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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我力能扛鼎在線閱讀 - 我力能扛鼎 第337節(jié)

我力能扛鼎 第337節(jié)

    公孫景逸愈發(fā)驚疑地看了看唐荼荼,別真是叫她胡謅準(zhǔn)了吧?

    思忖了一眨眼工夫,“承良,你領(lǐng)著人再去請,還暈著就拿條榻把席四爺給我抬過來——就說閣中藏著歹賊,他那兒護衛(wèi)不夠,還是跟大伙呆一塊安全?!?/br>
    “來人,先搜藏經(jīng)閣!”

    他能做出如此決斷,在官沒來、長輩沒來之前能站出來擔(dān)事,倒叫晏少昰高看了一眼。

    第310章

    公孫一家將門,家仆也大多是軍戶,令行禁止章法分明,最先上藏經(jīng)閣一層一層搜檢了,什么也沒找著。

    墜樓的那一層,扶欄完完好好的,下層的檐上淺淺翹起兩片瓦,是女子跌倒滑落時該有的痕跡,不像是跟人起了爭執(zhí)被推下去的。

    物證沒有,人證也沒問出來,當(dāng)時天色正是黃昏與夜色交替的那一陣,半邊天都是黑的,誰也沒看見巧鈴鐺跳。要不是唐荼荼在對面的樓上直直沖著,眼睛捕捉到一點白芒的移動,這人就要無聲無息地隨海水漂走了。

    “茶花兒,你看清了沒?是被人推下來的?”

    唐荼荼閉著眼睛,搜揀那一截影像,不停地放慢、放慢,尋找自己忽略的細(xì)節(jié)……越想,影像越清晰,巧鈴鐺墜樓的瞬間她沒看到,但跳下來的樣子她看清楚了。

    先是撞碎了檐角的杏花燈,一瞬騰空,因為太暗,頭朝下還是腳朝下沒看清楚,只記得那兩條袖子,寬又長,被風(fēng)卷得亂舞。

    唐荼荼反手扯下自己的兩截紗袖。

    這是江南傳過來的裳式,是改良了的襦裙,富庶的年代女孩兒愛俏,禮教都得往后頭排。這玲瓏裙領(lǐng)口不高,左右肩更低,穿上會淺淺露出半寸肩,紗袖是穿在外頭遮肩膀的,長三尺,風(fēng)吹起時輕薄如煙。

    她這么嘩啦一扯,公孫景逸一口氣差點沒續(xù)上,眼睛直了圓,圓了直,顫巍巍抬起手指剛要說“你你你穿好衣裳”,唐二哥已經(jīng)拿披風(fēng)把人連肩帶身地罩住了,罩完了,偏過頭,冷沉沉地剜了他一眼。

    公孫景逸自知眼睛沒看對地方,沒敢吭聲。

    唐荼荼:“年叔,勞煩幫個忙?!?/br>
    很快,院中上百個仆役都驚呼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那些穿上紗袖不倫不類的大老爺們,全飛上了藏經(jīng)閣頂層,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往下跳!

    腳朝下跳的、頭朝下跳的、落地前一旋身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站定的、直接跳到水里的、從檐上滾下來的、被推下來的、兩人抬著一人往樓底下扔的……各種式樣的跳樓法,三尺長的白紗袖滿天舞。

    “不是這樣……”唐荼荼喃喃:“當(dāng)時她袖幅灌滿了風(fēng),白袖子,像只蛾,是張著雙臂跳下來的?!?/br>
    “張著膀子?”公孫景逸詫異地比劃了兩下,姿勢怪異自不用說:“誰跳樓會張著膀子?”

    特意擺出這樣的姿勢,晏少昰覺出了意思:“她是自尋短見?”

    “也可能是教唆自殺。”唐荼荼聲音發(fā)緊:“有沒有一種東西,熏香,或者別的什么毒,能催眠,迷惑人的神智,讓人聽話?”

