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妻難追 第56節(jié)
帳內(nèi)戰(zhàn)端再起,只是這一回的勢頭叫幾個旁觀的內(nèi)侍都徹底屏住了呼吸。 可是還未待他們拉開□□,那頭尉遲錦長劍脫手,下一刻,段征一腳將他踢至桌案下,刀尖點地,削鐵如泥的寒刃堪堪貼在他項側(cè)。 “將軍不可!高抬貴手!”兩個內(nèi)侍趕忙放下□□,躬身請罪。 “給我閉嘴。”刀刃離得實在太近,尉遲錦連喝罵都不敢大聲,唯恐一用力,就要命喪當場。 外頭狂歡的軍士們都已散了場,帳內(nèi)帳外此時寂然一片,段征不動,帳內(nèi)旁的人便都不敢造次。 尉遲錦到底也有兩分氣性,求饒的話是萬萬說不出的。他睜大眼睛死死盯著刀背上自己怒氣交織著懼怕的一張臉,酒意全消。 正僵持間,趙冉冉悄聲走上前,她步態(tài)悠婉閑靜,仿若絲毫覺不出這種場面有什么特別的。 她先是徑直走到營帳正中,蹲下身拾起地上掉落的寶劍,而后才朝那兩人走去。 “侯爺從前未帶過兵,卻能在三日之間圍殺叛軍于山崖?!?/br> 素手握上刀刃時,便覺出那把刀立時歇了力道,只是順著她的動作挪動。 “想來是英雄相惜,是早等著戰(zhàn)事了了,便好來尋王爺切磋比試。” 話音未落,段征立刻探手過去,將她五指小心從刀背上隔開,而后他一言不發(fā)地回刀入鞘。 尉遲錦順勢退開,立穩(wěn)后抹了把脖子,見手上并無血痕,一時也沒有開口。 “閩地未收,將來侯爺或許鎮(zhèn)守江南,必然要作天子股肱,實則韜略重于劍術,古來御人御心者,侯爺已然是文武俱全的了。” 一番話說的又快又輕,雖似信口拈來,卻已經(jīng)是既給了臺階又將方才的惡語釋作了玩笑。 兩個內(nèi)侍立刻拱手附和:“是是是,姑娘所言極是,我家侯爺也正是這個意思……” “是個屁!”尉遲錦一道狠厲眼神過去,他撐手在案前,說話聲卻沒比趙冉冉大多少。 一直未開口的段征忽然轉(zhuǎn)頭朝他一抱拳,朗然說了句:“劍遇刀吃虧,今日之事得罪。段某不放在心上,還望侯爺也別胡亂生疑?!?/br> 鬧了這么一場,多說無意,直到他兩個走到帳門口。 “慢著!”尉遲錦清了清嗓子,“姓段的,我沒那么計較?!?/br> 聞言,在外人面前向來惜字如金的段征倒是背著身,鄭重點了點頭,當他抬手去掀帳門時,后頭人卻又開了口,卻是對著趙冉冉說話,言辭里又帶了些不懷好意的試探: “趙大小姐,你還未答本侯的問題。家母多年前就頗喜歡你,今日只要你點頭,等回了京,尚書府的舊宅我留著給你?!?/br> 這一句話落,趙冉冉便察覺到有數(shù)道目光同時匯聚到自己身上。 她眉角顫了顫,唇邊無聲涼薄得淺笑了下,她半轉(zhuǎn)過身福了福:“向曹夫人問安?!庇趾吡似渲幸粋€內(nèi)侍,意味深長地留了句:“春花秋月眼前人,隙駒石火夢中身。” 帳中無人作答,她反手牽過身旁人的手,徑直出帳而去。 、 更深露冷,夜空無云,一輪朗月高懸東山。 甫一出帳,她便松了手,低聲說了句:“多謝……”旁的話卻又咽回了肚子里去。 空握了下掌心,段征長吸了口氣,兩步跟了上去。 一直到主帳門前,他才突然停步,忽然上前拉過她,迫著她同自己對望。 “你最后說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趙冉冉愣了下,微弱的燈火透過營帳的氈壁透出來,照的他一雙眼深邃中跳動著柔和融暖的光,比夜空中的繁星還要明燦。 有情眾生,雖不及那山河日月壯闊浩瀚,卻自有另一番微小鮮活的驚心動魄。 “只是我隨口改了前朝的詞胡諏的?!彼^頭,倒是真想了個最通俗的解釋:“意思就是百年身苦短,很多事一旦錯過,轉(zhuǎn)眼也就是白頭翁媼了?!?/br> “尉遲錦有一句話說對了?!