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霜雪 第12節(jié)
孟西平得了喻沅的回復(fù),低頭去看她。 喻沅的江湖經(jīng)驗(yàn)不足,偽裝沒到位,脖間忘記抹粉,烏發(fā)下膚如凝脂,和臉部的茶褐色膚色分明,總讓他想起,某些時刻,喻沅微微泛紅的脖頸,和浮出來的一層薄汗。 他目光往下一瞥,果然看到喻沅衣襟下的一絲紅繩,孟西平笑了笑,喻沅離開時還帶著和他定親用的玉佩,便是走到天涯海角,婚約未解除,喻沅永遠(yuǎn)是孟西平的妻子。 喻沅總是嘴硬心軟,看到他的傷,這么輕易就放過他,怎么肯讓人放心,怎么肯讓他放過她。 騎馬回去的路上,喻沅覺得已是累極,不想說話,孟西平比她更沉默,環(huán)在她背后,他的呼吸緩緩拂在她頭頂,是一座穩(wěn)妥可靠的山。 喻沅能清楚的感覺到,隨著馬跑動,后背上時不時貼上來的熱度,想到那是孟西平的胸膛,她身子一僵,有些恍惚。她去世前,和孟西平關(guān)系鬧得很僵,很久未曾有過這些親密舉動。 前世孟西平待她進(jìn)退有度,不管是成親前,還是成親后,少有失態(tài)逾矩的時候。有一年,他和徐靜敏約好了去寒山寺賞梅喝茶,她左右閑著無事,京中貴女有什么聚會也不愛帶著她玩,喻沅便約上徐靜敏的夫人趙玉娘,后腳跟著他們上山玩去了。 徐靜敏見到趙玉娘,眉?xì)g眼笑,兩人琴瑟和鳴,親密無間。孟西平見到她開口第一句話 ,卻是冷冷問她怎么來了,第二句話便是催著她下山回王府,連她想在寒山寺住一晚都不肯。 喻沅賭氣不肯下山,整日見徐趙兩人攜手賞梅,煮茶伺花,好不愜意,心里不知道喝了幾壇子醋。而自她住在山上,孟西平開始躲著她,先是無情拒絕她的賞梅邀約,第二天早上,他更是一氣之下消失了,留下孤零零的她待在寒山寺里。 在山上住了五六日,孟西平始終沒有現(xiàn)身,寧王府有事催主人回府,最后還是徐靜敏同趙玉娘一起,送喻沅回的寧王府。 后來,后來等孟西平回來,他們就大吵一架,喻沅心里委屈,同他冷戰(zhàn)了將近一個月。 到了喻宅后院,孟西平勒住馬,在不知道想什么想得出神的喻沅耳邊輕輕道:“到喻府了?!?/br> 喻沅沒有反應(yīng),孟西平貼她貼得更近,唇間似乎要擦到她的耳尖,喊她的聲音大了些:“十二娘?!?/br> 喻沅想了半天,也沒想起在寒山寺的那次冷戰(zhàn),究竟是誰先服的軟,孟西平那么過分,應(yīng)當(dāng)是他主動和她道歉才對。 她沒注意孟西平剛剛說話時已經(jīng)貼在她耳邊,這一晚亂糟糟的事情太多,喻沅沒顧得上細(xì)想,孟西平今晚種種行為越界太過。 她自己跳下馬,緊緊抱著包袱,被馬鐙絆了下,落腳不穩(wěn),一只手連忙去扶著他的肩膀。 孟西平穩(wěn)穩(wěn)站著,含笑當(dāng)她的人柱子,抬眼去看那棵張牙舞爪的樹。 喻沅看到眼前這顆歪脖子樹,才相信他今晚真在這里等了她一晚上,不然怎么曉得她進(jìn)出全靠這顆歪脖子樹。 她想了想,回頭看他:“世子爺也請回吧,我要回去睡覺了?!?/br> 沒有繩子幫助,喻沅也可以爬上去,她一手抱著樹,另一只手小心抱著包袱,里面是她的全部家當(dāng),說不定下次離開還能用上。 孟西平看著她翻樹上墻,眼底劃過一片流光,他靜靜站在后面,看著喻沅動作不雅地坐在樹上,身體頓了頓。 喻沅站到墻上,剛要往下跳,院角掛了一只紙燈籠,借著光,她搓了搓手上剛剛沾染上的血,血還是新鮮的,沾在她手上,黏糊糊的,她本想忽視過去,可那血深沉的印在手掌上。 看得喻沅心里嘆了口氣,糾結(jié)許久,她回頭望孟西平:“進(jìn)來吧,我替你包扎傷口?!?/br> 燈下看孟西平,他的臉柔和許多,那雙多情的眼里都是喻沅的人影。 孟西平輕輕笑了笑,用和喻沅一模一樣的姿勢上墻,輕輕抱著她,跳進(jìn)了院子。 