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令義對裴少淮已是抱有極高的期待，可短短月余，當(dāng)他看到這些鑄造出來的銀幣，他又隱隱覺得，往后的期待或許可以更高一些。

    張令義樂呵呵道：“小裴大人大才，本官預(yù)先恭賀一聲。”這樣的銀幣，豈有不受天子贊許的道理？差事辦得漂亮，受賞是遲早的事。

    “是座師大人籌劃得當(dāng)?！迸嵘倩粗t道，又言，“錢幣，泉水也，流通則汩汩不止，生生不息，若是屯于一處，不日則會成為死水一汪，泉眼枯竭……鑄幣之后，更重要的是讓它流通于市，請座師繼續(xù)助門生一臂之力?！?/br>
    裴少淮在朝中根基尚淺，要讓銀幣兌換盡快鋪開，絕非他一個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這是自然?！睆埩盍x應(yīng)道，“本官素來不算通曉銀錢之道，這月余反復(fù)琢磨小裴大人當(dāng)日廷議的話，才明白馭財亦是兵家之道也，造幣者永遠(yuǎn)比用幣者更具話語權(quán)……老夫必定竭盡全力推行此法?！?/br>
    ……

    幾日后，早朝之時大殿之上，張尚書出列道：“稟圣上，微臣與裴給事中試鑄銀幣，已初得成效，請圣上過目?！?/br>
    “準(zhǔn)?！?/br>
    禮部當(dāng)值官員高呼：“呈！”

    小官受捧端盤，鋪著紅綢，幾枚銀幣依大小擺在其上，呈到天子面前。

    朝上的文武百官們都抬頭張望著，亦好奇新設(shè)的寶泉局會鑄造出什么樣的錢幣，只可惜相距太遠(yuǎn)，他們只能見到皇帝臉上露出驚喜之色，待皇帝逐一拿起銀幣，置于手中把玩，喜色愈濃。

    皇帝收了幾分威嚴(yán)，一時起興，笑著吩咐道：“諸位愛卿且肅靜?！?/br>
    場下無聲，一片安靜。

    只見皇帝拿著銀幣，像平民百姓驗錢一般，在耳畔用手指彈了彈那枚大龍幣。

    大殿內(nèi)有擴(kuò)聲之效，只聞“嗡——”的一聲銀鳴不絕。

    第113章

    只聽一聲仿佛還不夠過癮，這回對準(zhǔn)銀幣，使勁又彈了一下，銀鳴清脆，如風(fēng)吹鈴響。

    皇帝幾乎忘了底下還有一群臣子翹首以待，自顧自地開始把玩銀幣，端詳銀幣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

    置于手掌上，甸甸墜手，銀面光滑如鏡，特有的銀亮色做不得假。

    正面鐫刻著兩圈同心圓形繩紋，正中是豎排隸書的“貳兩”字樣，正上是隨圓弧均勻排布的“成順元寶”，正下是小兩號的“寶泉局監(jiān)制”，用指心去觸摸，猶可感受到每個字的細(xì)小紋理而不剌手。

    這些字樣雖是隸書，筆畫中卻藏有些許蒼勁之意，皇帝第一眼就認(rèn)出了是誰的字跡。

    五個銀幣皆翻到背面，置于紅綢布上，這幾個圖案才是關(guān)鍵，最得皇帝的歡心。

    甸甸稻穗說豐年，長河入海望不盡，東岳登頂覽眾山，巍巍皇城帝王氣，團(tuán)龍騰云戲明珠。

    每一個圖案都昭示著國泰民安，王朝昌盛。

    銀幣通體光滑，唯獨邊緣鐫刻齒紋，與正面的圓形繩紋相得益彰，別具美意。

    皇帝想到，若是大慶子民乃至天下之人，皆能以此銀幣易貨易物，那是何等的盛況，想起裴少淮廷議時說的話，胸間多了幾分豪情。

    他喜歡這些銀幣，不止喜歡它們的精致而已。

    皇帝終于回過神來，想起自己還在上朝，威嚴(yán)儀態(tài)，言道：“這幾枚銀幣很好，朕很喜歡?！?/br>
    “微臣謝圣上夸贊?！睆埩盍x和裴少淮異口同聲應(yīng)道。

    還沒來得及論功行賞，工部尚書周大人出列，言道：“稟圣上，微臣等對寶泉局鑄造的銀幣十分好奇，斗膽懇請圣上讓我等也開開眼，見識新銀幣是何等精美。”

    顯然來者不善。

    隨后又有其他臣子站出來附議。

    皇帝盯著眼前僅有的幾枚銀幣，有些許不舍神色，顯然他自己都還沒看夠。不過，皇帝終究還是揮揮衣袖，對小官言道：“端下去給諸位愛卿們都看看?！?/br>
    “是，圣上。”