彼腥话阈α诵?,拉著她轉(zhuǎn)身就朝馬廄去,“鄔埕就在山南二十里,走,我陪你去祖宅一趟?!?/br> 想到他身上還有劍傷,趙冉冉立刻出言制止,可段征只說傷不了臟腑,瘋魔了一樣,執(zhí)意就要帶她下山去。 被他拉著一路疾走,她蹙眉想了想,試著說了句:“可是我手疼?!?/br> “傷著了嗎?”他立刻止步回頭來翻她方才握刀的手。 趙冉冉只好攤開另一只手:“是先前在山道上被荊棘扎了好多刺?!?/br> …… 夜深人靜,數(shù)盞油燈將塌邊人照得溫柔清晰。 結實寬闊的胸膛上,一道劍傷淺淺得橫貫而過。 趙冉冉耐著性子,繡花似地放輕力道,一寸寸朝那傷處抹藥。 對于行伍之人來說,這點傷確實算不上什么??伤齽幼骷氈拢前欀家诲e不錯的小心模樣,實在叫身側(cè)人看癡了去。 只覺著心若擂鼓有些難以自制時,偏耳邊又傳來:“此番是我累你?!?/br> 女子淡蹙娥眉,目中是難掩的歉疚不忍。 他從前還怪她只對旁人仁善,如今就這么坐著看她治傷,便覺著一股子暖意激蕩升騰,竄得他五臟百骸都攢動起來。 其實她的性子,他早已摸透了,只是從前不諳世情,更識不清己心。 其實從她醒來后,他不過是好生待她,訴了幾回衷腸,她便能克制著對他的厭棄懼怕,像尋常舊友似的說話相處。 良善慈慧之人,最易觸動;孤傲清高者,又最難深入。 而她偏兼具了這二者。 實則即是固執(zhí)又心軟。 靜下心來,便能發(fā)現(xiàn),對這樣人便如馴馬磨杵,一則要拿真心去換,二則亦要時時牽引試探。 布繃纏好了,見她開始收拾藥箱瓷瓶時,他突然傾身過去收著力氣捏上她下頜。 憑著這點牽制,他將額頭抵在她眉心,垂眸說:“若我幼時逃荒就遇著你,你可會給我口飯吃?” 被他身子籠在陰影里,趙冉冉覺著有些臉熱。氣息交纏,怕稍一動彈就會相觸,她只好低聲‘嗯’了記以示肯定。 下頜處傳來微癢撫觸,她聽他又繼續(xù)說: “你不僅會給我口飯吃,只要我再想些法子,你還會收留我,甚至還會讓人教我讀書認字……” 幻想到動情處,他沒再退開,手掌下移在她項側(cè)摩挲,張口含住了近在咫尺的菱唇。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歉疚,趙冉冉一時猶疑,竟難得沒有推拒,只是垂下眉睫略略瑟縮了一瞬。 然而片刻交纏后,男人平復了下喘息,抱著她雙肩笑道:“既有了孩子,就該去俞家祖廟上柱香才是?!?/br> 臉熱之際,又被他一把扯起身。 “你不是要下山嗎,現(xiàn)下就走?!?/br> 、 兩個時辰后,圓月走過半個天際,明澈耀目地掛在斜斜掛在西半天。 趙冉冉立在一座占地半頃的園林墻下,幼年少有的記憶里是這處年節(jié)下永不停息的門庭若市,而此刻古樸蒼勁的‘俞府’匾額下,兩個精巧風燈滅著,似乎是許久不點了,看起來破敗落灰。 目光越過石階,停在黝黑緊閉的包銅木門上,她忽然陷入一陣恍惚,莫名想起三歲那年頭一回來此處,她的太外祖竟提著三層八角點心盒子,親自候在門后長廊邊等趙家的轎子。 她永遠也記得,那一日瑞雪天晴,她被太外祖抱起來后,一面吃棗泥酥,一面去揪他胡子的場景。后來她不知怎么的就問了句:“阿太不高興嗎,冉冉乖,不揪您了。”那一句后,她太外祖忽然便哭了。 “怎么哭了?”段征轉(zhuǎn)過她的身子,神色間有些無措起來,吞吐了兩聲后,他索性一下將她抗抱上馬鞍,自己翻身上去后將人圍在雙臂間,一面催動駿馬,一面說:“今日太晚了,你要追憶往昔也不急,反正等我辭了軍務,咱們往后時時都能來的?!?/br> 第71章 絕境生情4 去尋客棧投宿的路上, 兩岸河道旁已經(jīng)有零星人家開了門,天上繁星明月請冷冷地映在河水間。 俞家老宅在鄔埕最北郊,他們一路騎馬往城中去,路過一座石橋時, 但見一個老翁拄拐顫巍巍地跨著一籃子錫紙元寶。 