孝子孫不是暴斃就是急病。 像這樣祖墳上頭起大屋的,更是家門覆頂之兆。 “嚯,竟真有此事?” “驚擾人家先人,這不是胡鬧嘛。” 陰宅風水是大事,廠里的民工都是同鄉(xiāng),關起門來瞧不上寧家村,卻也不能讓一個鄉(xiāng)的被外人欺負了去。立刻起了怒色,要跟左中候與唐姑娘討個說法。 群情激奮,左中候忙把唐荼荼往施工帳篷里拉了拉,低聲斡旋:“要不,姑娘聽他們的,起塊地,看看底下是不是埋了墳?” 唐荼荼咬牙:“不可能?!?/br> 幾十萬兩工程款,三分之一的錢都花在地基上,承重承拉防震、防水防滲防白蟻全套一體,一旦起了磚,露個窟窿出來,鄰近一大片的地基都得重做。 何況他們還不是起一塊磚看看,這刨一塊那刨一塊,好好的磚地變處處爛疤,地基一動,廠房承重柱都得遭殃。 唐荼荼眼里聚了火:“絕不可能!我勘測了一個月、走遍幾座荒山才選定這塊地方,有沒有墳我能看不著?” 可人家哭得這樣慘。左中候大人眉頭蹙得緊:“會不會是姑娘勘測的時候有疏忽?。磕銡q數(shù)小不懂,年代遠的墳……”會慢慢被新土掩埋。 他話里帶出“疏忽”倆字,唐姑娘還沒怎么,旁邊她那二哥掃來一眼。 一道眼風把左中候逼得息了聲,忙把話說得更圓乎。 “我不是說姑娘做事馬虎……是說打地基的時候,姑娘是不是匆匆起了基臺,漏了地底的東西?” 開工動土前要祭土地公,要拜神,要松土請走胡白黃柳四大仙,有碑的墳要挪走,無名墳要請人念三天經(jīng),另找安置處。 將作監(jiān)蓋的是殿堂廟宇,這些章程一樣不敢漏??伤麄儊淼眠t,三月上了山的時候,唐荼荼已經(jīng)把地基打好了。 這片山瓷實得連口井都鉆不動,姑娘選的廠址左不挨坡,右不挨河,施工幾個月了,再潮的天也沒滲過水,選址這么好的地兒,蓋個行宮都富余——當初左中候來了一看,也就直接開工了,誰知道地底下埋沒埋著墳? 將作監(jiān)幾位大人壓著聲附和。 唐荼荼被他們狐疑的目光看得更氣,深深吸口氣。 “這當初就是一片荒地,表面是半尺的砂土,底下是次堅石,用鎬頭才能鑿開,因為缺水,樹都沒長出來幾棵——我當初是先刨了土,挖到老土層才開始向下打基坑的,誰家墳會埋到地底五米去?” 她氣得連“米”都出來了。 “我去跟他們講清楚。” 唐荼荼一把撩開簾子,還沒擠進人群,被叁鷹拽住了。 “姑娘哎,你還沒看明白啊?” 叁鷹被這一群不食人間煙火的大人逗樂了,他做探子多年,走街串巷成了半個街溜子,早把頭尾瞧明白了:“我給你捋捋?!?/br> “您是二月底開的工,這都五月底了,動工仨月了,前前后后雇了幾百個民工,聚在山上挖地蓋房,多大的動靜?” “仨月沒人吭一聲,非得等廠房起頂了,闔家拖老帶少地跑過來鬧事,這不擺明了是訛住你要錢嘛?張嘴說底下有墳,你還能連墻帶瓦地拆了給他們看?不就是要你賠錢了事?” 唐荼荼一聽是這個理啊,驚覺這是一群碰瓷的王八蛋。 叁鷹聲量不小,寧家村的聽完一蹦三尺高,揮著镢頭朝他舞:“你這小子,毛沒長齊,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叁鷹殿下面前都敢插科打諢的角兒,怕一條镢頭? “嘿!我就說了!棺埋四尺深是規(guī)矩,棺埋八尺是貴人,埋一丈半的那是王八!生前做盡虧心事,死了還怕人刨墳!” 唐荼荼:“……”好有道理啊。 兩邊正嚷著,西頭哭天搶地一聲:“都住口!祖宗爺又給老太太托夢啦!” 一群人定睛看去,先前吊嗓的老太太翻著白眼癱在椅子上,邊抖胳膊邊蹬腿,幾房子孫媳婦掐人中的,喂藥的,忙得不可開交。 唐荼荼沒見過這陣仗,被驚得丟了言語,怕這老太太是犯了什么急病,抬腳才邁了半步,被二哥抓住手。 “裝的,不必理會?!?/br> “啊……”唐荼荼神思不屬地應了聲,雖被他拉著坐下了,卻像屁股底下坐著云。 她以前參與的都是政府工程,市政征地,工程開始得順順當當,結束得利利索索,從沒遇上過這樣的民事糾紛??粗@群撒潑打滾的老頭老太太,丁壯扛著鋤頭砸地砸墻,只覺手指尖發(fā)麻。 隔了半晌,寧家老太太悠悠轉醒,抹了把淚,哀哀道。 “老祖宗又給我托夢啦,發(fā)了老鼻子火,夢里與我說務要把這幾個宅子給拆了,起了地皮,好叫壽材重新見太陽?。 ?/br> 左中候憋著火調和:“此處是我主事,刨地是決計不行,你跟你祖宗問問別的法兒?!?/br> 寧家村的村長族老四五個,躲在青壯后邊窺察了半天,此時總算理理衣裳袖子,挪著步到了人前。 族老是要在家祠中立長生排位的人物,是一族中說話最有分量的人,每年還能拿孝敬錢。能坐到這個位子上,要么是靠年紀漲輩分,要么是讀書讀出名堂的學問人。 寧家村刨掉那個秀才,再沒學問人,于是從村長到幾個族老都是古稀歲數(shù)的老漢,如出一轍的汗衫、麻褲、草編鞋,白頭疏發(fā),一身皮黝黑油亮似老樹。 話里總算透了條縫。 “為今之計,只有挪墳了。” “挪墳,哪那么容易?要另尋一塊風水寶地,請來陰陽生問天買卦,再挨個推老祖宗和家里后輩的生辰八字……起碼是二百兩銀子的事兒!” “爹,二百兩不夠,得五百兩?!?/br> “什么五百!算卦老爺說得一千兩!” 唐荼荼:“……” 得,圖窮匕見了。 左中候不識人心,還真切地替他們發(fā)了會愁,聽到這兒了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立馬擰眉露出厭惡:“費老子這口,耽誤事……都散了都散了,姑娘報的官怎還沒到?” 又僵持了一會兒,頭前去請的衙役總算來了。 因為知道這是縣老爺閨女報的案,縣丞不敢拖磨,騎了匹馬跟著衙役上了山,遠遠看見姑娘安然無恙,也沒上前招呼“哎呀咱家小姐受累了”,不動聲色地傳召兩邊證人,就地升了堂。 兩排大刀衙役兇神惡煞地站在那兒,還提了幾桿殺威棒,這陣仗能嚇壞一半的平頭百姓,遑論是心里有鬼的人。 晏少昰不便在官家前露臉,坐進廠房避了避,遠遠地,從一群雜聲里分辨唐荼荼的聲音。 “民女當初置地前,曾仔細勘測過地形,所有的檔案都上交縣衙備了底,包括工程立項申請、土地權屬、施工地形圖、建筑簡圖,還有前前后后的投資概算、環(huán)境評測報告和收尾綠化方案,一樣不少,全在縣衙卷宗房里鎖著?!?/br> “當初?!彼D了頓:“縣老爺,特特派人過來瞧過,這里確實是一片荒地,除了石頭土堆什么都沒有。” 隔了片刻,是寧家村村民鬼哭狼嚎的動靜。 “小人招了,小人招了!差爺別打板子!” “是俺們鬼迷心竅啦!差爺別打……都說這山上是個大財主起宅子,不差錢,雇個扛麻袋的一天都給半兩銀……是俺們鬼迷心竅啦。” “差爺饒命?。≡俨桓依?!” 手邊沁過涼水的雪梨飲早已放溫,晏少昰端起來抿了一口,向后靠在椅背上。 他抬頭望向高高的房梁與屋頂,食指敲在桌上,篤,篤,篤,像木魚節(jié)拍。 人聰慧得過了分,多數(shù)信息都不需言語,他坐在這鋼鐵巨室的肚子里,看看這里,看看那里,便能把每一樣構造做什么用琢磨得八|九不離十。 頂上的三角吊頂鋼架,隔塵網(wǎng)紗,封了石膏板的保溫層,幾人環(huán)抱的大煙囪,一條爬梯如盤龍…… 晏少昰循著片縷痕跡,想未來的“工廠”又是如何震撼的模樣。 叁鷹從前院看完戲,神清氣爽地回來,看見殿下還在那坐著,今兒殿下不知怎么懶洋洋的,氣短懶言,沒什么精神。 叁鷹勾過個馬扎往他腳邊一坐,愁得直拍大腿。 “主子,您這不行啊,追大姑娘不是您這個追法。今兒這多好的時機,天上掉機會,您但凡掏出腰牌揮兩下,滿地都得跪下喊爺,又威風又頂事兒,還能讓姑娘受這委屈?” 晏少昰抿著雪梨茶,慢騰騰的,起頭是不相干的話。 “進這鎮(zhèn)時,鎮(zhèn)門口有座忠孝節(jié)義牌坊,兩邊楹聯(lián)寫的是——里門風俗尚敦龐,年少爭為齒德降,可知意思?” 叁鷹還在琢磨字。 二殿下不是耐心人,不花工夫等他。 “這首詩后邊還有兩句,乃是自夸,夸家族里的風氣好,老人溫恭良善,少年人耳濡目染,跟著老人學來了好德行——可進鎮(zhèn)以來,你瞧,哪來的俗尚敦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