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這頓飯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第一盞御酒，配的是先笙蕭笛各一管，和聲如天籟?；屎笠跃凭刺?，愿在天烈士佑我大燕千古。

    大將軍與宰執(zhí)相應(yīng)皇后時，易循寬遙望席上長姐一眼。

    這是他們姐弟凱旋以來初次相見。

    他們姐弟二人在這廟堂高處，一個以血拼搏，一個以命固勢。

    曾一同痛失幼弟，亦曾共祝得勝。

    不知怎地，易循寬憶起長姐還在家中時的模樣。那時的易振理豆蔻年華，追逐她的高官子弟不知凡幾，而她總是不咸不淡。他與幼弟都以為，長姐之后會聽從父母之命，嫁個賢能有才的新進(jìn)官員。

    偏偏那年上元，她遇到魏王。

    阿爹氣得舊傷復(fù)發(fā)，而阿娘則是日夜憂思，卻遏止不了長姐長跪在地堅持要嫁入帝王家的決心。

    國公府可娶公主，卻萬萬不愿將女兒嫁入皇家。畢竟如此聲勢，加以兵權(quán)在手。若入皇家，無論到哪都將會是眾矢之的。即便不犯人，亦無人不忌憚。

    是魏王登門國公府，再叁對國公保證，二人是真心相愛，自己亦只是個不受寵的閑散王爺，成婚后將自請離京，至南方受封。

    可大婚之后，魏王從未離開淮京。

    直到太子病逝，魏王朝中勢力已成，多次與諸皇子針鋒相對。易家才明白，求娶時的信誓旦旦，比不過一句“生于皇家，身不由己”。

    于是戎馬一生，深受宿疾所苦，本該享清福的老國公，最終戰(zhàn)死沙場，只為換得魏王登大統(tǒng)的籌碼，那是他心愛女兒的一世平安。

    皇子間的兵權(quán)相爭，亦讓幼弟夫婦無法即時得援，慘死于守城之戰(zhàn)，落得尸骨不全的下場。

    人人都說，他易家承的是大燕空前的榮光。

    可對易循寬而言，易家最好的日子，卻是在長姐未出嫁那年。

    那時的國公府，家人俱在，家宅和樂。

    太子抬手，亦敬了國舅一盞酒，正要開口說話時，禮樂驟停。

    原本觥籌交錯的熱鬧夜宴，交談聲音越來越少，直至一片沉寂，人人皆清楚聽見殿外傳來一陣甲冑跑動時的金屬撞擊聲。

    集英殿中百官面面相覷，紛紛探頭往殿外張望，卻見到御龍左右直后跟著內(nèi)司各班，人人全副武裝，在驚呼聲中，刀槍寒光已在殿中閃爍。

    不止是朝中重臣家眷身邊被重兵包圍，此戰(zhàn)有功之將領(lǐng)更是讓身側(cè)的御前班刀戎相向。

    而最讓眾人吃驚的，是立于皇后與太子身側(cè)的，是皇上身邊的近衛(wèi)。

    眾人被這詭異的氣氛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忽地，聽聞殿外叁聲鳴鞭，大內(nèi)侍中入殿。

    當(dāng)明黃色龍袍進(jìn)入殿中時，百官已呈伏地跪拜之貌，人人背后均是冷汗涔涔。本于主位上的易皇后，行禮如儀，卻是看不出異狀。倒是一旁的王貴妃，瑟瑟發(fā)抖，呼吸急促得就連身后的謝婕妤都能感到她的害怕。

    “諸卿平身?！被实蹨喓竦穆曇繇懫饡r，摒息以待的眾人才得以抬頭。

    這才看見，宴上缺席的御史臺諸官，一個不落地全都站在皇帝身后。

    皇帝緩緩掃過殿中每一個人，方道：“御史臺已將南方軍糧案查出眉目。既然今夜諸卿皆齊聚，那便宣吧。”

    御史大夫在圣上授意之下往前站了一步。

    崔凝認(rèn)得他身后的御史中丞，那是父親的門生，年年過節(jié)登門送禮。

    “南方五州軍糧軍費之賬上與大將軍所報缺數(shù)，高達(dá)錢帛五十余萬緡匹，谷四萬余斛。經(jīng)御史臺所勘，此清算之賬于南方各州時就已混亂，至兵部時已是難查。究其根源，乃東宮輔翊薛颎，強(qiáng)令州牧省去清算之序所致?！?/br>
    太子立刻跪倒在地，不卑不亢回道：“稟陛下，此事兒臣曾上疏過，前線戰(zhàn)役，軍糧吃緊，為解大將軍前線之困，為免耽擱先機(jī)，是故于南方五州急征軍需，省去層層交報。”

    皇帝看著自己的嫡長子，雙目明睿，冷笑了一聲：“皇兒，聽完再辯也不遲?！?/br>
    太子的目光多了幾分遲疑，看向母后。

    而跪在主位旁的皇后面色沉靜，瞬也不瞬地看著圣上。

    “御史臺諸官日夜不懈，查明東宮輔翊從中染指，偷天換日之后，借由五州商會變賣軍需，獲取暴利，斂至東宮私賬?！?/br>
    太子深吸了一口氣，“兒臣愿同御史臺核對各賬，還請父皇明察——”

    “朕說了，”皇上立于殿中，明晃晃的燭光卻照不明龍顏，“皇兒，聽完再辯。”

    太子深吸幾口氣，將滿腹言論壓下。

    而身旁的太子妃以是嚇得六神無主，雙唇顫抖。

    “御史臺于方才搜索東宮，除私賬外，還發(fā)現(xiàn)……”御史大夫喉音顫動，似是有些說不出話。

    “發(fā)現(xiàn)了什么，盡數(shù)呈上，呈給滿殿百官看，呈給這天下看！”皇帝怒吼。

    “發(fā)現(xiàn)東宮之中，藏有九龍袞袍，太子早有謀逆之心！”御史大夫語畢跪地伏首。

    身后二位御史中丞合力打開身側(cè)大箱，將大不逆的罪證呈于眾人眼前。

    殿中文武百官聞言，均是跪地伏首，不敢抬頭。

    唯有太子，仿佛失了聲音，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明黃色的袞袍。

    皇后面如死灰，一語不發(fā)地看著皇帝。

    “皇兒，”皇帝怒極反笑，眼神凌厲地看著太子，“究竟有什么話，此刻可以說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