等孟西平跟著后頭,堂而皇之進(jìn)了喻沅的屋子,喻沅才覺得自己好像中了計(jì)。不知是美人計(jì),還是苦rou計(jì)。 回來時孟西平行動自如,抱著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可見手臂上的傷并不嚴(yán)重。他想刻意隱瞞的事情,喻沅便是花心思去查,也無從查起,如今在她面前接二連三示弱,實(shí)在是蹊蹺。 喻沅狐疑地盯著他看,覺得寧王世子在賣慘。 孟西平大大方方地看著喻沅屋內(nèi)布置,注意到書桌上的梅瓶里插著一枝木芙蓉花,他似乎才看到她的目光,淡笑:“怎么,你屋里沒準(zhǔn)備藥?” 生病后,周mama唯恐喻沅不懂事磕到碰到,給她準(zhǔn)備的藥夠開一家小藥鋪。 喻沅洗去手上血跡,找出藥和干凈的布條,只是看到他傷口位置,思慮片刻,既然是她主動將孟西平叫進(jìn)來的,何必扭扭捏捏,于是頗為坦蕩地慢慢掀開他的衣服。 等真正看到,喻沅才發(fā)現(xiàn)孟西平的傷很嚴(yán)重,沒有他面上看起來那么輕松,大半邊衣服被血染得濕透,染紅了喻沅的手指,原來包扎的布條勒進(jìn)傷口,肩膀上兩道深深的傷口已經(jīng)撕裂開,深可見骨,形容可怖。 她呼吸一滯,小心翼翼地取下緊貼在傷口上的布條,撒藥的手輕輕顫抖,這么嚴(yán)重的傷,難為他剛才一直忍著痛。 受了傷不在帝京養(yǎng)傷,還要跑到江陵來,活該痛死,喻沅心里惡狠狠地想。然而她卻是忍不住心軟,手上動作輕柔無比。 孟西平和沒事人一樣,仍在看她屋內(nèi)布置,看桌上擺了一碟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纳介鸹ǜ?,旁邊是個空碟子,他笑著問:“有吃的嗎,我餓了?!?/br> 喻沅知道孟西平不吃桂花糕,她從懷中摸出一包吃剩下的山藥棗泥糕,隨她顛簸了一路,糕點(diǎn)已經(jīng)被擠得破損,沒有一個完整的,看不出原來的形狀。 將東西推過去給他,喻沅又給他倒了杯溫水:“我這里沒別的吃的,現(xiàn)在也不好叫醒人去做,世子爺餓了將就吃兩口?!?/br> 孟西平桃花眼彎了彎,拿了一塊放入口中,許是時間放的久了,棗泥糕變得不再松軟,但是味道沒變。 孟西平□□著上身,似玉無瑕的身體,喻沅認(rèn)真幫他包裹傷口,雙手時不時蹭到他。 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兩個人表情都很嚴(yán)肅,耳朵薄紅。 等上完藥,喻沅將脖子上的鴛鴦荷花玉佩拿下來,鄭重放在孟西平手邊。 孟西平看到她要把玉佩還給自己,將棗泥糕放回去,拍干凈手,似笑非笑道:“十二娘這是何意?” 喻沅不忍看他,看向別處,坦白:“物歸原主,皆大歡喜?!?/br> 孟西平拿起溫潤的玉佩看了看:“你剛才想了一路,就想出這么個借口?” 他拿起玉佩時,喻沅的心高高提起,等他把玉佩放回去還給她,她又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氣,將他肩膀上的布條狠狠一系。 喻沅認(rèn)真道:“世子爺大可以在帝京再選一位合心順意的世子妃,喻沅絕不阻撓。” 孟西平忍住痛,穿好衣服起身,他摸了摸她的頭:“太晚了,你睡吧,明天我來接你出去玩?!?/br> 作者有話說: (~ ̄▽ ̄)~ 第16章 卯時剛至,江上已經(jīng)開始熱鬧起來,貨郎們下了船走街串巷地賣些胭脂水粉,劃著船的婦人沿江叫賣剛摘下來的新鮮果蔬,順帶賣些女娘們喜歡的鮮花,因而一邊船頭擺滿了水靈靈的蔬菜,另一邊碼放著菊花、桂花、木槿、石蒜等各式各樣的花枝,花攢錦簇,暗香浮動。秋日蕭瑟時,看到這些熱烈綻放、姹紫嫣紅的鮮花便覺心頭一喜。 周mama早上心情大好,在外面買菜時,帶了一大捧花回來,等她將花枝修剪好,擺在院子等著送進(jìn)屋內(nèi),喻府才漸漸從黑暗里蘇醒過來,看門的、喂馬的、燒水的婆子奴仆們井然有序地催動著喻府新一天的生活。 