    最先是五位內(nèi)閣閣老相看，他們這個身份地位的人，何等的奇珍異寶沒見過，但初拿起銀幣的時候，亦微露出意外之色——若是朝廷放出去的銀幣皆有這個成色，確有利于良幣流通。

    他們看重的是寶泉局，以及寶泉局背后的鑄造技術(shù)。

    沈閣老身為次輔，又是裴少淮的會試座師，他性子謹(jǐn)慎，泰然放下銀幣，只嘆了一句錢幣精致而已，不置可否。

    樓閣老是首輔，雖自知要端著架子，但卻難掩復(fù)雜神色。就好似明明在朝中拉了好大一張網(wǎng)，正得意間突然發(fā)現(xiàn)破了個洞，漏了好大一條魚。

    而后，小官由將銀幣端到六部九卿跟前，讓諸位大臣一一過目。

    楊大人拿著銀幣，又看看廷前那個身著青袍的頎長身影，愈發(fā)滿意這個姑爺。身邊同僚開始低聲向楊大人祝賀，楊大人只是點點應(yīng)過而已。

    其他官員看過銀幣后，有贊嘆不已的，也有放下后默不作聲、安靜沉思的——或考慮駁斥兵部和裴少淮，或思忖諫言，順勢謀一份差事分一杯羹。

    一刻鐘后，首先站出來的果然還是工部，周尚書言道：“圣上，關(guān)于銀幣一事，微臣有話要稟?！?/br>
    今日還是免不了一番駁論。

    “準(zhǔn)。”

    周尚書一番看透了寶泉局的“詭計”的神態(tài)，言道：“此幾枚銀幣美則美矣，卻有專尋工匠精雕細(xì)琢之嫌，只為在早朝上出個風(fēng)頭，如此風(fēng)氣不可長也?！蔽勖镞@幾枚銀幣是特意雕琢給皇帝看的，言下之意是，寶泉局恐怕沒有本事批量鑄造或是鍛造這樣的銀幣。

    周尚書又言道：“樣幣精美有何用？翻砂鑄造后只怕還原不了其十之一二，屆時豈不是叫朝廷空歡喜一場，還要蒙受白銀損耗。若是安排匠人們一枚枚去雕琢，又要損耗多少人力，效率何其之低，只怕造福百姓不成，反倒加重徭役，民生哀嚎……古有何不食rou糜，今有雕幣逐功績，張尚書、裴給事中，鑄造錢幣可不是玩花樣，也不是雕琢一枚兩枚而已?！?/br>
    最后這幾句話說得尤為有底氣，仿佛醞釀已久，終于有機(jī)會說出口。

    仿佛一通話說得還不夠，周尚書又臨場添了幾句，道：“隔行如隔山，工部寶源局鑄造錢幣多年，通曉諸多鑄造手法優(yōu)劣，而寶泉局設(shè)立不過月余，不得不叫人生疑。微臣懇請圣上三思，為穩(wěn)妥起見，此事由工部寶源局負(fù)責(zé)為好?！庇謩駨埩盍x道，“張尚書趁著圣上仁慈，及早認(rèn)錯為妙，若是后續(xù)銀幣粗制濫造，傷了國本，這可是大罪過?！?/br>
    工部已經(jīng)失了一個太倉州造船廠，這一回?zé)o論如何都不能錯失鑄幣權(quán)。

    有不少官員不懂鑄幣之道，聽工部這么一說，也跟著有了幾分懷疑。畢竟這么精美的銀幣，若說可以大批量鑄造，確實不易讓人相信。

    工部來勢洶洶，楊大人都不禁替女婿心生幾分擔(dān)憂。

    卻見廷前的張令義和裴少淮沒有一絲緊張，反倒開始謙讓起來。

    “這事……張尚書來解釋罷?！?/br>
    “還是裴給事中來罷?！睆埩盍x道，“六部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的?！?/br>
    裴少淮只得上前半步，道：“稟圣上，微臣有物件要呈堂，以示眾人?！?/br>
    “準(zhǔn)。”

    只見兩個小官吃力抬著一個木箱，置于廷前，裴少淮動作利索，直接打開木箱——銀光流離，錢幣堆如小山。無需走近仔細(xì)端詳，遠(yuǎn)遠(yuǎn)便能看到銀幣的質(zhì)地，與托盤上的樣幣如出一轍。

    裴少淮解釋道：“此套銀幣為樣幣，朝廷未下旨前，臣等不敢擅自大量造制。此箱中裝的，正是這兩日造制的數(shù)百枚銀幣，請圣上過目，也請周尚書過目?！?/br>
    不敢大量造制，所以只做了“區(qū)區(qū)”數(shù)百枚。

