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秦川平原的數(shù)百萬百姓， 其實也并非所有人都?xì)g迎慎郡王的到來。

    比如羊坡縣所屬的寧安郡，郡城中的一些鄉(xiāng)紳地主便是其中的典型。

    借著當(dāng)?shù)赝鍙埣依蠣斪拥纳?，張老爺子將整個郡城的望族和持有土地五百畝以上的地主都邀請到了家中， 七八十號人齊聚一堂。

    “慎郡王的人已經(jīng)開始在羊坡縣分田地了，各位想必聽說了吧？”

    也不是所有人的消息都如此靈通， 尤其是一些手中只有千畝地左右的地主們，居住在鄉(xiāng)下，尚且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慎郡王分田地， 這是什么意思？”

    張老爺子對其中一個穿褐色綢緞袍子的中年男人示意， 那人道：

    “在下羊坡縣蔣氏族長，可以跟各位說說如今的情況?！?/br>
    “眼下羊坡縣所有平民百姓，無論男女， 每人都可分得五畝田地。”

    立刻就有人倒抽一口氣：

    “每人五畝地……雖說先前北戎蠻子來殺了不少人， 可那也得好幾十萬畝甚至上百萬畝地了吧， 慎郡王哪有這么多地去分？”

    那蔣氏的男子冷笑道：

    “自然是所謂的無主之地。慎郡王手下的官員發(fā)了告示，凡超過一百畝的大宗土地， 自告示之日起五日內(nèi)， 所有者本人不到衙門憑文書認(rèn)領(lǐng)的，皆是無主之地?！?/br>
    眾人一想，當(dāng)初北戎蠻子與大啟開戰(zhàn)后，秦川平原許多大戶人家怕被戰(zhàn)火波及， 為安全起見，都很有先見之明地遷徙到江南去避禍了。

    留下來的， 要么是不放心自己的產(chǎn)業(yè)舍不得走的， 要么就是家族的旁支人員。

    當(dāng)初蠻子殺到羊坡縣與撤退期間， 沿途的郡縣也或多或少地遭了災(zāi)。

    不少當(dāng)?shù)赝宥急恍U子搶掠， 甚至有些倒霉的， 直接全家都被殺了。其中這些地區(qū)又以羊坡縣的情況最為慘烈，留下來的大戶幾乎無一人得活。

    這些人的土地，不就正是成了無主之地嗎。

    而那些曾經(jīng)逃走的，多半也還沒得到消息，就算能得到消息，五日之內(nèi)，就算是飛也飛不回來了啊。

    要所有者本人拿文書認(rèn)領(lǐng)，這條件實在是苛刻。

    想想都替那些人憋屈得慌。

    “你們說慎郡王這不是不講道理么，如我們蔣氏這般情形，原土地主人死了，自該是由其親近的族人繼承，怎能分給一幫毫無關(guān)系的外人！”

    那蔣氏男子憤怒地道。

    眾人頓時明白了，這位蔣氏族長，雖不是原土地的主人，卻也是原主人死后可能得利的。

    畢竟，那些絕戶們的財產(chǎn)，只要跟官府打點(diǎn)好了關(guān)系，多半都是被族長和族中強(qiáng)勢的幾家拿走了。

    但這似乎與他們沒多大關(guān)系。

    他們當(dāng)中確實有親朋去了南方，有可能被收走土地，但為了親朋和慎郡王對上，還是有些不劃算的。

    好些人都沒說話，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一些人卻是眉頭緊鎖，顯然意識到了什么，卻也不想做出頭鳥。

    那蔣氏急了，道：

    “各位老爺就算不為自己南下的親朋好友想，也得為自己想想。若那些泥腿子個個都有土地了，誰還來賃你們手上的土地？各位老爺手中良田萬畝，總不能全靠自己和家奴來種吧？”

    “物以稀為貴，那些泥腿子們?nèi)舳寄茏约悍N糧食飽腹了，你們的糧食賣給誰？還有做米糧生意的老爺們，掌握在你們手中的糧食少了，到時候各位還如何掌控糧價？”

    “而且，老夫還聽說，肅城等地往后一律不允許土地買賣，要賣，也只能賣給官府，還得官府愿意收才行。”

    這下原本以為事不關(guān)己的那部分人，也反應(yīng)過來了。

    “我先前竟沒有想到，若那些泥腿子都有土地了，我家的地會沒人租！慎郡王這不是坑我們嗎！”