蓋因喻老太太喜靜又覺淺,聽不了吵鬧,喻府下人卯時以前是不敢有大動作的。 周mama叫機(jī)靈的瑩玉去正院打聽,等瑩玉回來,立馬回來對著屋內(nèi)說:“十二娘,老太太剛剛醒。銥誮” 屋內(nèi)傳來一道極冷淡的聲音,像是絲弦被拉長到極致,如玉石撞擊其上的動靜:“好,我知道了。” 憋屈了許多年,好不容易有揚(yáng)眉吐氣的機(jī)會,周mama恨不得立時將好消息宣揚(yáng)地整個江陵府都知道,興奮地說:“娘子有事便叫瑩玉,我先去前院提來早飯?!?/br> “等等?!币琅f是那道聲音,越來越近,門吱呀一聲被拉開。 喻沅開門叫住周mama,她昨夜送走孟西平后才睡下,在床上躺了兩三個時辰猛然驚醒,醒時臉色白慘慘的,只剩唇上淡淡粉色,猶如吸人魂魄的精怪。 她現(xiàn)在本應(yīng)該躺在床上,補(bǔ)足精神,等著孟西平來接她出去玩。但既然已經(jīng)在孟西平面前露了痕跡,喻沅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自己在孟西平眼前受了委屈,也要趁機(jī)將喻府弄個天翻地覆,于是她強(qiáng)撐著力氣叫來了周mama。 她一只手扶著門框,如削蔥根的手指捏著枝開始衰敗的木芙蓉花,明明容貌未改,可氣質(zhì)就是和往日大不一樣,渾濁之氣散去,陡然明媚起來,眼神清明而靈動,竟是三年未有之燦爛,她扯下一朵枯萎的木芙蓉,在手里揉搓掉花瓣,唇角提起,慢悠悠道,“當(dāng)然是先去見祖母,她和jiejie們一定都很想見我?!?/br> 說完,她看到周mama背后的花桶,花朵姿態(tài)各異,只不見一抹淡粉色,隨口問:“怎的沒有木芙蓉?” 周mama愣住,看到她手里枯萎的木芙蓉,笑著解釋:“木芙蓉難得,只能從城外來,我讓賣花的明天送些過來。” 喻沅拿著花的手一頓,眼眸垂下,轉(zhuǎn)瞬之間便將木芙蓉花枝扔給周mama:“不必了,將這枝拿出去扔掉?!?/br> 喻沅這邊想著幾個jiejie,喻九娘卻也還記得昨天下午,在喻沅院門口遭遇的一番爭吵。 喻大爺和大夫人只喻九娘一個親女兒,她從小到大被母親寄予厚望,家中姐妹都不敢與她爭鋒,后來喻三爺和寧王府有了姻親,喻十二娘這才意外入了祖母的眼。 這些年來,她翹首以盼帝京來的消息,期盼著十二娘被寧王府厭棄,獨(dú)屬于她的風(fēng)光怎可被區(qū)區(qū)喻沅輕易奪去。 喻九娘昨夜興奮地一宿沒睡好覺,天不亮就精神抖擻地起來裝扮自己,一邊派了小廝去徐府打聽孟西平的去處,要是他翻臉離開江陵就最好不過。 她描眉畫眼,濃妝艷裹,挑了身石榴紅的新裙子,看著艷麗奪目。等她抹了口脂,流光溢彩的眼眸一轉(zhuǎn),隨手點(diǎn)了個小丫頭:“小蓮,你去問五jiejie,昨天約好了要去見十二娘,今天她何時有空陪我一起去?!?/br> 那叫小蓮的丫頭縮頭聳肩的站在原地,想看喻九娘又不敢,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 喻九娘這時心情好,覺得稀奇,肯溫聲問她:“如此為難,可是五jiejie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蓮飛快看她一眼,支支吾吾地說:“聽說一大早十二娘院子無緣無故鬧了起來,我剛剛看見周mama陪著十二娘去找老太太了?!?/br> 喻九娘聽了便覺得興奮,一定是她昨夜祈盼十二娘婚事不能成的愿望成了真:“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咱們府里沒請安的規(guī)矩,那周婆子一向軟弱,求到祖母那里去,準(zhǔn)是喻沅又出事了。