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2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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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荼荼:“怎么啦?” “小姐往后站,退開些,船需補水了?!?/br> 唐荼荼不知道他們怎么cao作,離得遠遠的,又唯恐看不著,抓著桅梯踩上去蹬蹬蹬爬了五米高,回頭一望,這高度將將就就能看見左舷。 “姑娘爬什么梯子??!”領(lǐng)頭的嚇破半顆膽,仰脖子瞧了半天,看這小姐腿腳利索,站得還挺穩(wěn)當,忙點了兩個船工爬上去守著她,千萬不敢掉下來。 大船好像是停了,兩艘淡水船循著船上燈光慢慢地貼過來,水船不小,有巨輪三分之一大,海上能隨航的船都是護衛(wèi)艦,后勤船里頭也沒有小的。有船吸原理在,兩船之間靠得太近了會撞船,搭舷梯也是搭不住的,會被扯裂。 人過不來,只能把水甕拉過來。 “射索——!”領(lǐng)頭的喝了聲。 船工虎背熊腰腱子rou,練的都是外家工夫,cao著十幾把重弩機射出鉤索,與水船連了幾個雙股繩,再將這頭的索繩一圈圈地栓在舵樁上。 “上水——!” 這聲口令之后,索繩一陣吱嚀怪響,四五十個力夫搖著軸臂,肩抵肩、足抵足、沉著勁往后方扯??恐舷”〉臒艄?,能看見幾個水甕從索繩那頭搖搖晃晃地爬上來了,近了,才看清甕上蓋著蓋,一個個全拿麻繩網(wǎng)套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好家伙,人力纜車啊這是。 光這么補個水,前前后后耗了將近半個時辰,工業(yè)時代一條起重臂、一套高架索就能辦成的事,在這里要用到將近百人,僅僅補了二十甕水。 航程一天兩宿,船上的水該是備夠了的,再說明兒一早就要靠岸了,夜里倉促補水,只能是因為公子小姐們吃飽喝足要洗澡,想明早體體面面地落地,超出計劃用水量了。 船工搓著手,仰脖望著唐荼荼一步一步爬下梯子,這才松口氣,又憋不住笑:“俺們糙人的活兒,小姐怎么待見看這個?” 唐荼荼給他比了個大拇指,笑盈盈講起官腔:“這個橫向補給任務(wù)完成得很好,cao作熟練度滿分,先生真厲害!” 船工活了半輩子,大概是頭回讓人喚“先生”,愕然地瞠大眼睛,忙擺手說不敢不敢。 一群船工清掃了甲板,又烏泱泱回了底艙,甲板上重新暗下來。 臨近子時,是漲潮的時辰了,船隨著波濤晃晃悠悠,海浪的聲音——嘩啦,嘩啦。唐荼荼分不清那是浪擊船板、還是巨槳劃水的動靜,這嘩啦聲把滿船的歡娛吞吃干凈。 她時不時往艉樓望一眼,看見二樓的燈還亮著。 那里邊吊著一條人命,她等不著杜仲的口信兒,不太敢睡。 遠方海平面上露了幾個搖曳的光點,金黃色的,最初以為也是船,唐荼荼盯著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不是那些光點在搖,是船被潮水晃得搖,那些光點一動不動,慢慢才想到那該是燈塔。 她昨夜背熟了海圖,循著羅盤方位慢慢認出來,那是東方,登州地界,是后世隸屬于煙臺市的內(nèi)長山列島。 登州陸上的最北為蓬萊,蓬萊更北的海域里漂著一片礁島,像天子頭上旒串的墜珠,十幾顆珠子撒成一線,前朝時這片地方叫“沙門島”,刺字發(fā)配重刑犯的地方。 盛家從天津起勢了,這塊地方由死地一躍變成福地。高祖在位時,南邊媽祖信仰正盛,皇帝也往這兒撥錢建了座海神娘娘廟,往來信眾無數(shù),漸漸改稱“廟島”。 這也是渤海灣中最像樣的一片島,不知是幾千幾萬年前,地殼運動把它們與大陸割裂,今這片大陸架還沒沉下去,還能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亓⒃谕粞蟠蠛V忻俺鰝€頭,本身就是一場奇跡。 海洋里每一座燈塔、每一個能停泊的小島都是奇跡。 唐荼荼在自己浪漫的想象里犯起了困。 正這時,艉樓上傳來點動靜。 唐荼荼回頭看,那屋的燈可算是熄了,漕司家的下人都退了出來,想是他家公子轉(zhuǎn)危為安了。 