    “對啊，農(nóng)時只有那么長，泥腿子們都忙著種自己的地了，誰來種我們的！”

    “怎么能不允許土地買賣！那些泥腿子手中又沒錢，值錢的就只有土地，若以后他們想借錢，拿什么做抵押？他們沒抵押物，咱們的生意還怎么做？”

    “且不說那些泥腿子了，就是咱們，若有需要周轉(zhuǎn)的時候，手上那么多土地都沒法賣，不也等于不值錢了嗎？”

    “原還當(dāng)慎郡王是個英雄，心中敬他幾分，沒想到竟如此糊涂，幫著泥腿子來欺壓咱們這些中流砥柱！”

    有人把這話說開了后，所有的地主們都意識到了這項政策對自己利益的損害，紛紛出聲討伐起慎郡王來。

    張老爺子也憂心忡忡地開口道：

    “蔣族長所說，也正是老夫所憂慮的啊。如今把大家請來，正是想讓眾位一起，群策群力想個辦法?！?/br>
    張家作為當(dāng)?shù)負(fù)碛刑锏刈疃嗟耐澹€把控著郡城的米糧生意，等將來慎郡王的政策推行到郡城，他們的利益受損必然是最嚴(yán)重的。

    有人問道：

    “我聽說慎郡王不止在一處分田，其他地方的鄉(xiāng)紳地主們難道就不鬧？”

    張老爺子說，其他地方要么是燎原這等邊陲之地，要么就是河原，河陵這等光復(fù)之地，大量擁有土地的人二三十年前就跑到南邊去了，時隔久遠(yuǎn)，再加上北邊戰(zhàn)事才剛停歇，以后形勢還不明朗，誰也不確定戎族會不會卷土重來。

    大家族基本上不可能為這種地方的土地遠(yuǎn)赴北疆去找慎郡王鬧事。

    肅城的地主稍微多些，但慎郡王基本沒動他們的地，分的都是從貪官土匪那里查抄來的土地，不夠的就把百姓遷移到北邊套河平原去，和當(dāng)?shù)卮笞寤緵]沖突。

    其他方面，似乎也沒人去找慎郡王鬧事。

    所以，他們這寧安郡沒有前例可以參考。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番，最終還是張老爺子出來拍板道：

    “依老夫看來，慎郡王恐怕是想邀買民心，又沒有考慮周到，這才行了如此魯莽之舉。肅城那些人不鬧事，他便當(dāng)咱們也這般好打發(fā)。”

    “這樣吧，咱們先禮后兵，聽聞慎郡王如今就在鼎德，咱們聯(lián)合其他郡的望族，一起前去拜會，表明我們的態(tài)度，看他怎么說?！?/br>
    眾人覺得這話有些道理，于是紛紛贊同，在張老爺子的安排下，分頭前往西邊的秦郡，南邊的興豐郡建川郡游說。

    唇亡齒寒，又有寧安郡的人打頭，這些郡的望族，但凡還有人在當(dāng)?shù)氐模寂汕擦艘恍┘易遄拥芨煌巴Φ?，?lián)名求見慎郡王。

    *

    當(dāng)然，慎郡王沒那么好見。

    他們首先找上的，是鼎德守將劉淵，帶著禮物上門，卻被拒之門外。

    很明顯，劉淵知道這事沒這么簡單，不想?yún)⑴c政務(wù)上的官司。

    于是，他們只得退而求其次，去羊坡縣找主持當(dāng)?shù)胤痔锏毓ぷ鞯鸟T敬。

    此人原是肅城治下的一個縣令，因為去年秋收增產(chǎn)最多，考核成績數(shù)一數(shù)二，被林德康看中，提拔到了總長府，放在身邊培養(yǎng)了一陣子，這次便跟著李洵出來主持天沙鼎德與羊坡等地的分田地工作。

    他原就是縣令，主持過縣上的分田地工作，到了新的地方來，也是熟門熟路。分完了天沙鼎德，便又來了羊坡縣。

    慎郡王這次帶的文官少，倒顯得這馮敬是地位最高的一個了。

    “馮府君，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還望笑納?！?/br>
    張老爺子命人將一大堆的禮盒抬了上來。

