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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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衷不在意網(wǎng)上對她的那些評價,林千千和封景可看不下去了,一人一個小號恨不得把每個惡評都回懟一遍。 奈何敵眾我寡,林千千立馬想到古代的五服制度,于是提議:“干脆我讓一地桐花、行云流水、綠草蒼蒼、波瀾壯闊、一生平安、上善若水全部加入。” 這些四字成語全都是林千千親戚的微信名,因為過于整齊,所以她們三人經(jīng)常以這些名字指代他們的身份。 好意曲衷心領了,但她保持理智:“不用。管他們說什么呢,只要我不去看,就傷不到我?!?/br> 她讓封景和林千千也別再去和這些網(wǎng)民計較,二人這才作罷。 封景問她:“你打算怎么辯護?” 曲衷的思路很明確:“只要證明白清是自愿和陳夕發(fā)生性行為,就不是強jian?!?/br> 因為強jian罪的一大重要構成要件,是違背婦女意志。 林千千:“可能嗎?” “從陳夕目前告訴我的情況來看,不無可能?!?/br> 案子的具體細節(jié)曲衷就沒再群里多說了。律師的第一個職業(yè)道德是保密,封景和林千千也沒再細問。 當然一切都要等她看到閱卷筆錄之后再說。 還沒查到訴訟服務官網(wǎng)上更新的承辦檢察官信息,曲衷就接到了翟昰的電話。 他的八位數(shù)座機號碼,她已經(jīng)倒背如流。 看到這幾個數(shù)字,曲衷就知道陳夕案的承辦檢察官是誰了。因為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他們是通過座機聯(lián)系,其他時候都是發(fā)微信。 翟昰什么也沒多說,就讓曲衷去三部找他拿已經(jīng)刻好的閱卷光盤。 曲衷很快過去。但和他碰面拿到光盤之后,她并沒有急著離開,而是提出想和白清見一面,了解情況。 一般來說,所有和被告人有利害關系的人,都是不被允許接近被害人的。可曲衷表示她可以在檢察院里面見白清,并說他也可以在場,保證不會亂來。 翟昰同意了。他把會見地點定在了接待室,而非詢問室,因為他想弱化白清被害人的身份,把對她不利的影響降到最低。 曲衷比約定的時間晚到。 在曲衷遲到的每一分每一秒里,按照翟昰通知坐在接待室等她的白清,都坐立難安,長久地呆在如此密閉的空間對她來說太過煎熬。 翟昰在一旁看出她的異樣,安慰道:“放輕松,你就把回答我的話如實告訴她就好。” 白清點頭,開始漫長地吸氣調整心跳。 良久,曲衷終于推門進來。她今天穿的像開庭那么正式,翟昰有些詫然。 不等他反應,曲衷直接在他們對面坐下,向白清做自我介紹:“白小姐,我是陳夕的辯護律師,今天來見你,是想和你確認一些事情,耽誤你時間還請你見諒?!?/br> 白清聽到陳夕這兩個字,心直接漏斷一下,抗拒的表情從心底蔓延至眉梢。再加上曲衷言辭嚴肅,她下意識地看向翟昰求救。 翟昰明白她心理,隨即告誡曲衷:“有什么問題你長話短說。” “行,那我直接問了?!?/br> “白小姐,你選修了陳夕的現(xiàn)代文學鑒賞這門課。在他的課堂上你總是坐在第一排,并且課后還會經(jīng)常跑到他辦公室和他討論問題是嗎?” 翟昰讓她長話短說,她倒好,直接長篇大論,問的這問題畫面感極強。 白清眼皮接連翕動數(shù)下,回憶的畫面如走馬燈般從腦海中一一略過,她微低著頭,細若蚊蠅地吐出一個字來:“是?!?/br> 曲衷直截了當:“你喜歡陳夕?” 喜歡,怎么會不喜歡。陳教授才華橫溢,滿腹經(jīng)綸,在講臺上像太陽一樣耀眼。白清覺得,他本身就是一部值得用一生去品讀的文學作品??墒牵龥]想到…… 白清呆滯地看向曲衷,沒有回答。她的眼神里沒有溫度,沒有內容,連空白都沒有。 曲衷視而不見,仍舊再問:“后來你第一時間去了醫(yī)院做檢查。我看過傷情鑒定報告,里面提到你的胸部有被硬物擠壓的痕跡……” 翟昰覺得勢頭不對,打斷她:“曲律師,你注意分寸?!?/br> 他想讓她適可而止,可曲衷卻絲毫未收斂:“我想最有可能的是你們當時是一種后入的姿勢,他把你按在墻……” 這些平心靜氣的陳述,對白清而言如受凌遲之極刑。一個字是一刀,她感覺她的肢體已經(jīng)血rou模糊,可行刑人就是不停。 白清咬著唇,整個上半身都在發(fā)抖,脆弱得仿佛一朵亟待凋謝的云。眼淚蓄滿眼眶,恐怕再多問一句,就會決堤。 所以翟昰開口制止:“曲衷你夠了?!?/br> 他耐心全無,幾乎是朝她吼出來的一聲。 接待室瞬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氣壓高得像海的最深處。 曲衷被迫抬眼看他,俊秀眉目間是黑云壓城之勢。 翟昰找回一點正常的聲音,對白清說:“你先去外面大廳等我?!?/br> 確認白清完全走出去之后,他才定定地看向曲衷。 