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霜雪 第30節(jié)
難怪喻沅不愿意待在房間里面。 瑩玉按照世子的吩咐,將喻沅收拾得清清爽爽。 十二娘裹著被子,睡得不安穩(wěn),左右打轉(zhuǎn)。孟西平就坐在她邊上,垂著眼睛,伸手幫她掖被角,免得她從床上滾下來。 啪的一下,是十二娘胡亂揮起的手,打到了孟西平身上。 瑩心被清脆的動靜嚇了一跳,覷著孟西平神色。 這兩日,他總是夜里來照顧十二娘,白天和沒事人一樣,不同模樣的灰衣男子來找他,神神秘秘地商量事情。 瑩玉看在眼底,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一宿一宿的熬,身子早晚遭不住。 不光擔心他,關(guān)鍵是十二娘,官船速度已經(jīng)算快,可去帝京最起碼還要花上半個月時間,要是中途遇上其他事情,花的時間只會更長,十二娘日日受罪。 心里某個想法驟然破土而出,瑩玉跪下來勸他:“婢子身份低微,本不該說這些話,今日斗膽,只是不忍見娘子因為暈船如此難受?!?/br> 孟西平將喻沅亂動的手臂塞回被子里面,輕聲道:“你說。” 瑩玉閉著眼一鼓作氣:“十二娘身體虛弱,實在不能繼續(xù)待在船上,請世子爺放娘子下船,改走陸路到帝京?!?/br> 喻沅在夢中沉浮,覺得自己像一葉隨波逐流的樹葉小舟,隨急流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身不由己,整個身子都陷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順著水流的圈往最下面沉去。 忽的前方水幕高企,鋪天蓋地撲過來,喻沅這葉小舟被撞來撞去,她試圖逃離,天地為雷雨顛倒,她也被暴雨擊碎。 她猛地驚醒,深深喘了一口氣,突得頓住。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天色黯淡?;璋档拇摾铮瑨炝艘槐K燈。 孟西平坐在燈下旁邊剝桔子,黃橙橙的桔子果rou,壘成一小堆山。 清新的桔子味道霸占了整個房間,就像突然出現(xiàn)在她房內(nèi)的人。 喻沅懷疑自己還沒醒來,才會在夢里夢到這么詭譎的場景。 孟西平在給她溫柔的剝桔子?! 她捂著被子,不確定的喊:“孟西平?” 孟西平三兩下扒完一個桔子,將果rou喂到她嘴邊,注視著她:“是我。” 哦,不是夢。 喻沅頭暈稍稍緩解,仍有些頭痛,偏偏腹內(nèi)空空,見到桔子覺得口齒生津,不由張嘴吃了一口。 蜜桔果rou甘甜,汁水充足,甜滋滋的。 喻沅接二連三吃起來:“這時節(jié),哪來的桔子?” 孟西平將最后兩個桔子剝完,全部放在果盤里,輕描淡寫地說:“這艘官船從西南來,船上裝了些西南特產(chǎn),我找他們要了些來?!?/br> 喻沅吃著也想起來了,由于地勢特殊,年底大宴上的瓜果蔬菜大多來自西南,這艘官船上裝得大概就是西南送往帝京的貢賦,守衛(wèi)才如此森嚴,怪不對孟西平非要搭上這艘船。 這些蜜桔都是西南特產(chǎn),是要送進宮的,以前寧王府最多也就能分上兩三簍蜜桔。 現(xiàn)在孟西平大剌剌在吃給皇帝的貢品! 孟西平見她明白過來,朝她笑了笑。 喻沅便也不客氣,吃就吃了,皇帝那老頭子還能找她算賬不成。 她吃完拍拍手:“我要出去走走?!?/br> 孟西平不阻攔,已經(jīng)拿起她的披風:“我叫瑩玉給你熬藥去了,胡大夫給的方子,據(jù)說對暈船很有效。” 喻沅懷疑地看向他,撐住搖晃的木板:“但愿如此?!?