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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卻多情(下):魔界篇 第101節(jié)

    夕陽從云層中落下,在海中央射出一道金光,長而纏綿。金子在海面跳躍,隨著夕陽西下,離他們越來越近。

    察覺到他的體溫在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尚煙笑了一聲,道:“紫修哥哥,過得夠久了,你可以回來啦……唉,我好不容易成功了,都等到太陽下山了,你不會要我等到明天早上吧?”

    到最后,黃昏幾乎跳到了腳下,好像伸手便可以把它們撈起來。除此之外的海面,則是在藏藍(lán)與淡金間切換。云朵似凝聚的大石頭,離海平面尤其近,不時阻止太陽燦爛的身影。夕陽時而被云層遮住,時而完全暴露在外,視野中的一切,包括懷中人的輪廓,也是時而籠罩金光四射的輝煌,時而陷入黯淡模糊的惆悵。

    在尚煙心中,恐怖的預(yù)感悄悄蔓延。

    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真正的紫修哥哥,已經(jīng)消失了兩千零八十四年。若紫恒的精神衰弱,便意味著紫修能回來,那么,兩千多年時間,紫恒難道沒有一刻感到軟弱過?

    可是,紫修一次都沒出現(xiàn)過。

    其實(shí),當(dāng)你說出絕情之話時,他便讓你如愿以償,徹底消失了。

    如今,你以為逼走紫恒,便能換回紫修?

    幫兇殺了劊子手,便能讓死者復(fù)生?

    人死不能復(fù)生。

    覆水難收。

    這之后幾百年的努力,不過只是你的一廂情愿罷了。

    尚煙被自己的念頭嚇到了。

    “不,不可能的?!彼龔?qiáng)笑了一下,搖搖頭道,“不,紫修哥哥是很堅(jiān)強(qiáng)的人,他不會這樣放棄生命的?!?/br>
    她握著他的手,堅(jiān)定道:“東皇紫修,你快回來啊……魔界需要你,大家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她越握越緊,只想將自己的溫度傳遞給他。好像只要將他焐熱了,他便會醒來。

    樹葉郁郁蔥蔥,面光的方向也鍍上了金色,陰影部分卻依然翠綠。太陽竭盡全力,燒光了又一天的燃料,似乎只想讓塵世記住它的光與熱。隨后,它周邊的光變成紅色。附近上空的云也變得上暗下紅。蒼穹似打碎的染坊:黃金,深灰,暗紅,天藍(lán),藏藍(lán),純白,瑰紅,全部揉在一起,變成了海灣的幕布。

    這是一日中最短暫的時刻,卻也是最美的剎那。

    男子的面容美麗俊秀,也因著這七彩之光更加燦爛。

    但他們身處雪地之中,他的體溫迅速下降,已與冰雪無異。

    尚煙全身冷汗涔涔,抓著懷中人的手,又搖了幾下,聲音已帶了一絲哀求之意:“紫修哥哥,我錯了,真的,我不該不查清真相便質(zhì)問你……你醒過來……好不好?只要你回來,你怎么責(zé)罵我、懲罰我,我都接受……”

    與紫恒對峙的數(shù)百年,尚煙一直很頑強(qiáng)。

    此時,她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助。

    她把頭埋在他的懷里,出神很久,腦子里只有一片空白,又如夢初醒似的,接著搖晃他。

    但她知道,這只是一個軀殼,沒有靈魂。

    最后,天黑了。遠(yuǎn)處碼頭的燈亮了。它安靜而孤獨(dú),成為了夜晚的太陽,指點(diǎn)著迷途飛雪的方向。

    天衡死時,尚煙還能感到生不如死的痛。

    現(xiàn)在,她知道,大哭、崩潰、甚至精神失常,才應(yīng)該是她的正常反應(yīng)。

    可奇怪的是,她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大概是因?yàn)橄胪恕?/br>
    她寫了一封飛信給胤澤,又回到紫修身邊。

    “紫修哥哥,你放心地去吧。我會把天衡救回來的?!彼砹死碜闲薜念^發(fā),心疼地?fù)崦~上的疤痕,“他的元神還在呢。只要我將自己融化,打造新的軀體,便可以延續(xù)他的性命?!?/br>
    她抱住了紫修冰冷的身體,又輕輕道:“而我們倆,也可以永遠(yuǎn)在一起了……”說到最后,她閉上眼,眼淚落下來,卻是在一張滿足的笑臉上。

    落雪如杏,點(diǎn)亮了尚煙這一生所有的記憶。

    往事如水,歷歷在目,略過八千五百三十九年的生命之海,燃燒成了一片璀璨的云煙。

    尚煙緊緊摟住紫修,身體微微抖了一下,額心昭華神印上,便有金光射出,迅速灼燒她的元神。

    她的黑發(fā)與紫修的發(fā)糾纏,白膚如雪,紅唇如櫻,一身白色裙袍在風(fēng)雪中抖動,又被昭華之光染成了金色。

    新生植物般蓬勃,焚燒生命的美麗。

    “你曾說過,讓我來世嫁你。要信守承諾哦。”她用小指勾住紫修的小指,輕搖了兩下,便牢牢纏住,再不放開了。

    她的修為已能名列九天至高神族之中,這一散元,也引起了乾坤撼動,神光萬丈,雪原融化,海水倒流。

    眨眼之間,昭華神光所過之處,芳草萋萋,鮮花盛開。

    大雪都融化了,花瓣卻又落成雪。

    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飛速流逝,尚煙卻一點(diǎn)也不感到害怕。

    因?yàn)?,四周有彩蝶翩翩,它們比翼雙飛。

    她的懷里有紫修,他們終成眷屬。

    “紫修哥哥,來世再見……”她將臉貼在他的額頭上,輕聲道。

    遠(yuǎn)處,海浪聲陣陣;近處,芳草香盈盈。

    忽然,懷里的人動了一下。

    尚煙睜開眼,沒敢動彈,以為是錯覺。

    “煙煙。”懷里的人沙啞道,“你……在做什么?”