你快去打聽打聽,指不定是十二娘發(fā)瘋咬人,有人到祖母那里告狀?!?/br> 喻九娘和喻十二娘不對付,連帶著她屋子里面的丫頭們也看不起瑩玉她們,慣會順著喻九娘話,奚落喻十二娘??蛇@會聽了喻九娘的話,屋內(nèi)幾個丫頭卻是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接她的話,惟恐說錯話觸了霉頭。 今早出去時,喻九娘院子里的人親眼見到喻十二娘去見喻老太太。從喻沅的院子到老太太住的正院,不需要繞到其他人姐妹的院子,可喻沅不僅過來,竟還朝著她們一笑,像是木雕泥塑偶然間活了過來,見到的人無不驚詫。 就連平素和她們見了面不是拌嘴就是干架的瑩玉也笑嘻嘻地主動來問九娘子睡得怎么樣,得意洋洋的樣子,很是古怪。 喻九娘醒來前一刻,喻沅剛剛邁進(jìn)正院。 隨著十二娘帶著浩浩蕩蕩一群人去見喻老太太,關(guān)于她的最新消息已經(jīng)在下人之間悄悄流傳。 現(xiàn)在沒人敢得罪一個清醒的寧王世子妃。 喻九娘興奮之下,沒察覺出屋內(nèi)突然變得古怪的氣氛,只激動地盯著鏡中貌美精致的自己看:“還不快去找五jiejie?!?/br> 小蓮腦袋快縮到腰間,許是知道自己接下來說的話并不如喻九娘心意,囁嚅道:“她們,她們都說十二娘腦袋突然好了,五娘子也正往正院去看情況,這會怕是沒空。” 喻九娘抹口脂的手重重往下一劃,在臉頰上留下道長長的紅色劃痕,她蹙眉用帕子抹去,疑心自己聽錯了名字:“你剛剛說十二娘怎么了?” 小蓮輕輕弱弱重復(fù)了一遍:“十二娘病好了?!?/br> 傻了三年,怎么咬完孟西平,喻沅人就好了,除非孟西平的血有祛病延年的功效。 喻九娘覺得這事八成是小蓮看錯了,她眉間一片疑惑:“你可是真的清楚了,那人真是十二娘?不會是周mama為了讓喻沅成為寧王世子妃,放出來的假消息吧?!?/br> 小蓮指了幾個同伴:“九娘子,是真的,不止我看到,好多人都看見十二娘去找老太太請安,周mama對十二娘言聽計(jì)從的樣子,不像是裝的?!?/br> 喻沅輕言細(xì)語,和瑩玉說了好長一串話,那樣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腦子有問題的。 喻九娘仍將信將疑,當(dāng)初可是她親自看著喻沅出事的,撞在石頭上流了好大一灘血,保住命已經(jīng)是幸事:“既然五jiejie去了,走,我們也去瞧瞧。十二娘為了保住世子妃,能鬧出什么陰謀詭計(jì)?!?/br> 正院里,喻老太太剛剛用完飯,準(zhǔn)備去念會經(jīng),聽見有人要來,面上隱約帶上一絲被打擾的不耐。 知道是誰過來,她臉上表情變得奇異起來,夾雜著疑惑:“你說十二娘來找我?” 傳話的老婆子點(diǎn)點(diǎn)頭:“十二娘剛剛到,您現(xiàn)在可要見她?” 自喻沅搬到幽僻處休養(yǎng),甚少到正院來,喻老太太一年見不到她三次,奇道:“周mama陪著她來的?” 那老婆子已經(jīng)見到了喻沅,臉上止不住欣喜:“依我看,怕是有好消息要告訴您呢?!?/br> 喻老太太喝了半碗茶,沒注意到身邊人忽如其來的欣然,心下便銥嬅以為喻沅和周mama還是為了昨天的事而來,胡大夫的話驟然浮現(xiàn),她先嘆了一口氣:“讓十二娘進(jìn)來?!?/br> 待到喻沅緩步進(jìn)來,喻老太太和往常一樣,先看向后頭的周mama,照例問了問十二娘的情況。 問完,她才掃過一眼十二娘,見喻沅面色蒼白,未施粉黛,又生出些不滿來:“你們怎么照顧的十二娘,喻家何時短缺了胭脂水粉錢……” 周mama跪下,雖被訓(xùn)斥,面上卻是喜滋滋的,忍了忍沒說話。 站在前面的喻沅出了聲,她往前走了一步,抬頭看向喻老太太,直接打斷:“祖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