/br> 兩人起身走到外面,江面上煮著半塊太陽。水天相交處,波光粼粼,金燦燦一片,與太陽相融。 兩岸青山連綿,或許不該叫做青山,一點秋意,兩岸亂紅殘黃點綴其中,綠意黯淡不已。 孟西平隨手拿出一個小玩意:“想玩嗎?” 喻沅抬眼去看。 他掌心里躺著一個精巧的魯班鎖。 喻沅接過,這塊魯班鎖不知是個什么材質(zhì),似玉非玉,在手心里發(fā)著熱。 她用指頭小心去摩挲,果然在尾端發(fā)現(xiàn)了上頭凹凸不平的字:“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往喻府送這些的?” 她對這些東西沒有絲毫印象,前世她在江陵有好多好多朋友,沒到帝京前,每日都和許多姐妹玩耍,來不及注意家里的小玩意。 孟西平深深看她一眼,一只手虛虛扶著她,另一只手握住船上欄桿:“事情過去很久了,我早已忘記?!?/br> 每年習慣性攢點東西,送到江陵來的只有魯班鎖。四年前,他因為某些原因,漸漸養(yǎng)成親手做魯班鎖的習慣,有事沒事?lián)炱饋淼瘛?/br> 有一次被外人看見,后來往寧王府送過來的禮單里逐漸多了些精巧的小玩意,孟西平通通留下,拆解開來偷師。 喻沅吃了胡大夫給的藥,頭暈的癥狀沒有緩解,過了兩刻鐘,仍舊是沒什么反應(yīng)。 她只好低頭玩魯班鎖,試圖轉(zhuǎn)移注意力。 看到些什么,她疑惑地嗯了一聲,發(fā)現(xiàn)衣袖上有幾點血跡,用手指輕輕一搓,血沫紛紛落下。 方才是孟西平抱她進去的,似乎是在他身上不小心蹭到的。 喻沅玩了一陣,那塊血跡很是礙眼,她忍耐不住,報臂兇巴巴看他。 孟西平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傷口博心疼。 喻沅攥緊魯班鎖,惡聲惡氣地說:“給我看看你肩膀上的傷?!?/br> 孟西平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悶聲解釋:“我并非故意在你面前示弱,只是忙得來不及收拾。” 喻沅不相信他,氣沖沖地在前面領(lǐng)路。 大冬天的,孟西平的傷口竟然化了膿。 喻沅知道她暈船,便叫孟一每日督促孟西平上藥,沒想到孟一和孟西平兩人陽奉陰違,沒將傷口放在心上。 她實在是有些生氣,冷冷盯著他:“孟西平,你究竟在想些什么?!?/br> 孟西平以前因為腿傷,要死要活的。在江陵受了這么重的傷,不好好養(yǎng)傷,每天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喻沅想著事情,神情怪異地盯著他,突然覺得孟西平身上藏著許多秘密,她越來越不熟悉眼前的寧王世子。 傷口再度撕裂,是因為孟西平在喻府處理了幾個麻煩,身邊帶的人不夠,只能他親自上場。 他沒解釋,覺得喻沅不需要知道這些。 孟西平看心軟的她:“以后我乖乖聽你的話,好不好?!?/br> 這回沒有叫孟一來,喻沅親自給他上藥。 在一身藥味里,喻沅突然緩慢地說:“若是你死了,我不會替你守寡?!?/br> 孟西平卻突然沉默了會,他面容認真,好像真想到了這種可能,眼睛彎彎笑著:“真到了那種情況,我會讓徐靜敏將你風風光光嫁出去,誰也不能欺負十二娘。” 第38章 喻沅被孟西平的目光看到撇開頭, 不知道眼神往哪擱,輕輕掠過他蜷縮起來的手指上。 突然想起來,孟西平早有前科, 前世他便有一次受傷瞞著她, 后來才知道刺客錯將他認成了同行辦案的徐靜敏。 她永遠記得,裴三娘在她面前“不經(jīng)意”提起這件事時的表情,是貴女們一貫的居高臨下,不為人知的譏誚, 洞穿她無力的面具。 