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日，也是闔家團(tuán)圓之時。

    進(jìn)宮的妃嬪自然沒有和家人團(tuán)圓的可能了，如今宮廷即為家，哪怕再想念家中人，也只能將思念的心緒扯斷，一如脫了線的紙鳶，既然飛入宮閬深院，也當(dāng)安于此，以此為家。

    除夕宮里也是要舉辦宴會的，以彰顯團(tuán)圓之意。

    宴會一如往常的設(shè)置在太極殿，但宮外僅限皇親之中已分了王府但年紀(jì)尚輕，不曾婚配的王爺入席，其余便是后宮妃嬪，最重要的人，自然是皇帝陛下。

    何昭昭有意穿了海棠色的裙襖，裙上繡的是傲然白梅，紋飾栩栩如生，更顯她面若白雪，細(xì)膩無瑕。

    她讓霜降給她描了個紅梅樣的花鈿點在額心，唇脂用的也是顯氣色的朱紅，應(yīng)和除夕新春之意。

    寒露在她身后看棱花鏡中的何昭昭，只一眼就挪不開，由心贊道：“主子天生麗質(zhì)，別說是陛下了，就連同為女子的奴婢都難擋這顏色?！?/br>
    何昭昭將一支飛鳥銜琉璃的金釵交給霜降，讓霜降給她簪上。

    她從棱鏡里看向盯著自己瞧的寒露，哼笑罵她：“就你貧嘴，你常年在宮里，見過的美人多的是，如今只拿我開玩笑。”

    寒露聽罷，往她身側(cè)一晃，小聲又懇切道：“奴婢雖入宮早，見過的美人多，但像主子這樣的確然還是第一人呢?！?/br>
    將飛鳥金釵仔細(xì)在她如墨又順滑的發(fā)髻間簪上的霜降也發(fā)話了：“寒露雖然這話說起來沒個正形，但詞意倒沒說錯，奴婢也少見像主子這樣好看的。”

    這兩個丫頭都是明眼人，且跟了何昭昭許久，雖不如雨細(xì)風(fēng)微二人自小在她身邊伺候，但這些日子何昭昭待她們倆亦是有心，難以和在尚衣局當(dāng)差做比較。

    在尚衣局乃是把你當(dāng)成干活的工具，做不好會挨罵，做得好得不到一句夸獎。

    但何昭昭少有訓(xùn)斥宮人的情況發(fā)生，哪怕一時沖撞，只要不是故意為之，沒造成什么難以轉(zhuǎn)圜的結(jié)局，都是可被容許的。做得好了還有賞賜，便是碧落與黃泉的差別了。

    何昭昭便笑了，笑顏綻開時正似初醒的海棠，對上額心的花鈿、臉頰的胭脂與嘴唇上的紅脂，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華貴雍容，如九霄之上飛來人間的仙女，很教人心動。

    “就當(dāng)你們說的都對吧。”她亦不再自謙，對鏡自顧后，令雨細(xì)備好赴宴的物品，由風(fēng)微給她再系一領(lǐng)披風(fēng)，手中抱著湯婆子，施施然而出。

    外面無雪，但寒風(fēng)凌冽。這時候天暗得早，遠(yuǎn)處的天際已昏昏然，有一抹濃重的籃，包裹住蒼穹殘存的白，暮云閑然游動其間，有些自得。

    一鉤明月懸掛于遠(yuǎn)山之上，清冷而孤高，冷暈灑向山嵐，如同寒氣冰凍千山，冷霜綿延。

    坐在輦輿上的何昭昭在輕輕搖晃中看向?qū)m墻之外的遠(yuǎn)岫，來往宮人眾多，皆是手中提著融融的暖燈，見到輦輿時，恭敬地垂立兩側(cè)，待她前行后才敢行動。

    輦輿四角有多寶流蘇，行動時有清脆的聲響入耳，是玉石撞擊過程中鳴奏的天籟之音，聲音不大卻更顯悠遠(yuǎn)。

    到了太極宮后，何昭昭在風(fēng)微的攙扶下落了輦輿，又在宮人的的恭請下入太極殿。

    太極殿中也更改了擺設(shè)，是為了呼應(yīng)年節(jié)所致。

    兩側(cè)的大肚彩瓶中插著金銀柳，柳條上掛著細(xì)細(xì)的彩絳。另外還有橘樹桂枝，帳幕亦改為喜慶的紅色，整個大殿之內(nèi)一派暖融融的喜色，不管誰見了，心情都會大好。

    由于何昭昭晉為昭容，僅在淑妃和沉昭儀之下，協(xié)理后庭便責(zé)無旁貸起來。

    這次除夕宴，淑妃也有意指了她作為幫手，因而何昭昭進(jìn)出曲臺殿的次數(shù)比往常多了許多。

    從前一個月不過去個四五次，且多為淑妃召后宮眾人前去談心消遣，僅年底一個月，何昭昭幾乎隔個一兩日就往曲臺殿跑，都是調(diào)遣宮人、布置場所、或者準(zhǔn)備器物的多，六局中的女官進(jìn)入明徽閣的次數(shù)同樣也多了許多。

    這是件好事，至少何昭昭得以在淑妃手下學(xué)習(xí)管理事宜，比以往悶在明徽閣里打發(fā)瑣碎時光要好上許多。

    淑妃雖然個性沉穩(wěn)，極重禮儀，卻亦賢良莊正，少有妒忌之心。

    何昭昭雖是第一次做這些事，但她平日里小心謹(jǐn)慎，尤其對待此等隆重的宴會，更是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去落實。