    公孫嘴角直抽,本來沉甸甸的心情叫她引偏了:“要是有那樣的東西,我早給我爹聞一口,叫他給我買座山頭當(dāng)我一人的跑馬場了——好了好了!祖宗你別瞪我。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好端端一個大活人,一眨眼工夫就沒了——可樓里這么些人這么多雙眼睛,總不能是這群道士被收買了,各個裝聾作瞎說假話吧?”

    “施主慎言!”

    道士們驚怒交加,眼睛瞪如銅鈴:“我等雖為草芥,卻也容不得此等污蔑!”

    牛鼻子老道,自有牛的脾氣,海神娘娘又是道家神,今時今日滿蓬萊怕是有好幾千道士,開罪不起。公孫景逸撞了一鼻子灰,連連拱手跟人家賠不是:“您別惱,我就是隨口一說,真人們坐下喝杯茶,您們消消氣啊?!?/br>
    席四少爺已經(jīng)被人抬下來了,還未醒,近侍說他家少爺自宴后就沒出過觀海閣,題了詩作了畫,閣中人人可見,眼下這少爺暈得沉沉實實的,就近送到暖廊里候著了。

    娘娘會在即,全登州的官員都緊著這條街,一聽蓬萊閣死了人,知縣披上官袍拔腿就跑,領(lǐng)著衙差一路穿街狂奔,生怕出事的是哪家貴女。

    來了一聽出事的是個家妓,別的不說,先松一口氣,扶了扶頂帽,帶著人又上樓勘察了一通,盯住道士們一個一個細(xì)問,盤查來由和籍貫。

    老真人面容還算沉穩(wěn),年輕道士們還沒修煉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心性,被這么多官差圍著,好人心里也一咯噔。

    可不論怎么問,證詞都能對得上。

    待走完了流程,各位少爺小姐的家里人也抵達了閣外,衙差不停附耳來報,哪位大人到了,又有哪位大人到了,外頭不停地遞話進來,關(guān)切著家中子女。

    知縣后半口氣也松下來,一揮手說:“解了封條吧,本官已查盡線索,想是死者為了摘那花燈,失足墜下了經(jīng)閣,各位安穩(wěn)安穩(wěn),各回歇處罷?!?/br>
    小姐們都受了些驚,拖延著不肯走,知縣撐著精神安撫了幾句。一扭頭,臉上的惱火壓不住,橫起眉就是一串罵。

    “年年都有人跳蓬萊,跳蓬萊,他娘的老子在任四年,年年出命案!一群臭道士說這是八仙飛天地,跳樓能上天,跳海能下龍宮,下個屁龍宮?大過節(jié)的開什么藏經(jīng)閣,給我鎖了!”

    朱紅的大門敞開了,門口圍著數(shù)不盡的人,各家的管事、家丁、轎夫魚貫而入,互相打聽著消息,緊趕慢趕地把自家少爺姑娘接走。

    唐荼荼緊繃了半個時辰的肩膀,漸漸卸了力。

    人證物證,什么都沒有,她不能僅憑一身白衣、一套新首飾,咬定這場“失足”是兇殺案。

    晚風(fēng)漸起,她濕了的衣裳還沒換,身上冷得有點抖,轉(zhuǎn)眼間看見廊下人影浮動。唐荼荼猛地抬頭盯過去,借著廊下燈籠,一下看清了窗前坐著的人。

    席少爺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歪過腦袋,沖她展出一個笑。

    唐荼荼剎那被冷水灌頂,從頭到腳都清醒過來。

    “是他……是他!”

    唐荼荼拔腿繞過人群就往廊下沖,幾步?jīng)_到了暖閣,卻被人阻了路。暖閣里擠滿了人,席家那么多仆役又哄又勸,全哀叫著“少爺節(jié)哀,少爺節(jié)哀”。

    席少爺在哭,哭得涕泗橫流,連嗝帶嗆,哭得毫無體面,茫然四顧喚著“鈴鐺尸首在哪,讓我看看”。仆役們誰敢讓他看?

    席四少爺自己努著勁,弱不禁風(fēng)的身子扒著窗框,似要從這么多家仆的圍堵中鉆出窗去,哪里有半點的笑模樣?