那幾個下人對著杜仲連躬帶揖,客氣得很,診金裝在盒子里雙手奉上,前邊打著燈籠引路、后邊舉著驅(qū)蚊香送,簇擁著杜仲下了樓。 只是杜仲走過來時,臉色不太妙。 “治得如何?”唐荼荼又心焦起來。 杜仲挪著眼睛左右看了看:“人多眼雜,姑娘換個地兒說話。” 海風寒涼,船舷邊上沒什么人,風一卷就能把聲音吹跑。杜仲說話做事走路都是慢悠悠的樣兒,看得人急。 琢磨半天,他才斟酌著開口:“燒退了,大約再養(yǎng)兩天……只是我診病的時候,席少爺那幾個丫鬟跪在床尾,衣裳單薄,個個身有異香,愈是出汗香愈甚。我掃了一眼,見她們露在外邊的后頸、胸脯有鞭傷,下巴上有掌印,有指痕?!?/br> 唐荼荼愣了愣:“什么意思?挨了打?因為沒照顧好主子?” “不?!倍胖贀u搖頭:“是結(jié)了痂的舊傷。” 他對著唐荼荼黑白分明的眼睛,話不大好開口,垂了眼皮才說:“那香不是什么地道味兒,青樓調(diào)教雛妓、官宦后宅養(yǎng)孌寵,才會在床笫之間用作助興,能熏香也能內(nèi)服,內(nèi)服久了,稍一動作就香汗淋漓?!?/br> 唐荼荼啞巴了。 她明白杜仲欲說沒說的更深一層是什么意思了,指痕鞭痕巴掌印,那漕司公子床事上大概有些作踐人的惡癖。 她為難地吁了口氣:“我知道了,我想想辦法吧。” 杜仲反倒奇怪地瞧她:“想什么辦法?我意思是那少爺不是什么好人,給姑娘提個醒兒。這幾日官家子女吃喝玩樂都在一塊,姑娘別看見了什么大驚小怪的,一門心思沖上去搭救人家的家婢——通房還是妓女,與咱們有什么相干?” 杜仲不緊不慢說完,在唐荼荼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回房了。 黎明。 “茶花兒茶花兒!船要靠岸啦!” 唐荼荼感覺自己才剛沾枕頭沒多久,就被和光拉拔起來,往外一瞧,霧很大,煙濤一樣涌過來,打眼能瞧見海岸輪廓,細看還看不著。 這就是山東地界了啊。 她看了沒兩眼,睫毛已經(jīng)掛了水,往北望,跟了一路的十幾條隨行船也全看不見了。霧太大,船得間隔開距離。 和光對著鏡穿上新內(nèi)衣,左照右照滿意極了,一疊聲催她:“你快洗漱,咱們早早下船,把那群假道學甩下。上船時候就是我招待的,下船誰愛招待誰招待去,我可沒那耐性天天撐笑臉?!?/br> 唐荼荼含著滿口青鹽應了聲好。 高門大戶扎堆是非常有意思的事。在天子腳下的京城,官員私底下吃幾頓飯,保不準就被蓋個“結(jié)黨”的帽子,出了京城卻是處處朋黨。 尤其天津,城大、府小、人口多,這個特大城市掛在一個不富庶的省府下,官員從二品到九品環(huán)環(huán)是鎖,將門與軍戶、府臺與計司、文官與胥吏,功名利祿將不同的政治派別劃開,再各自牢牢卯合在一起。 轉(zhuǎn)運使司文不沾,武不沾,左右不招待見,遂自己一幫人抱團。 這群漕官手里抓著漕道財務(wù),南來北往的錢打手過,越愛作出一副清風兩袖、涓滴歸公的老實樣,兒女們有樣學樣,十四五小孩年紀,也成天把禮義廉恥忠孝節(jié)義掛嘴邊,上船兩天,把和光膈應得不輕。 “你是還沒怎么見識過,那群假道學……嗐,三言兩語能把人噎死。” “是嘛?!碧戚陛敝寺暎乃荚缗苓h了。 太陽露半臉時,濃霧薄了三分,海岸線密密麻麻全是人,指泊塔頂金赤青白黑五色旗不停地變換著,指示著大船進哪片錨地。 甲板上更熱鬧,船工要爬上桅桿解帆布、觀察風向旗,幾十條巨櫓從船腹伸出深深劃著水,不停調(diào)整航向,要讓船頭去頂水,逆流減了速方能靠岸。 海岸上的小工劃著舢板來接應,密密麻麻幾十條舢板圍住大船,船頭半個身子探在外頭,扯著嗓門嚷嚷著罵。 “左舷的人呢!杵個槳板驢打滾呢!趕緊劃來!” “砂袋慢慢卸,丟包留纜!” 船吃水太深,又是逆流,百人一齊搖櫓也是劃不動的,要么讓船在近海停了,一船的公子小姐們爬繩梯下去,換乘小船,但那是招罵的事兒。想讓大船直接靠岸,得把艙底幾百噸的壓艙砂一麻袋一麻袋往下扔,扔掉一半以上,船輕快地浮起來,才能進得去碼頭。 前方的淤泥地越來越近,船頭一動不動緊緊盯著,到達第三個岸標時,一聲厲喝。 “拋錨——!” 先丟的是首錨,左右各一,兩排壯漢抱起將近有他們腰粗的鐵鏈往海里扔,鏈環(huán)摩擦一路火花霹靂,錨頭入水的一剎那,竟有滾滾白煙順著鏈子騰起來。 