    每每與淑妃匯報已做的事項，往往獲她贊許，淑妃更是喜歡她一些了，連帶每次見她來，都是笑著命人奉茶待客，并不裝架子。

    除夕宴的座次與中秋并不一致，中秋那時是宗皇親都請來了，便讓幾個人團(tuán)坐于一處，淑妃作為后宮之中位分最大的一位，是落座在靠近崇帝龍椅之下的位置，沉昭儀、商婕妤同何昭昭便成了一桌。

    除夕所參會的皇親不多，后宮妃嬪也不多，是以除開帝王外兩人坐一桌，那么淑妃與沉昭儀一桌，何昭昭仍舊與商婕妤一桌。

    這對商婕妤來說是件好事，她喜歡何昭昭得緊，但凡是這種宴會，更樂意與自己性情相合的人坐一塊。

    何昭昭也是這么想的。

    在后宮之與他最為貼合的不外乎商婕妤，座次安排下來，她也是得利的。

    等她進(jìn)來時，商婕妤已入席端坐，正飲一杯香茶，眼尖的望著她，笑意盈盈，招著手喚她到自己跟前。

    何昭昭卸下厚重的棉毛披風(fēng)交給風(fēng)微，商婕妤跟前伺候的流光及時為她燙了茶杯，再沏了一杯熱茶給她暖身。

    “外面風(fēng)大，先喝杯茶潤一潤嗓。”商婕妤道。

    何昭昭沒什么可拒絕的：“多謝jiejie?！?/br>
    守門的太監(jiān)掐著尖細(xì)的嗓音傳報：“魏王殿下入殿！”

    聲音雖然尖細(xì)，但足夠洪亮大聲，整個大殿都能聽到。

    后妃們皆起身恭迎魏王的到來，何昭昭也避免不了，莊重地垂首而立，聲音淹沒在眾人之中，容貌卻脫穎而出。

    魏王進(jìn)入太極殿的第一眼，便獨獨看見了她。

    不需要過多的逡巡四顧，她的艷色遺世獨立于百花之中，掃過一眼就停留在她的身姿與明媚的花容上。

    但他如今是不敢多看了。

    她是自己皇兄的女人，是被皇帝兄長嬖愛的何昭容，與從前在何府的昭姑娘相較，不可同日而語。

    但他仍記得何府那個脫俗的姑娘，甚至連在何府門前初次見面時，她那一襲鵝黃的外衫都記得一清二楚。

    他還記得竹林時，對方被自己戲弄的嬌羞神色，是少女獨有的瀲滟風(fēng)情，只可惜那些神色如今只婉轉(zhuǎn)于皇兄身下，神采只給別人看，說他不嘆惋，是很難的。

    何昭昭自然不會停留給魏王多余的眼神，待行禮之后，將目光留給商婕妤。

    商婕妤細(xì)細(xì)打量她：“昭昭更賽從前嬌美了?！?/br>
    她是刻意為了應(yīng)和除夕才如此的，便很真誠的頷首：“一年就這么一回，也是為了自己歡心，要是讓jiejie見了，也能耳目一新，那就更好了?！?/br>
    商婕妤便對她附耳：“我見了是極歡心的，恐怕陛下也難逃……”

    何昭昭霎時變了臉，雙頰比方才更紅潤，眼眸流轉(zhuǎn)于她，不經(jīng)意間輕瞪一下：“怎么老提他！”

    更巧的是，守門太監(jiān)又是一捏嗓揚聲，比之前的都要恭敬莊嚴(yán)：“陛下駕到！”

    全場都無心顧及其他，站起身作出恭迎崇帝陛下的模樣，大家臉上都是淡淡笑意。

    崇帝的嘴邊同樣也有一抹淡定從容的笑，平日威嚴(yán)肅穆的帝王，這時候也難免融入新年的氣氛，就連衣袍上的金龍都顯得溫和許多。

    當(dāng)他端容坐于龍椅后，沉穩(wěn)的聲音傳到大殿每一處：“諸卿免禮，除夕之日，大家盡興為要?！?/br>
    眾人皆道：“謝陛下！”

    而后各自歸座，又是一派喜氣洋洋。

    他于殿中四顧，不多時尋覓至一道熟悉又靚麗的身影，紅而嬌艷，可與大殿之外的雪梅媲美，顏色卻比紅梅更勝幾分柔婉。

    紅衣美人也往他的方向看來，兩人的目光逾越眾人，隔著暖融的氣息糾纏在一處，一人眉眼清冽，一人眉眼溫婉，相撞在一起時，磋磨成了萬分的繾綣情誼。

    溫婉的那一雙先移開了眼，垂眸不敢再看。崇帝反而去看她的滟滟紅唇，潤澤芳紅，仿佛初冬的第一朵梅蕊，珍惜難得。

    他按耐下悸動，亦松了眼。

    崇帝未立皇后，過年這時候，除夕、初一和十五都是得留宿皇后那的，因而即便沒有皇后，余下的妃嬪去哪都不太合適。

    他注定今夜和明夜是獨宿于三清殿，那么再多看她一眼，只會讓自己身下更難受幾分，又不得紓解，索性不再流連了。

    何昭昭收了眼神后，面上的薄熱未散，拿起桌案上的一杯水緩緩淺酌。

    桌上另有新制的專門給妃嬪們所飲的梅子酒，風(fēng)微貼心地問：“主子可要試一試。”

    何昭昭見了如避蟲蛇：“免了吧。”

    她尚記得中秋宴上，自己多喝了幾杯桂花釀，一回去就鬧了許多笑話，這一次是絕不會再試。

    商婕妤挑眉戲謔：“怎么今日不喝了？”

    何昭昭穩(wěn)如泰山，撇過眼，掩蓋自己回憶起中秋之夜的臉紅：“喝酒誤事?！?/br>
    商婕妤聽聞過中秋那晚陛下去了明徽閣，發(fā)生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便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反讓何昭昭臉更紅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