    仿佛是她驚悸之時,看岔了一眼。

    唐荼荼怔在當(dāng)場。

    后頭影衛(wèi)并上官差,跟著她沖進來一串人,見此情形面面相覷。廿一只好說:“席春公子何在?出來回兩句話?!?/br>
    席春垂著眼睛,只是他個兒高,垂著眼也漏不下他的表情。

    “奴才帶幼微姑娘上街,乘的是停在閣外的嬌客轎。向西穿過兩條巷,去的灑金街,進的是擷繡居。要入秋了,店里的新衣新料不多,幼微姑娘挑了一身茶白色兒,修剪袖邊,內(nèi)襯里繡字,重新梳頭試首飾,忙活一通,回來時就是日落時分了。”

    “幼微姑娘稱自個兒有些乏了,要找個僻靜處歇個盹,奴才要派人跟著,她嫌男仆礙眼,讓我從少爺這兒調(diào)兩個丫鬟過去,便攆走了我,獨自一人先行上了藏經(jīng)閣……再之后,唉?!?/br>
    聽他說話,要很費力氣,因為沒幾個字實實在在咬清楚的,吃字、連字嚴(yán)重,舌頭里像含著棗。

    “路上遇著過什么可疑之人?”

    席春眸光閃了閃,遲疑著搖搖頭。

    那知縣是個莽脾氣,只當(dāng)是抓住了關(guān)竅:“有何疑點,你倒是趕緊說!”

    席春:“回來時,碰到了河營協(xié)備大人家的少爺……那少爺言語,很是……謔弄了幾句,惹幼微姑娘掉了眼淚,失魂落魄地上了樓?!?/br>
    他要是不吞吞吐吐,明著說“兩人起了爭執(zhí)”,知縣還不會這么警覺,可這吞吞吐吐,一聽就是另有隱情,知縣忙喝道:“人走了沒有?快請河營協(xié)備家的少爺過來說話!”

    衙差沖進人堆里,高叫著“河營協(xié)備家中公子何在”,公孫景逸整個人都傻了。

    別人迷瞪,不知道“河營協(xié)備”是哪個,他還能不知道嗎?就是他三大爺、跟他老子爹一個媽生出來的親弟弟??!今兒來的……那是他的五堂弟??!

    此時不光這位堂弟在,其父公孫桂舶也到了。兩邊一對話,得知巧鈴鐺跳樓前最后一個見的就是他。

    公孫桂舶怒火直往頭頂沖,掄圓了胳膊呼了自家兒子兩個巴掌:“你好大的出息!你老子讓你過來結(jié)識朋友,你竟過來調(diào)戲女人!”

    那小公子被這兩巴掌打出了精氣神,滿地蹦著躲巴掌,邊躲邊扯著嗓嚎:“我沒調(diào)戲她!我就問了一句‘席四那身骨,睡女人要不要吃藥?’,巧鈴鐺都沒回我就走了,我沒調(diào)戲她啊,爹!”

    鬼哭狼嚎的動靜,整個蓬萊閣都聽著了。

    公孫桂舶恨不能劈了這龜王八,讓下人扭了他胳膊,扔進了馬車,回頭咬著齒關(guān)憋出一句:“家門不幸,難為荀大人周全了?!?/br>
    荀知縣只得應(yīng)一聲。

    這一場鬧,算是給這案子蓋了棺。閣里沒走的少爺小姐們心有戚戚,不管往日關(guān)系近的、遠(yuǎn)的,都走過去跟席四少爺?shù)懒寺暪?jié)哀。席四少爺失魂落魄,不住地點著頭,眼角慘紅得跟下午一個樣。

    夜色里,唐荼荼把手爐貼在肚腹上,感受著這一點余溫,怔怔想著:巧鈴鐺會因為這樣一句話,羞憤自盡嗎?

