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頂樓的風很強勁,從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的話,底下三三兩兩的學生像是螞蟻一般,從一而終的渺小,我就這么盯著出了神。那份平淡而踏實的渺小是我最渴望的樣態(tài),我總是盼望能與他們?yōu)槲?,但我一直站在懸崖上。我知道,要想加入他們,必須先摧毀自己?/br> 我又想起那個夢,每次撞上海面都十分疼痛,但我羨慕夢里有勇氣一躍而下的自己。 「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我一跳,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學姐就站在我身后。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br> 「從底下看得到?!箤W姐走到我身旁,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小涼亭的一角在枝葉間隱隱可見。 「你打算跳下去嗎?」 我一楞,不知道如何接話,心臟被這個問句懸到了半空中,我看著底下的人群,像是坐在正要下墜的自由落體上。 空氣中飄浮著沉重的靜默,我們繼續(xù)看著底下來來去去的小小人影,任由學姐的疑問變成一個未完的逗點。只要一開口,疼痛就會止不住的滲漏出來。 「我們翹課吧。」我抓住學姐的手,她似乎一楞,但沒有抽開。 「去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離開學校就行。」 「我不能離開。」 「你翹了這么多堂課才跟我說這些?」現(xiàn)在是第八節(jié)課,校門在第七節(jié)課結(jié)束后就會打開,警衛(wèi)在這個時間會準時收看肥皂劇,懶得管哪些學生是真的沒參加第八節(jié)課。我拉著她,不由分說的走下樓梯。 一路經(jīng)過的教室正襟危坐,這份微不足道的叛逆終于讓我擁有一點點能掌握自己人生的感覺。 「我做不到?!谷欢谛iT前她掙脫了我的手,我已經(jīng)一腳踏出校門,不解地回頭,卻撞上她的一臉哀傷。 「不會有事的。我也是第一次翹課啊,老實說我也怕得要命,但怎么說呢。」我朝她伸出被放開的手,「總覺得現(xiàn)在不做,我一定會后悔的。」 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向前一步,像是有條無形的界線,她輕輕跨過,踩在校門外的灰色水泥磚上。睜開眼睛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驚奇蔓延在她的臉上。 「這是需要很大勇氣的事嗎?」我打趣地看著她,「你好浮夸?!?/br> 「是不可思議?!顾皖^看著鞋尖,發(fā)絲遮住了側(cè)臉,也模糊了聲音。 「你說什么?」 「我們要去哪里?」 「去看海好不好?」我想起夢中那條觸碰不到的海岸線。 這座令人窒息的灰色城市沒有海,也沒有出口,所以我們走到河岸,看著波光粼粼,假裝聽得見海浪的聲音。 路燈亮起的時候,學姐開了口。 「我看過你的疤痕。錶帶有點松掉了,有時候蓋得不是很好?!?/br> 「我去過董祈予的家、去看過他的房間。所以我才不明白,明明有這么多例子,為什么大家總是重蹈覆轍呢?為什么總要失去以后才后悔呢?」 「有些事情要經(jīng)歷過才能懂吧?!箤W姐雙手環(huán)抱圈起雙腿,下巴靠上膝蓋,喃喃的說,「只是他們的成長卻往往建立在我們的傷痕之上。時間過去再久也會留下疤痕?!?/br> 我撫摸著手腕上的手錶,皮製的錶帶摩娑過底下隆起的皮膚,白色的疤痕蜿蜒交錯,但路始終只有一條,筆直的指向深淵。繼續(xù)沿著走下去,必定會墜落。 「父母認為我是優(yōu)秀的小孩,但其實我只是從小開始配合他們把自己的夢想加註在我身上罷了?!?/br> 傷痕重新被割開,過多的液體就止不住的從縫隙中傾瀉,我分不清那是血、是淚,還是我在父親面前說不出口的話語,或是三者皆有,一旦溢出就源源不絕。 「我當然知道,即使出發(fā)點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幻想,爸媽逼我在這個時期讀書,是為了以后能有更多的選擇?!?/br> 「如果隱忍太久,在走到以后之前,就會先毀滅自己吧?!辜词谷肓讼模磉^后河岸的風依舊冷冽,學姐的話語幾乎飄散在風里,「看來你也過得很不好啊?!?/br> 「如果就停在這里了,我也不需要汲汲營營的為了不切實際的未來努力了?!?/br> 吐出的字句一點一點的飄浮在空氣中,不上不下。我從家里逃到學校,又從學校逃到小涼亭,最后逃到這里,如果可以,我還想繼續(xù)逃離,只是我們都知道最后會到哪里。 「剛剛在學校,你是想跳下去對吧?!?/br> 「你要問為什么嗎?」 「我只想問,你準備好了嗎?」 走回學校的時候下起了雨,我在路過的便利商店隨手買了把透明的直傘,不怎么喜歡這種看得到雨水的設(shè)計,不斷落在傘面散開的水漬像是咄咄逼人的叫囂,但也沒有其他選擇。 我總是在下雨的時候挨打,初夏的梅雨季,連綿不斷的雨聲就著雷聲,提供了很好的掩護,無論是藤條的揮舞聲、父親的怒罵聲或是孩子的哀求聲都會消融在滂沱大雨里。快要下雨前的空氣悶熱又潮濕,父親拿著一疊犯錯的考卷如數(shù)家珍。比起挨打的疼痛,等待的過程才更令人窒息,每次呼吸都彷彿會將水氣吸入到肺里,煎熬永無止境,我在父親的視線里載浮載沉,總覺得一旦開始下雨,就會被淹死。 而我最受不了的是父親偶爾失手打在四肢露出的皮膚之上,接下來好幾天都必須穿上長袖長褲。在夏季飽含水氣的高溫里,潮濕的空氣和汗水一起浸濕衣衫,緊緊貼在身上,令人無法呼吸。 就像現(xiàn)在即使撐起傘,阻隔了雨水卻仍被汗水浸溼,制服的襯衫全貼在身上,像被濃重的濕氣緊緊纏住,我不舒服的拉了拉,望進雨里,試圖轉(zhuǎn)移這近乎窒息的感受。 水氣瀰漫,霧茫茫的一片,看出去像另一個世界。 這是董祈予最后看到的光景嗎?朦朧而模糊的世界終于有了些許保持距離的美感,曾經(jīng)最討厭的世界在最后一刻變得美了嗎?車速很快,雨里忽閃的車燈像海邊的燈塔,只要再向前一點,航行就結(jié)束了。 一場偏離了航道,經(jīng)歷無數(shù)暴風雨的航行。 「綠燈了。」倏地,學姐的聲音貼在我耳邊。 還沉浸在幻想里的我嚇了一跳,接著腳步聲踏雜著水花從我身邊往前方奔去,我趕緊撐開傘,模模糊糊的看到學姐的身影,急得也跟著胡亂邁開步伐。 刺耳的喇叭聲伴隨著煞車聲,眼前忽然變成慢動作,連每一滴雨都看得很清楚,反射著過于刺眼的車燈,和依舊腥紅的號志燈。 我下意識的護住自己,銀色轎車在最后一刻扭了方向,驚險萬分的擦過我身邊。雨傘因為過于接近的呼嘯而歪了一邊,急煞的駕駛搖下車窗,氣得對我怒罵。 學姐站在對面的馬路,靜靜的看著這一切。 「你是怎樣?。俊贵@魂未定的我只能對著她發(fā)難。 紅色的車燈在眼前拉出一條殘影,她空洞的眼神還直勾勾的盯著車尾。 「你真的想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