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謂是“舉一反”。

    這讓皇帝格外懷念與裴伯淵下棋的日子，勢均力敵，各不相讓。

    君臣二人一邊下棋一邊閑敘，皇帝言道：“陳功達這個老頑固，已經(jīng)番五次跟朕說，讓朕把你調(diào)到兵部去做事，仲涯，你如何考慮？”

    兵部陳尚書屬意于裴少津，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少津自己也有耳聞。

    夫子十?dāng)?shù)年所教，令裴少津知曉，紙上談兵可以逞一時之能，終究難以長遠，他若想好要走兵部這條道，理當(dāng)先出去歷事，再入兵部。

    如此才走得穩(wěn)當(dāng)。

    裴少津遂應(yīng)道：“未曾見過關(guān)城鎮(zhèn)守之險要，微臣豈敢貿(mào)然言兵家之事？”

    皇帝聽后笑笑，很是欣慰。

    他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而是打趣道：“朕聽聞，你這幾日入宮，車馬喧喧而過街，動靜很不小?！?/br>
    裴少津則實誠應(yīng)道：“兄長身在危難之中，當(dāng)?shù)艿艿谋臼虏粔?，只好趁下棋之機，借陛下的威勢替兄長解解圍。”

    “你這是怨朕沒替伯淵開脫？”

    “微臣不敢。”裴少津神態(tài)正經(jīng)恭敬，可嘴里卻道，“兄長又沒做錯什么，陛下如何替他開脫？”

    “你倒是比你長兄更敢說?！被实墼u價。

    裴家這兩兄弟，性子看著迥異，里子卻是有些相似的。

    裴少津的棋子伴著皇帝的話一起落音，一棋當(dāng)關(guān)，片白被圍，皇帝趕緊撿起黑棋扔回裴少津的盅里，喃喃道：“說著正事你怎么就把棋給下了？不作數(shù)不作數(shù)?！?/br>
    而乾清宮外，不少臣子告見，只能齊齊在庭外候著，別無他法。

    任憑是誰來了，蕭內(nèi)官都是笑盈盈應(yīng)道：“陛下和裴給事中正在商議要事，請大人在殿外等候宣見?！?/br>
    ……

    河間府棉花織造坊里，新棉白似雪，彈棉軟如云，織婦忙碌碌，機杼聲匝匝。

    以河為力，巨型紡紗機繞出團團細紗，以人為力，飛梭織布，積尺成匹。

    往時兩日也難織出一匹，眼下只用半日，出布量不言而喻。

    裴若竹夫婦擔(dān)心耽誤弟弟的大事，特地出了京都來了河間府，現(xiàn)地看看進度。

    一批批素布送入染坊，染成天青月下白，或是春日桃花緋，晾干場里，各色棉布隨風(fēng)律動。

    裴若竹看到倉庫中近乎堆滿各色布匹，這才放心，吩咐人道：“到林府知會林家大舅哥一聲，船隊可以動身前來裝貨了。”

    整整十萬匹新織的棉布，要趕在十月前送到雙安州，萬萬不能耽擱。

    自打織造坊的棉布打出名號后，這兩年，越來越多的晉商、徽商千里迢迢來訂貨，織多少都能賣出去。今年，為了給弟弟留足十萬匹的棉布，裴若竹婉言拒了其他單子，一心為裴少淮趕制棉布。

    她讓布商們七月以后再來，六月以前無布可出。

    ……

    六月瓜藤長，長夏荷花香。北地的六月，南風(fēng)緊，北風(fēng)少，大船沿運河南下，往往要等候多時才能遇到北風(fēng)，比冬日里要費時許多。

    河間府郡城里，運河渡口外，幾十艘平頭大船?？吭诘贪哆?，使得寬敞的河面顯得有些擁擠。

    船上高桿懸掛的，正是林家的旗號。

    源源不斷的布匹裝載上船，壓得貨船吃水漸漸變深。十萬匹的棉布，幾十艘大船，本是個大動靜，但裴若竹、林遠選在河間府裝貨，行事低調(diào)，京都里并無幾個人注意到此事。