眼看船直直朝著灘頭撞上去了,岸上的百姓都笑嘻嘻看著,竟躲也不躲,粗壯的錨鏈被牽拉、繃直,回拉力把一船人全扯得踉蹌兩步。 唐荼荼趕緊抓著舷沿站穩(wěn)。 船頭在上岸口輕輕一貼,正正好地停住了,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唐荼荼滿眼震撼,昨晚上她還在唏噓農(nóng)業(yè)時代的笨拙,眼下見識了這聲勢浩大的一場停泊,要算盡天時地利、用盡人力,再加上船頭半輩子行船的眼力,才能讓一艘巨輪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乜堪丁?/br> “看傻啦?” 和光拉著她往舷梯跑:“嘿嘿,這淺港用的是小錨,水淺風小嘛,放倆小錨就夠了,船頭還藏著個大錨,三爪比你坐著都高,這點兒人可放不下去。今年帶你多坐幾回,見多了就知道啦?!?/br> 她兩腿跑得太快,唐荼荼只來得及回頭望一眼,朝二哥揮了揮手。 她們下了船沒走出十步遠就叫人圍住了,蓬萊迎客的小吏和官太太站了三大排,打著笑臉迎上來,把先下船的公子小姐接了個滿懷。 “哎喲,四小姐真是一年一個樣,出落得我快認不出了,還當是看見龍王家公主渡海而來了!” “四小姐累壞了吧?快上轎子,咱們進城去吃,知事大人擺了大宴?!?/br> “四小姐不記得我了?去年您過來就是我接引的,妾是書算通事家的,夫郎姓趙,四小姐記得嗎……” “噢,記得記得。”和光撩起眼皮笑了下,意興闌珊地在路邊挑了個食肆,拉著唐荼荼坐進去了。 唐荼荼忍著笑,任那太太喋喋不休地說,再往周圍一瞧,下了船的少爺小姐們也都有人圍著接待,各個是不堪其擾的神色。 第303章 踏上山東的第一腳,唐荼荼高興得每根頭發(fā)絲都要揚起來。 她沒坐轎,跟著公孫家的轎子慢慢往水城口走。 這個沿海碼頭頗有假日風情,乍看青磚鋪路,道路筆直筆直的,實則灘涂上能有什么好路?磚縫都松動了,一踩噗嗤噗嗤滋水,鹽漬痕跡和魚蝦的腥味染透了土。 道不結(jié)實,不許畜牲蹄子和車輪踩踏,只許轎子過。人多路窄,走不快,天又飄著小雨,唐荼荼裙角全是臟兮兮的泥點子,她臉上的笑也沒歇過。 魚市占了半里地,刮鱗、開膛、剁魚頭都活像搞街頭表演的,殺得好的魚倌攤兒前能圍個爆滿。食肆、客棧、力夫腳工店家也都扎著草棚在路邊攬客,價碼寫在牌子上,店面全遠在一里地之外。 再后頭,才能看著些別的鋪面,賣干糧的、賣淡水的、賣酒的、賣跌打損傷藥的,出海的船家一桶一桶提著走,不必進城,在碼頭上就能補足所需。 壓艙麻袋摞了半人高,望不到頭,生生把碼頭堆成迷宮陣,一路上能拐十八個彎,非要你把所有鋪面繞一遍方能進得去城。 轎隊慢吞吞地往前挪,后邊一聲鑼響,不知哪家的仆役吆喝著:“貴人急行!前者讓路!” 鑼敲了老半天,讓路的讓出來半里地,追上了公孫家的十幾個轎子,誰理他,再讓不開了,隊伍只能綴在后邊。 那家的仆役急忙跑上前來游說,一瞧,是漕司家的管事,急著送他家少爺進城里看病。 很快,公孫家隊首的侍衛(wèi)頭子招呼了聲,一排轎子貼邊站住,給席家少爺讓了路。 唐荼荼站在邊上,看那頂八抬大轎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哌^來。大熱天,轎夫汗從額頭淌進眼里,刺得咧嘴瞇眼也不敢挪一下肩膀,怕顛著車里的主子。 轎簾掛起一掌寬的縫通氣,唐荼荼視角低,恰能看清轎里人。 席少爺病歪歪地倚在女人懷里,白著臉,氣息低緩,大概是嗓子癢,他把頭偏向窗子掩著口咳了兩聲,明明連口氣兒都沒呼過來,這席少爺看見外邊站著人,還是露出歉意的神色,啞聲稱“對不住”,伸手把轎簾掩上了。 他那通房嬌聲軟語地說了句什么,聽不著了。 唐荼荼心想:挺有禮貌一公子哥,怎么偏偏是個變態(tài)。 和光從轎窗探出腦袋,嘀咕了句:“這人,坐個船坐沒半條命,坐個轎還不得顛出胃來?身子不好他在家養(yǎng)著嘛,非跑這么遠來玩……” 碼頭城市,城門是徹夜不關(guān)的,一來每日潮汐不同,船家常常是半夜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