    周尚書一張老臉通紅，兩手收進(jìn)袖中，畢竟是上朝多年的老狐貍的，總不至于手足無措，聽了皇帝幾句不痛不癢的責(zé)怪后，訕訕退下了。

    退下了一個尚書，后邊還有許多前赴后繼的官員頂上。

    工科新上任的左給事中一上來便從箱中“順走”了一枚一兩的銀幣，走到廷前，舉著銀幣說道：“白銀質(zhì)地輕軟，最易磨損，寶泉局把錢幣做得如此扁……”

    他邊用兩手去掰銀幣，邊說道：“只要這么輕輕一掰……這么輕輕一掰……呃，這么用力一掰?！敝灰娺@位瘦弱的都給事中漸漸使盡全力，也沒能掰彎銀幣。

    給事中訕訕笑笑，靈機(jī)一動，改口道：“百姓們這么用力一掰，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銀幣確實都是貨真價實的好銀幣，價值斐然，微臣贊成寶泉局負(fù)責(zé)制造銀幣?！?/br>
    同屬一科，他退下路過裴少淮身旁時，還夸了裴少淮一句。

    裴少淮的目光復(fù)雜。

    制造技藝、銀幣質(zhì)地沒有問題了，又有人開始拿銀幣背面圖案做文章，言道：“朝廷發(fā)行之物，普天通用，意義非凡，寶泉局豈可獨斷專行，擅自定下銀幣紋案？依老臣之見，此事理應(yīng)遵循祖制，禱告天地先皇，再循循設(shè)計。”

    話一出，裴少淮心間不免一凜，是他疏忽了。

    而張令義不急不躁，應(yīng)道：“眼下只是呈樣幣而已，劉大人何須急著給人定罪名？”

    皇帝再次拿起銀幣端詳，開口道：“朕倒覺得這些圖案都十分合適，饒有寓意。百姓豐收，大好山河，皇城莊嚴(yán)，劉愛卿覺得何處不合適，朕讓寶泉局再改再呈就是，此等小事無需再在殿上商議了?！?/br>
    這擺明了是要拉偏架呀。

    樓閣老站出來提醒皇帝，道：“請圣上公允聽諫，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總歸在皇帝看來不是什么大事，此事便不了了之。

    正如張令義所言，此幣為樣幣而已，可以再改。

    寶泉局造幣有功，皇帝欲論功行賞，張令義卻稟道：“陛下，凡事總要事情做完，才好論功行賞，眼下寶泉局不過才邁出一步，臣等實在不敢邀功?！?/br>
    又建議道：“造幣之后還要發(fā)布流通，臣以為，不若等銀幣真正流通于市，再去計較此事更合事宜，亦更能服人。”

    裴少淮樣樣都好，唯獨一樣——太過年輕，初入朝堂。

    眼下賞賜給高給低了都不好，還易受其他臣子抨擊。

    等三兩年后，銀幣流通，裴少淮正值考滿，提一提官職正正好。

    ……

    退朝后，乾清宮御書房里，張令義和裴少淮被皇帝召見。

    皇帝自然是為了夸贊他們一番，順帶了解些其他情況。

    皇帝先問張令義：“此造幣技藝是兵部所創(chuàng)，還是如何？”

    “陛下折煞老臣了?！睆埩盍x應(yīng)道，“融銅鑄銀，鍛打成幣，這都是裴給事中的好點子……陛下省得臣的性子，微臣若是能有這樣的本事，早早便拿出來邀功了，豈還會等到現(xiàn)在?！?/br>
    “這倒也是?！被实坌Φ?，又問，“你剛才說，這套銀幣不是鑄造，而是錘揲鍛造的？”

    皇帝有些詫異。

    錘揲效率可不高。

    “正是。”裴少淮細(xì)細(xì)說了銀幣的制造過程，用詞淺顯不生澀。

    皇帝終于明白寶泉局如何能批量制造銀幣了。

    沒有那么多大臣在，皇帝的神情顯然松快許多，他拿張令義打趣道：“張愛卿好大的膽子，銀幣上的字，你是從何而來的？”

    皇帝自己寫的字，豈會不認(rèn)得。

    “陛下眼明耳慧，一下子就看出來了?！睆埩盍x笑著說道，“臣說出來，陛下可要恕老臣無罪?！?/br>
    “朕恕你無罪?！?/br>
    張令義這才道：“微臣素知蕭內(nèi)官收有陛下許多墨寶，斗膽找蕭內(nèi)官借了幾幅，取了這些字?！?/br>
    眼下說明了，張令義順勢道：“請陛下賜墨，寶泉局另做模具鍛造錢幣。”

    “罷了，原先的字就很好?！?/br>
    可以看出皇帝還是很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