    傍晚時候，好不容易等到一陣北風(fēng)，先是十艘船駛出渡口，沿著運河一路南下。

    剩下的船只，則要再過幾日，等下一陣北風(fēng)吹來再出發(fā)。

    這是裴少淮信里特意叮囑了的。

    ……

    與此同時，雙安州里，時機成熟，開始輪到裴少淮執(zhí)掌局勢。

    海賊頭目徐霧被捕的消息，不必特意外傳，早已滿城小道消息，鬧得整個閩南人盡皆知。

    也不必杜撰故事，老百姓自發(fā)“編造”的，才足夠精彩。

    泉州郡城里的百姓，十分擁護自家知府，把這份功勞給到謝嘉頭上，以訛傳訛，越傳越廣，正合裴少淮之意。

    逡島上，一群沒了頭目的貪狼竊鼠、泥豬癩狗之輩，根本無需期待他們有什么“俠肝義膽”——先是傳要舉全島之力攻打嘉禾衛(wèi)，救出島主，結(jié)果那兩兩的賊船，還沒開進雙安灣，剛見嘉禾衛(wèi)的烏尾大船，便折返逃得沒影。

    又說要拿下泉州府知府，好好討個說法，結(jié)果島上的二當(dāng)家、當(dāng)家、四當(dāng)家個個心懷鬼胎，領(lǐng)著各自的“弟兄”鬧起了內(nèi)訌。