    她不知道。

    她和巧鈴鐺僅僅是半刻鐘的緣分,談話的時間,甚至沒有直面那具尸首的時間長。

    她不知道這個時代的女子廉恥心有多重,怎么會因為一句流氓話去尋短見。但茫然四顧,大家好像都覺得合理且應(yīng)當(dāng),尤其各家小姐們,看那個小公孫少爺?shù)难凵袷茄诓蛔〉南訍罕梢?,連帶著在場所有姓公孫的人人沒臉,鉆進馬車?yán)仟N地逃了。

    唐荼荼愣在后頭,沒走,看著荀知縣和衙門的書吏起好案宗,就這樣結(jié)了案,把地上摔碎的花燈收走當(dāng)了案證。

    她愣愣看了很久。

    沒人會因為一句戲謔的話追責(zé),何況那是公孫總兵家的重孫,才十六,說錯一句話,無心之失,巧鈴鐺的死因,還是會寫上“為摘花燈而失足”,壓根不會提到他一個字。

    人漸漸散了,席家的人是最后走的,臨時買了白布收殮了尸體,幾個人抬著尸裝進馬車?yán)?。席四少爺艱難地抬步上前,只看了一眼,他攥著心口發(fā)出一聲嗚咽,被扶上了另一輛馬車。

    唐荼荼又盯著看了些時。

    那點難過、悵然的情緒包裹著她,可感知力卻是鈍的,唐荼荼慢慢回想今晚的事,想每個人說的每一句話,想席少爺?shù)摹凹t眼病”,和那個她一晃眼間看到的、興許是錯覺的,怪異的笑。

    有另一重懷疑,從席春說話開始,愈發(fā)濃重地積在她心頭。

    “二哥,你在刑部,有沒有見過一種刑罰,割舌,或是以烙鐵燙舌頭?”

    她今天語出驚人好幾回,影衛(wèi)們一排眼睛望過來,唐荼荼言語不太流暢。

    “我以前,在母親病房里,見過一個舌癌的病人去做復(fù)查,大夫給他做手術(shù)切除了病灶,使得他比常人少一截舌頭,激光留下的瘢痕也很深。他說話就是這樣的聲音,甕聲甕氣的,每個字都咬不清。”

    她盯著漸行漸遠(yuǎn)的那一群人。

    “有沒有什么辦法,我想看看那個席春的舌頭——我疑心席家用私刑,給他斷了舌?!?/br>
    影衛(wèi)面面相覷,不知道姑娘今兒怎么一句比一句瘆得慌。那席四少爺看起來溫柔敦厚,就算這溫柔敦厚摻了水,皮底下是個嫖鬼,可嫖與兇殺差了何止百里,姑娘怎么就在人群中愣生生瞅準(zhǔn)他,把殺人、斷舌這樣奇詭的事一件一件往他頭上琢磨?

    晏少昰一整晚沒作聲,實在是聽不出眉目,吩咐人手去調(diào)漕司府密牒了。

    聽唐荼荼這么問,他蹙眉一忖,回道:“刑部確實有截舌、烙記之刑,自十年前太師更改刑律后,只有謀逆重案會用到具五刑,民間么,從未聽聞?!?/br>
    天老大,地老二,殿下不作聲之時,那就是讓他們聽姑娘的。

    叁鷹一振袖幅,從人堆里找見杜仲,拉著他,幾步追上了席家的仆從。

    “席春公子,我家小大夫醫(yī)術(shù)不賴,聽你說話似是舌頭有點小毛病,今兒趁工夫,你吐出舌頭來讓他診診吧。”

    端的是有理有據(jù)。唐荼荼還在那頭絞盡腦汁,叁鷹已經(jīng)這樣坦坦蕩蕩地開了口,動機是一點沒藏。

    杜仲被拉過來時還是懵的,少年機敏,不動聲色,分辨著眼下情形。

    第311章

    被這么多人喊住,席春也沒露出異色,跟車上的少爺通稟一聲,往車尾找了個面光處。

    “別人都當(dāng)我是天生的半啞,小神醫(yī)果真慧眼如炬,能看出是舌頭的毛病。只我這是陳年舊傷了,看過大夫,都說沒法治?!?/br>
    席春張嘴給他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