心跳聲鼓噪起來, 喻沅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多管閑事, 既然孟西平自己都不在意,就該讓他傷口腐爛再痛些。 她心底冒出來個惡毒的想法, 當初怎么沒想到, 除了未來的寧王世子妃消失, 還有寧王世子出意外,萬一他能英年早亡, 那就最好。 在想象里面把孟西平的身體戳了個稀巴爛,無論如何都不能緩解喻沅心頭突然涌上來的恨意,對他, 對慧宜公主以及裴三娘的。 手下動作粗魯,喻沅將孟西平推來推去, 把他疼得數(shù)次眉心微動,可一把柔和的目光始終不偏不倚籠在她臉上, 試圖撫平她紛亂的思緒。 他竟忍得住,喻沅沒有愧疚, 看著傷口處冒出來的血, 心下一冷, 繼續(xù)扒開他的衣服往下看。 孟西平的傷口實在是一次比一次惡化,她在他的腹部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傷口。 傷口不深,但明顯是多次所為,直沖他要害,幾道刀傷劍傷落在他身體上,新舊交疊,喻沅幾乎能想象出當時的情景,一定很是慘烈。 喻沅多看了兩眼,心里更加疑惑。 按日子計算,這些傷應(yīng)該都是他來到江陵后留下的。孟西平在徐府現(xiàn)身時并未隱瞞身份,不知有誰敢對寧王世子下手。 她俯下身子,仔細看他腰腹間的傷痕,呼出來的鼻息灑在他皮膚上,渾然不覺孟西平悄悄垂頭看她,躺在床上的人渾身僵成一塊石頭,差點不能呼吸。 觀察完畢,喻沅給嚴重的傷口上完藥起身,問他:“你這些傷都是從哪來的?” 臨走前徐苓的提醒在腦子里面閃過,她蹙眉:“有人要刺殺你?” 孟西平并未否認,坦坦蕩蕩任由她看,喻沅指尖輕輕碰過的地方喘起一股連綿不絕的酥麻,被打上了她的標記,久久不散。 他蓋住腰腹,慢條斯理地穿好衣服,在她面前捂著傷口:“放心吧,小傷而已,我不會讓你守寡的,更不會讓你有嫁給其他人的機會?!?/br> 喻沅見孟西平還有心思調(diào)笑,瞪他一眼:“瞎說什么?!?/br> 孟西平這個大騙子,前腳哄她都聽她的,后腳就要繼續(xù)瞞她。 她終于是端著藥出去,沒繼續(xù)好奇孟西平的傷口是從哪里來的。 孟西平雙手枕在腦后,斂了笑意,只默默盯著她的背影,幽深的眼神將那道小小的影子納入心底。 他當然不會將喻沅交給其他人,一想到喻沅要和其他人成親,冠上其他人的姓名,宛如萬蟻噬心,那只撲火的飛蛾哐地被他按下。 喻沅永永遠遠都該是孟西平的,即使葬下,兩人的骨灰也要摻在一起,永不分離。 往后的幾日,喻沅應(yīng)諾,每日親自來看孟西平上藥,來時他身邊的小案上總會放著一碗剝好的桔子,或者是香梨。 都是這時節(jié)難得一見的御品,看在這些東西的份上,喻沅后面幾次來的沒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孟一替孟西平上藥時,她就坐在旁邊,默默吃完一盤水果,吃完走人。 后來喻沅甚至還提前吃上了新鮮的龍眼、芭蕉以及其他鮮果,她懷疑孟西平將官船上的貢賦都要了些來。 孟西平說反正這些貢賦送到帝京后,皇帝也會將一部分賞賜給寧王府,他算是提前向皇帝預支。 喻沅去找他的時間不固定,全憑心情而為,所以偶爾會碰到有侍衛(wèi)們圍在他身邊說話,那些來找他的侍衛(wèi)都穿同樣款式的灰衣,平平板板的一張臉,好似同個模子里出來的同胞兄弟。 見過這么多人,喻沅也只記得孟一的樣子。 孟西平大多時候抿著唇,面無表情的樣子,話很少,身邊人卻都很畏懼他。 每次喻沅過去,和孟西平商量事情的灰衣男子會自動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