就這一眼,方才他不明白的東西,這下全都明白了。她之所以晚到,之所以穿成這樣,都是想逼白清開口的故意為之。 可卻是他答應的她和白清見面,他成了她的片面幫助犯,真可笑啊。 翟昰盯著她,語氣森然:“你說過不會亂來?!?/br> 曲衷沒能問出想問的,本就心煩意亂,他上來就質問的樣子更是給她多添幾分不快:“我怎么亂來了,我問的都是和案子相關的重要事實?!?/br> “行?!彼凰蓟谶^,翟昰也怒意上涌:“那你就非要接這個案子不可是不是?” 曲衷不明白他意思:“怎么,送上門的律師費我不要?” 律師費。但凡她說點別的,翟昰都不會這么激動:“律師費律師費,這點錢就這么重要?” 他荒唐的言論讓曲衷氣極,聲音也變得尖刻起來:“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么?錢不重要什么重要,你不會要跟我說什么公平正義吧?” 翟昰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好像從來沒認識過她。 那個同他說罪刑法定,在法庭上不卑不亢,會看著他笑,在他身下會撒嬌會求饒的曲衷,不應當說出這些話來。 可她確實說出來了,并且還越說越過分:“只要有律師費,我可以給放高利貸的寫訴狀,給貪污受賄的立協(xié)議,自然也可以給強jian犯辯護?!?/br> 曲衷始終面容鎮(zhèn)定,看不出一點喜悲的情緒,冷靜地如在陳述一個人盡皆知的免證事實。 “翟昰,你穿這一身制服,你覺得自己好偉大,好了不起是不是。那么你去維護這個社會所謂的公平正義吧,我沒你的本事。從選擇成為刑辯律師的那一刻開始,我,曲衷,就注定了不會被社會的大多數(shù)人接納,因為我站在世人樸素的正義感的反面。我為惡人說話嘛,按照網(wǎng)上那些罵我的,我比犯罪人本人還要可惡?!?/br> 在那些網(wǎng)友的認知里,曲衷這樣的刑辯律師算個什么東西?是條對著金錢搖尾獻媚的狗,是只出了地洞人人喊打的老鼠,就是不是人。 曲衷可以對那些惡毒的詛咒謾罵置若罔聞,但此時此刻她就想聽翟昰親口承認:“這個律師唯利是圖,助紂為虐,你也這么想我的?” 律師大多巧舌如簧,眼前這位更是牙尖嘴利。她是辯方,所以為被告人說話是她的天職??伤强胤?,他有需要他去保護的人。 翟昰不打算回答她最后那一句,他正襟危坐肅聲道:“你不用給我戴高帽,也不用把自己的職業(yè)說得多悲壯。你窮盡所有的手段給陳夕辯護,這是你的工作我無可厚非??梢粯缎淌掳讣锍吮桓嫒?,還有被害人。你口口聲聲要維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那被害人受的罪就一點不重要?” 不等曲衷回答,他繼續(xù)說,好像真的把她當成了陳夕的共犯那般訊問:“曲衷,以往你怎么同我犟,我都見招拆招??蛇@個案子,恕我無法茍同你的做法。你除了是一名律師,還是一名女性,剛剛那么冷血地問白清那些話,你難道就沒有一點憐憫之心?” 冷血…… 曲衷從沒想到會從翟昰口中聽到這個詞,來形容她。 在這個接待室見到翟昰的第一眼,她就覺得他和她以往遇到的法檢人員都不一樣。 他一點也不傲慢,一點也不具攻擊性。在他身上,曲衷看不到任何一點,那個詞叫什么,官威。對,官威。他會用平等的眼神和她對視,好像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有在認真聆聽。 所以曲衷吃準了他,膽敢屢次三番地在他面前逞強耍橫。在這個人面前,她好像才是強硬的控方。 可就是這樣的翟昰,就在剛剛,說她冷血。明明網(wǎng)上那些人的用詞比這個過分多了,可是她卻因為他這兩個字變得好生氣。 她咬著牙揚聲:“對啊我就是這么冷血的一個人,你第一天認識我啊,你早該看清楚的?!?/br> 她的視線變得凌厲,眼底是孤注一擲的壓迫感:“就算你無法茍同我的做法,就算你此時此刻好討厭我,覺得我不可理喻。但我今天晚上約你,你還是會和我上床,不是嗎?” 她冷笑著擲下最后一句:“翟昰,你是不是賤?” 接待室因她這句話再度寂靜了下來。 她從未這般失態(tài),翟昰也因此啞口無言。 他們靜默著對視,互不相讓。 過了良久,終是翟昰先開口:“你不要扯遠了,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br> 曲衷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 她也不知道走的方向對不對,只覺得鼻頭又酸又澀,視線變得模糊,呼吸變得艱難。 很快,一滴淚從眼角滑落。她抬起手背輕輕拭去,可無濟于事,更多更洶涌的溫熱液體奪眶而出,把她整個人弄得好糟糕,好狼狽。 她邊哭邊走,后面竟然又笑了,心里想的是:還好,還好她現(xiàn)在這副沒眼看的樣子沒被那個人看到。 所以,她還沒輸。只要辯方還沒有輸,陳夕就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