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流民們雖然確實衣衫襤褸瘦骨嶙峋，顯得有些形容可怖，但不管是施粥的地方還是登記臺前，都井然有序地排著隊，根本不見擁擠喧嘩。

    而且，郡王也考慮到疫病傳染性的問題，給每個人不管是士兵，還是她們這樣來打雜的，都發(fā)了厚實的漿布套在臉上，頭上，把口鼻頭發(fā)都遮起來，身上也穿了同色的長布袍子遮住衣服，

    流民們登記和領(lǐng)粥的時候，都離她們足有三尺遠，讓人一下子就覺得安全了很多。

    等回去的時候，只需要換掉那一層布袍子送去清洗，自己的衣物頭發(fā)卻還是干干凈凈的。

    有了安全感，流民們也把她們當官家人恭恭敬敬的，而且還聽說做這次登記有每天一百文的工錢，眾女子便做得越發(fā)起勁了。

    二十多人，所有登記只花了兩天就做完了，接下來便是到專門的地方隔離——郡王手下的兵是這樣說的。

    總之就是，待在專門的地方，觀察是否有生病的跡象，病了便立刻就醫(yī)，五天沒生病便可以回去了。

    而留下來的那部分軍妓里，基本上都是農(nóng)家出身，自愿到軍營里來賣身的。

    說是自愿，其實好好的女孩子家誰又是自愿被千人騎萬人枕的呢。幾乎都是被家里人送來的。

    女兒不值錢，地方又窮，養(yǎng)大了也淘換不到什么彩禮，姿色也不出眾，不能在青樓楚館賣上價錢。

    便有那狠心的父母兄弟，將她們送到軍營里來當差。

    軍營里頭，便是連那最低等的勾欄院也不如，不僅白天要干活，晚上還要供士兵將官們發(fā)泄，有些將官根本不把她們當人，往往許多人不堪折磨，沒多久就送了性命。

    唯一得到好處的只有送她們來的人，倒是比直接嫁出去和賣出去劃算多了。

    正因為如此，郡王遣散營妓，讓她們自由來去的時候，沒幾個人選擇回家去。

    鐘七娘正是這些人里的一員。

    看著因為識字而被選去給郡王辦差事的姐妹們離去的背影，她的眼中流露出強烈的渴望與羨慕來。

    周大小姐說得很清楚，那些人辦好了差事，以后的命運就不同了。

    那一刻，她多希望自己也是會識字寫字的。

    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很久，她悄悄地下定了決心，第二天一大早便去找了和她們一起留下來的宋憐憐。

    “宋姑娘，求你教我識字吧！我給你當牛做馬都行！”

    她跪下乞求道。

    望著對方充滿渴望的雙眼，宋憐憐有些無措，下意識道：

    “你一個農(nóng)女，識字做什么??？”

    鐘七娘沒有掩飾自己的意圖，堅定地道：

    “我想像鐘姑娘你們一樣，有朝一日能留在郡王府當差！”

    這話叫其余人震驚地看了過來。

    很快，好幾個人也反應(yīng)過來，跟在鐘七娘身后跪下道：

    “求宋姑娘也教我們識字！”

    她們知道識字是神圣又艱難的事，以往在村里，只有那種富裕些的人家最寶貝的男丁才有資格去做這樣的事?？伤齻冞€是想抓住這個可能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

    昨日離去的人已經(jīng)讓她們看到，識字的人確實是可能擁有不同人生的。她們也想為自己努力一次。

    看著這一雙雙渴盼的眼睛，宋憐憐心下很是動容：

    “好！我教你們！只要想學(xué)，我都教！”

    于是，一群苦命的女子，竟也拿起樹枝，磕磕絆絆地在院中學(xué)起字來。

    *

    另一邊，李洵的書房里，周堯姜也捧著那些識字的女眷們登記的流民冊子前來求見。

    “郡王您看，這是那些女子所做的登記，字體工整娟秀，有條有理，比起一般賬房也不差什么?！?/br>
    她翻開一冊字跡最秀美的登記頁，給李洵驗看。

    她雖語氣和緩，卻帶著明顯的贊美之意，叫李洵有些意外。

    心念微轉(zhuǎn)，便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這位周小姐，真是個面冷心熱的人。

    李洵眸中帶上了一抹笑意：

    “周小姐有話直說便是?！?/br>
    被李洵一眼就看穿了意圖，周堯姜心下有些赧然，但想到自己的目的，卻不想做扭捏之態(tài)，叫郡王看輕了去。

    她把自己想成一個謀臣，平靜自然地道：

    “民女觀郡王軍中，似乎缺少識文斷字之人，這對常勝之師來說，絕非長遠之計?！?/br>
    聽到這話，李洵眼中不禁露出幾分驚喜與贊賞來。

    他一開始對周堯姜的特別相待，大多數(shù)是因為周如植。很少一部分，則是出于現(xiàn)代思維里對女性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

    他對這個時代的女子并不了解，印象大多來源于原主的記憶，雖然覺得周堯姜這女孩胸襟見識與別的女子不一樣，卻并未期待她能幫他辦什么事。

    在他看來，這個時代對于深閨女子辦事能力的培養(yǎng)非常有限，很難委以重任。

    勉勵她的話，也僅僅是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而已。

    可她這屢次三番的建議，卻讓他覺得必須重新評估這女孩了。

    他或許不應(yīng)該只把她當做周如植需要照顧的女兒，而是應(yīng)當把她當成一個如同林樂慶他們一樣的幫手。

    看她積極建言又四處奔走的樣子，似乎也并不忌諱所謂的男女大防，那么，他為什么不真的好好培養(yǎng)并重用她呢。

    或許從古代到現(xiàn)代的女孩子都是一樣，只要給她們機會表現(xiàn)，她們的辦事能力其實不亞于男人。

    “所以，你有何建議呢？”