那老翁遠遠的在橋根旁席地坐定, 翻出一疊錫箔紙, 手指靈活地繼續(xù)朝籃子里折元寶。 見趙冉冉多看了兩眼,段征便翻身下去, 前馬過去問:“老人家,這才四更天,您坐在這兒折這個為何?” 那老翁指指西天邊將滿的明月,打了個哈欠,手上動作不停, 用吳語答說:“今兒不是十月望么, 要祭水官大帝生辰么, 我早些來也好攬筆生計?!?/br> 這老翁抬起臉時,便能看清那滿面的塵霜疲乏, 他雖看出他兩個不大會買元寶, 說話時也是耐著性子和氣溫吞的。 “阿太阿太!”遠處忽然響起孩童的喚聲, 但見河岸旁的巷子里, 一戶有些破敗的人家開了門縫, 那孩子只六七歲模樣, 噠噠噠踏著石板路快步跑過來, “阿娘沒醒,我同阿太一起疊元寶?!?/br> “回去守著你阿娘吧, 大冷的天, 你這孩子也不看看這才幾更, 小娃娃不睡覺,當心長不高。” 老人心疼苛責的話勾起趙冉冉心底一些熱鬧往事,她眉目和煦地望了望水波緩緩的橋下,便從懷里摸了支暖玉發(fā)釵,下馬的時候段征伸手扶抱了她一把,她也就順勢用在雙肩借了些力。 待雙腳輕輕落地之際,她莫名有些恍然,原來他兩個已經(jīng)默契到了這等地步。 “小阿弟,家中可還有多的籃子,你阿太這些我們都要了?!彼紫律硇χ嗣⒆拥念^,見那孩子點點頭一溜煙地朝家跑去,才又將那玉釵遞給老者,“出來的急,突然想拜拜水官大人消解個災厄的,只是忘帶了銀錢……” 那老翁有些明白過來,連連擺手:“你是哪家阿妹,恁般胡亂用錢!四十五文,連籃子一并都拿走。” 趙冉冉懊喪地哎呀了聲:“這釵子買來二百文,當?shù)脑捯参幢赜兴氖?,倒是買不成了?!?/br> 聽她這么說,那老翁停下手里活計,他抬起須白的眉毛,朝趙冉冉臉上正色打量了下,便捧起地上的元寶朝已經(jīng)滿了的籃子里壓了壓。 “哎,孩子他娘,我孫媳婦病著,才二十三的年歲,眼見的治不好嘍,就算我換你這釵子叫她也難得高興高興?!?/br> 跨馬走前,趙冉冉狀似無意地又朝那老翁說了句:“阿伯,城北竹煙街那家當鋪公道,您若要換錢,就去那兒換?!?/br> 離著石橋遠了,聽的方才那幼童提著空籃子又跑出來時,她心下不忍,回頭朝那破敗院落又望了眼。 到客棧后,段征自是只要了一間上房。不過他同掌柜的另要了鋪蓋被褥,就挨著拔步床的腳踏睡。 一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趙冉冉才被一陣壓抑的咳喘鬧醒。 床角邊的被褥業(yè)已收了,更漏滴在巳正時分,隔了道珠簾,段征壓著咳嗽正在銅盆前洗漱。 “起來了……咳?!彼D(zhuǎn)過水淋淋的一張臉朝她笑了笑,繼而一連劇烈干咳了好一陣,像是要將肺也一并咳出來似的,“方才我問了掌柜的,祭水官要在正午前,晚了不吉利?!?/br> 兩個出客棧尋了處河道邊的空地焚了元寶,便朝城東去尋了俞家從前的大掌柜俞番。 因和乳母戚氏一家相類,這大掌柜也是三代上落魄時就跟著俞老太爺?shù)?,待見了趙冉冉,自是感慨悵惘,一家人將他兩個奉若上賓,薛稷走時留下的田產(chǎn)地契,一樣不少地都叫他藏在一個寶盒里,非要當著趙冉冉的面一樣樣清點干凈。 末了,還將這一年旁支親眷來告官分田宅之事說了個詳盡。 就是這么著,他們賴老朽圖謀俞家祖宅,我一氣之下叫人鎖了院落,搬了出來,只留了幾個門房看著,如今小小姐回來了,這兩日我就叫人去把宅子掃灑出來。 大掌柜俞番同趙冉冉的母親一起長大,喚她母親作大小姐,習慣上就總要叫她小小姐。 說到動情處,大掌柜嗓子哽了哽,一雙世故精明的眼里閃過老邁追思,時不時便看著趙冉冉提兩句她生母:“小小姐不像趙大人,還是偏像些你母親,你母親心地好這世上都難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