    整個逡島上，不攻自亂。

    眼下裴少淮忙著應(yīng)對糧食之事，無暇攻打逡島，便不管不顧，讓他們先狗咬狗、潰不成敵。

    這段空檔，也當(dāng)是給島上的賊人一個“迷途知返”的機會，等裴少淮騰出手時，這“返航歸家”的機會便就沒了。

    ……

    雙安灣，碼頭選址處。

    大片的空地已經(jīng)打理平整，但還未來得及修建一磚一瓦，空曠曠的。夏日野草瘋長，這幾日無人掇拾，此處又顯荒蕪跡象。

    岸上野草莽莽，海上風(fēng)浪茫茫。

    五六月，開始吹南風(fēng)的時候，最先駛?cè)腚p安灣的，不是齊、包、陳家的商船，而是潮州府糧商們的船只，船只有大有小，糧食有多有少。

    都是奔著掙銀子來的。

    裴少淮沒有壓米價，整個閩南米價高出外地四倍，這樣的厚利之下，縱是千難萬阻，也會有商賈冒險運糧而來。

    市場里，能逼停糧商腳步的，唯有“無利可圖”。

    有了潮商運來的這批糧食，各州各縣的民慌民亂緩和了許多，米價也有所回落——從四倍回落到兩倍。

    只是，雖有回落，但如此米價，貧苦之家依舊買不起、吃不起，迫不得已，只能以一碗飯的錢，去換一碗粥的米。

    所幸，雙安州的商隊這時歸來了。

    沒了倭寇的襲擾、海賊的攔劫，又有嘉禾衛(wèi)戰(zhàn)船的接應(yīng)，商隊的海上歸途很是順暢，沒曾遇到任何兇險，順利帶著滿倉的糧食歸來。

    海灣里，浪濤不驚，歸港的船只如歸巢的鷺鳥，依時有序地?？窟M來。

    船艙里，麻袋相疊，一打開便能聞到一股谷物的悶氣，直叫人想打噴嚏。腳夫們連夜忙活，把糧食扛下船，再用牛車、馬車運回城里。

    百姓們看見這一車車的糧食，也就心安了。

    位族長終于明白，去歲出航前裴知州為何一再囑咐他們——全部商船盡運糧食回來。

    知州大人果然料事如神、運籌帷幄，早一年就猜到了對家的手段。

    翌日，同安城、南安城里的糧鋪開倉賣米，米價只比往年高了一成，價格公道，只掙個辛苦錢。

    周邊縣、州的老百姓紛紛涌向雙安州買米。

    有jian商想要積貨，再次炒高米價。

    豈知裴少淮不但沒有出手阻攔，反倒讓齊、包、陳家繼續(xù)加大投放糧食——大有“你敢買，我便敢賣”之勢。

    雙安州碼頭外，歸船不斷，每一船皆是滿載糧食，誰也猜不準這樣的商船還有多少。

    誰也不知道裴少淮手里掌控著多少糧食。

    裴少淮投放得越是豪橫，對家越是心虛，畢竟只要挨到**月秋收，去年的米就成了陳糧——不值錢了。

    積壓在倉里只會賠錢。

    不足半月，閩南各地糧鋪不再兜米不賣，米價也漸漸回落到尋常價格。

    畢竟，閩南不是沒米而鬧糧荒，而是有人故意壓著米倉而鬧糧荒。

    只要有糧食不斷涌入，這個局自然也就破了。

    ……

    米價雖已回落，但“局”還未破完，裴少淮尚不能懈怠。

    米價只是對家九連環(huán)中的一環(huán)。

    這日，裴少淮穿著一襲尋常衣袍，特地上街探訪民情，以作應(yīng)對。

    裴少淮記得，因為雙安灣“開漁”，去歲的這個時候，早已吸引大量內(nèi)陸商賈涌進同安城，他們帶著瓷器、絲束、紙張、茶葉等緊俏貨物而來，期待能談個好價格，整個城里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夜里燈如白晝，徹夜喧囂不停。

    而今年，因為大家族設(shè)卡阻斷水路、橋梁、山路，內(nèi)陸商賈無“路”可走，被限在內(nèi)陸小城里出不來，使得貨物不暢。

    于是乎，同安城街上只見空客棧，不見商賈來，冷冷清清，不復(fù)去歲繁華。

    大街上，排隊買米的百姓少了許多。之前是無米可買，現(xiàn)在是無錢買米。

    裴少淮看見，有百姓拿著泰德錢肆的票號去買米，一貫的票號只換得幾斗米。甚至有的糧鋪直接掛出牌子，只收銅錢銀幣、銀兩，不收寶鈔、票號。

    錢肆失信之后，造成的是票號急速跌值，而后果卻要是百姓自己承擔(dān)。

    裴少淮繼續(xù)往前走，他看見糧鋪后門新運來幾大車糧食，店伙計正準備花錢請腳夫卸米袋、扛進店里。

    往時，這種卸貨的活計，工時短，掙得不多，一般沒什么人愿意干。賣力氣的人，都喜歡到碼頭去尋活，一干干一天。

    而今日，一群膚色黝黑的漢子坐在街邊青磚上，半蹲半閑聊。他們看到糧車駛來，閑聊聲戛然而止，蹬一下站起來，沒等馬車停下便圍了上去，搶著要接活。

    這些漢子長得不高、也不壯，甚至有些瘦，上身只套了件麻布馬褂，一瞧就知道是靠力氣養(yǎng)家的。

    這城里，眼下是人多活少。

    糧鋪的活計起了歪心思，拋下一句：“誰的叫價低，我自然就請誰?！?/br>
    一陣哄搶叫價后，外圍一個矮個子舉著手、蹦著喊道：“我只收七個錢！”

    不抵往時分一的工價。

    其他人回頭，對他怒目而視，搶活計歸搶活計，可同行工友這樣壓工價，他們賣力氣的，哪還有活路？

    矮個子神色躲閃，知道自己不地道，低著頭細聲道：“幾位大哥就讓給我罷，家里老娘還等著買藥吃……”

    其他人搖搖頭，紛紛離去，重新坐回道邊青磚石階上，看著矮個子費盡力氣，一袋袋把米卸下來、扛進糧鋪。

    縱使他領(lǐng)到了這份活又如何？七個錢卸車米，吃飯錢都不夠，談什么買藥？

    干完這一單，莫不成六個錢搶下一單？

    這樣干活，是會死人的。

    若是像往年一樣，各地貨物源源不斷流入閩南沿海，不斷卸貨、裝貨，只怕是找不齊人干苦力，豈會有腳夫找不到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