    李洵面帶鼓勵地看著她。

    聽他主動詢問自己的建議，周堯姜大為振奮：

    “民女覺得，可以先從都頭一級的將領(lǐng)開始，教授他們讀書寫字，然后再逐步向隊長普及。而教書的人選，倒也不必勞煩那些衙門里做大事的先生們，就派從軍營里接出來的姑娘們便可以。她們雖說沒什么大學(xué)問，教人啟蒙卻是足夠了。”

    “而且，她們都是些可憐人，只要能安身立命就足夠了，也不必給一般讀書人那么多工錢。”

    關(guān)于手下士兵文盲率極高這件事，李洵其實很早就意識到了。

    只是那時候時間太過緊迫，士兵與將官們又要剿匪，又要適應(yīng)新的訓(xùn)練體系，新的武器，還得時常協(xié)助府衙那邊處理一些政務(wù)，根本忙不過來。

    貪多不爛，而且他也沒有足夠的人手去教課，所以便沒有強行把文化課的要求也加上去。

    如今他已經(jīng)坐擁四地，手下數(shù)萬兵馬，新式武器震天雷的研發(fā)與生產(chǎn)也趨于穩(wěn)定，算是有了能自保的實力，便確實可以將此事提上日程了。

    不然，手下盡是些文盲將兵，學(xué)陣法變陣都吃力，更別提讓他們獨當一面指揮大部隊和做其他管理工作了。

    營指揮使一級都是從原本的都頭升上去的，文化素養(yǎng)尚且還能湊合，如今許多都頭卻是從隊長甚至普通士兵升上去的，確實急需做好脫盲工作。

    聽著周堯姜的話，李洵有些好笑：

    “減工錢倒是不必，本王不缺這點錢。她們的工錢可以按府衙的書吏們算，每人每月一千五百文。若教學(xué)任務(wù)完成得好，還可額外給獎金?！?/br>
    說著又正經(jīng)地跟周堯姜討論：

    “本王唯一顧慮的，便是她們是否愿意去。畢竟她們大都才從軍營里出來，恐怕會害怕再次面對軍營中出來的將兵?！?/br>
    他是男人，自然更了解男人的心思。

    這又不是現(xiàn)代社會，由一群女老師去教這些不知禮數(shù)的大老爺們讀書識字，那些都頭隊長們對她們能有幾分尊重還真不好說。

    他會制定一系列的規(guī)章制度來保障老師們的安全與教學(xué)效果是一回事，那些女孩子是否敢去，是否有面對這些困難的勇氣又是另一回事。

    周堯姜坦然道：

    “此事還得問過她們才知道。不過，我相信她們連流民堆里都敢去，有如此高的月銀，還有郡王您撐腰，沒道理不敢重返軍營?！?/br>
    李洵點了點頭：

    “這事便交給你來負責(zé)，稍后你可以先去問問她們的意愿。另外，還有些細節(jié)本王要給你交待清楚?！?/br>
    周堯姜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交給我？”

    李洵溫和道：“若是不想做也沒關(guān)系，本王可以再去找其他人來負責(zé)?！?/br>
    “不不不！我愿意！”周堯姜連忙道。

    她只是太驚訝又太驚喜了，完全沒想到郡王會將如此重大的事情交給她來做。

    可重任壓到肩頭，她卻只覺得興奮又期待。

    自幼跟著母親博覽群書，母親常?？上隽伺畠荷?，無法入仕建功立業(yè)來光耀祖宗，因此常常覺得很對不起父親。

    她也時常不平，為何只因為是女兒身便連摸一摸科舉門檻的資格都沒有，更遑論出仕經(jīng)世濟民了。

    可現(xiàn)在，郡王給交給她的差事，與學(xué)政無異，豈不是能讓她像男子一樣，真正為這個世道做些有用的實事。

    往大了說，這叫開啟民智，可不比父親做的事情差呢。

    李洵早就知道她不會拒絕，含笑道：

    “既如此，那本王便給你好好交待下細枝末節(jié)?！?/br>
    他要交待的，主要是教材編撰，以及教學(xué)方法的問題。

    因為是脫盲班，時間緊任務(wù)重，便不可能像是一般孩童啟蒙那般悠閑和全面。在內(nèi)容上必然要做些取舍，方法上也必須高效。

    內(nèi)容上，必須讓將官們學(xué)習(xí)后，能更好地理解陣法，旗語等，能更容易地管理手下士兵。他若有政務(wù)相關(guān)的差事比如登記核查一類的派遣給他們，也必須能應(yīng)付得來。

    教學(xué)方式上，必須盡可能簡單易懂，盡量讓將官們在兩三個月內(nèi)掌握日常所需的字詞和加減法。

    畢竟，這事最好在春天前完成。

    北方的冬天會一直持續(xù)到來年二月，冬天不適合打仗，雙方都不會動兵。

    而到了春天，經(jīng)過一冬的消耗，北戎那邊秋季膘肥體壯的駿馬會變得消瘦，又正值女性生育與牲畜繁衍的時節(jié)，是他們最虛弱的時候。

    若要攻打，此時便是最好的時機。

    到時候說不定會有機可乘再占些領(lǐng)土，軍中便會漸漸忙碌起來了。

    所以最近這段時間到來年三月前，是最好的學(xué)習(xí)時間。

    如此，便需要快速地重新編撰出一套掃盲教材，且討論出高效適用的教學(xué)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