    尚煙愣了一下,忽然傻眼:“在、在散元……”

    “你瘋了?!”紫修猛地坐起來,“快停下?!?/br>
    尚煙趕緊中止了散元術(shù)法。

    隨著術(shù)法停止,所有光與熱也跟著散去。

    月色重新籠罩了月神天,飛雪似白色的巨網(wǎng),輕盈纏綿,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包圍。

    紫修伸手捏了捏尚煙的肩、胳膊,又反復(fù)檢查她的身體,道:“你散了多久了?”

    “你是……你是誰?”尚煙道。

    “你散了多久了,快說。”

    “沒多久,只剛開始……”

    “還好。”紫修重重吐了一口氣,似乎被嚇得不輕,又嚴(yán)厲道,“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能這樣了,聽到了?”

    他吐息時,白霧從口中冒出。

    銀白天地間,萬物旖旎如夢。

    大雪清揚(yáng)瀟灑。人如雪,雪亦如人。

    尚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紫修的下巴,見他抬起眼眸,便似燙了手似的,收回了手??墒?,透過雪網(wǎng),與他四目相交的剎那,她便感到胸腔中似有沸水震顫,一抹guntang的痛感洶涌而上,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紫修哥哥……”她揉了揉眼睛,“我,這是死了?我產(chǎn)生幻覺了?”

    “沒有,我……”

    紫修本想說“我知你不想再見到我”,但少年人偶的記憶也回歸了本體,他停了一下,想起自己與尚煙在清容鎮(zhèn)的種種,想起自己各種幼稚的舉動,寫那么簡陋的婚書,陪尚煙生下天衡,等等,只覺得有些好笑,有些傷感。

    霎時間,千言萬語,也不知如何表述,紫修只道:“不是幻覺。我回來了。”

    尚煙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一個激動,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哭得一塌糊涂:“紫修哥哥,你終于回來了!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還道你死了……”一邊哭還一邊瑟瑟發(fā)抖,活像個學(xué)步摔跤的小孩。

    “你以為我死了……”紫修皺了皺眉,道,“所以,這是你散元的原因?”

    “嗯……”

    紫修微微一怔,心中先是感動,后又好氣又好笑,使勁捏了一下尚煙的臉頰:“笨死了。即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br>
    “不可能!”尚煙擦著眼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狼狽不堪,“你只要再死,我也跟著死?!?/br>
    “不準(zhǔn)。”

    “我不管你準(zhǔn)不準(zhǔn),那便別死了,不然我立刻原地馬上死給你看?!?/br>
    “你……”紫修拿她沒轍,只得嘆息,“好了好了,別哭了?!?/br>
    “你不知道,你離開以后發(fā)生了多少事,天衡沒了,紫恒沒了,青寐jiejie沒了,魔界四分五裂了……”

    “魔界的事我知道了。我有人偶的記憶。你別急,把事情講清楚?!?/br>
    于是,尚煙將這幾百年的事都告訴了紫修。

    紫修一邊聽,一邊握拳、催動煞氣,以確認(rèn)自己的力量。聽到最后,紫修咂了咂嘴。

    尚煙道:“現(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

    “先想辦法救天衡。”紫修站起身道,“走,去找胤澤。”

    “好!”

    尚煙像瞬間活過來了,挽住紫修的胳膊,一路跟他飛離雪原,在清容鎮(zhèn)找到胤澤。胤澤還在為天衡療傷,暫不容打擾,尚煙干著急了一陣,不住擦眼淚。

    也不知怎么了,一面對紫修,她總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紫修見狀,轉(zhuǎn)過身面對她,擦掉她的淚,嘆了一聲:“怎么還在哭?擔(dān)心天衡?”

    “可能是吧……”

    “別著急,先看看胤澤療傷結(jié)果?!?/br>
    “嗯?!鄙袩熚宋亲?,道,“對了,你為何會突然醒過來了?我以為兩千年前,你把身體讓給紫恒了……”

    “當(dāng)時我確實(shí)控制自己意識,選擇永遠(yuǎn)沉睡了?!?/br>
    “這……這豈不等于自刎嗎?”

    “差不多吧,但我先前留了一手——將你的元神和我的魔核系在一起。若你元神有大變動,我能感知到?!?/br>
    尚煙突然想起,兩千年,她和紫修說永不相見那一夜,紫修曾經(jīng)在她的胸口灌入了什么……原來,竟有如此作用。

    她道:“即是說,只要我的生命出現(xiàn)危險(xiǎn),你便會醒過來?”

    “嗯?!?/br>
    尚煙本來在哭,但聽他這么一說,又破涕為笑:“真好。還好我是真想死,不然,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見到你了……”可一想到紫修便在那樣絕望的時刻,依然把保護(hù)她當(dāng)做最重要的事,眼淚又不要錢似的流了出來。

    何為??菔癄€,生死相許,大概便是如此了吧。

    看她如此感性,紫修心疼不已,又無能為力,只能垂下頭,側(cè)了側(cè)臉,親吻她唇側(cè)的眼淚:“別哭了,乖?!?/br>
    見她沒有好轉(zhuǎn),紫修將帶有咸味的唇覆上她的唇,溫柔地吸吮唇瓣,又以舌尖挑開她的唇縫,帶著熟悉的蒼蘭花香,侵襲了她的五感。

    大雪如繁花,點(diǎn)綴了海上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