    卻沒想到這馮敬卻是冷了臉色，義正言辭道：

    “我們王國的官員都不興這一套，有事直說便是?！?/br>
    慎郡王嚴(yán)打貪腐送禮之風(fēng)，他可不想為了這種事毀了前途。

    張老爺子熱臉貼了冷屁股，心中很不高興，卻也強(qiáng)壓著不悅表示，他們仰慕慎郡王，是來投靠拜會新主的，想當(dāng)面求見慎郡王，并且獻(xiàn)上鄉(xiāng)紳望族們聯(lián)手準(zhǔn)備的大禮以表忠心，希望馮敬能代為向郡王引薦。

    馮敬觀察他們的神色，明顯有未竟之言。

    郡王那么忙，他就算要引薦人前去，也是不可能讓他們到處兜圈子，浪費(fèi)郡王的時間。不然，便是他這臣下不懂事了。

    “張員外，本府看你恐怕不僅是為了拜見郡王，應(yīng)該還別有所求吧？既如此，不如直說了，不然你這樣遮遮掩掩，本府是絕不可能向郡王引薦的?！?/br>
    話說到這份上，那張老爺子只好強(qiáng)撐著笑臉道：

    “我們幾郡的鄉(xiāng)紳地主，對郡王是真心仰慕，也是真心投靠的。只是，這分田地一事，有些細(xì)節(jié)還想與郡王商榷一番，希望郡王能給我們一個面陳的機(jī)會。”

    先禮后兵，他們已經(jīng)將禮數(shù)做到如此周全，還表明了他們對郡王統(tǒng)治秦川平原沒有異議甚至愿意效忠，若慎郡王還是執(zhí)意要一意孤行，那今后他們做出什么事來，慎郡王也怪不著他們。

    分田地，商榷……馮敬頓時明白他們是來做什么的了。

    他也算主持過幾個地方的分田地工作了，前面所有地方都很順利，唯獨(dú)在地處秦川平原的羊坡縣遇到了阻力。

    這也很正常，秦川平原地多且肥，涉及到的利益不是邊陲之地那三瓜兩棗，活下來那些鄉(xiāng)紳地主們，自然是要計較爭奪的。

    前幾天，他才在郡王的授命之下，直接無視了當(dāng)?shù)氐淖谧鍎萘χ鞒址痔?，這才多久，幾個郡的鄉(xiāng)紳地主便聯(lián)名找上門了。

    事情牽涉太廣，且一個處理不好就可能會釀成嚴(yán)重后果，便不是他能拿主意的了。

    略一思索，他便應(yīng)下了張老爺子的請求，特意親自回了一趟鼎德，將此事面陳給慎郡王。

    第153章

    聽了馮敬的匯報， 李洵并不算太意外，但心下仍有些不悅。

    如今大啟全國的耕地集中率在百分之七八十左右，如江南， 秦川平原，醴河平原這等土地肥沃的地方， 土地集中率更是達(dá)到了百分之九十。

    普通百姓擁有的土地極少，多數(shù)都要向望族與地主們租賃，不得不忍受高達(dá)五成甚至七成的地租。

    交完了地租再交朝廷的人頭稅， 能落到自己口袋里的所剩無幾。

    哪怕秦川平原千里沃土， 平民百姓一樣餓得面黃肌瘦，甚至年年冬天都有很多人凍死餓死。

    既然決心拿下這片土地，他便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再發(fā)生。

    當(dāng)然， 給平民百姓分土地， 或多或少都會動到地主鄉(xiāng)紳們手中的蛋糕。

    但眼下人口少， 耕地多，相對來說其實沒那么大沖突。所以不管是在肅城還是羊坡縣， 他對他們的政策都不算激進(jìn)， 幾乎沒怎么動他們手中的土地與奴仆。

    他征稅兩成，他們拿五成出來作為種子，人力等成本，也并非沒有收益。

    然而， 事實證明，哪怕他已經(jīng)手下留情， 這些人也還是不滿意， 政策還沒推行下去， 便聚集了一幫人起來反對。

    見李洵神色微冷， 馮敬心里有些沒底， 斟酌著道：

    “郡王若是不想見，臣直接回絕他們?！?/br>
    “叫他們來，本王倒要看看，他們有什么說頭?！崩钿渎暤?。

    這些人千方百計想見他，他自然是要見的，讓他們親耳聽到他的態(tài)度，也免得心存僥幸，到處賄賂他的官員運(yùn)作，弄壞了風(fēng)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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