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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舉文里的嫡長孫 第178節(jié)

    眾人皆惡,又惡得不徹底。

    眾人同利,也眾人同罪。

    從前查案,像是順著小小支流,漸漸尋見河流主干,從而揪出主謀。眼下查案,明明知曉背后有人主謀,卻像是順著主干查到了支流,支流連成一片,越查越分散。

    “這段時日,無人前來聯(lián)系謝嘉,或是泉州府那些世家大族?”裴少淮又問。

    “并無?!毖喑性t回應(yīng)得很篤定,又言,“除非他們有著燕某沒曾見過遞信手段?!彼麑δ湘?zhèn)撫司的盯梢本事,還是很有信心的。

    裴少淮想了想,說道:“還請燕指揮繼續(xù)派人盯緊了,莫叫他們有機會遞話?!?/br>
    他解釋道:“既然蛇不出洞,就暫且把它封在洞里頭,先將外頭肆意亂躥的碩鼠給滅了。”

    沒有了謀士的遞話出計,閩南一方的貪官污吏、大姓大族,會容易對付得多。

    裴少淮猜測,能使出如此險惡計謀的隱世家族,寧可斷尾求存,也不會冒險露臉。

    燕承詔明白了裴少淮的打算,應(yīng)道:“此事請裴知州放心,便是掘地三尺,他也休想逃出鎮(zhèn)撫司的眼線?!贝笫旅媲?,燕緹帥豈能拖后腿。

    “今日過來,還有一事要與燕指揮商量?!边@才是今日的正事,裴少淮接著說道,“陛下?lián)芸畎耸f兩銀錢,供你我開海所用,裴某想將這筆銀錢投放出去,修建碼頭、開辟道路,以資雇工,以工代賑,讓整個雙安州‘活’起來?!?/br>
    “開海所用”不僅包括修筑工事,還有養(yǎng)兵喂馬,所以裴少淮要和燕承詔商量好,才能動這筆銀錢。

    裴少淮仔細(xì)說了自己的打算。

    燕承詔自然同意,只是他有所顧慮,道:“燕某自然明白裴知州的用心,然雙安州百姓足有百千之?dāng)?shù),若是周邊各縣的百姓涌進來,則又增數(shù)倍,這么些銀子只怕不夠用?!?/br>
    “明月盈缺有循,天地周而復(fù)始,銀錢也是一樣的道理。”裴少淮需要的只是推動而已,他又言,“銀錢是少了些,但只消能熬過這兩個月就好了?!?/br>
    “裴知州有打算就好,燕某并無異議?!?/br>
    事不宜遲,當(dāng)日晚上,燕承詔便先將十萬兩銀幣送到了州衙,隨著事情的進展,后續(xù)再慢慢補充運送。

    兩三個月以來,裴少淮今日難得有個好心情,夜色里不忘和燕承詔打趣,也當(dāng)作是答謝,說道:“裴某當(dāng)真羨慕燕緹帥啊,手底下人多勢眾,十萬兩銀說送過來就送過來了。”

    天黑瞧不清燕承詔的神色,但聽語氣,必定還是面無表情的“冷冰冰”,他“反嗆”道:“裴知州還是多羨慕自己罷,能使喚鎮(zhèn)撫司緹帥,要什么人多勢眾?!?/br>
    說罷,先一步登上了馬車。

    末了又挑了挑車簾,問道:“裴知州今日還蹭車回府嗎?”

    “燕緹帥之邀,盛情難卻?!迸嵘倩匆嗟巧像R車,動作輕快而嫻熟,就當(dāng)自家馬車一樣。

    今日去一趟嘉禾嶼,賺大發(fā)了。

    ……

    翌日正是大暑,一大早下了場大雨。

    滂雨方知春去盡,酷晴又覺深夏來。

    閩南之地,鄰海之濱,伴著咆咆大風(fēng),夏雨總是說來就來,又說走就走。雨水如亂珠落盡,很快守得撥云見日。

    在這苦于炎熱的大暑里,這場雨沖刷了浮躁的陳塵,讓覆了苔衣的青石、磚瓦,重歸明凈,透著一股沁人的涼意。

    便是一直活在憂心忡忡里的平民百姓,也在這場急雨里重燃些許希冀。

    雨后大晴,在這一如往常的日子里,包班頭帶著幾個衙役,端端把知州大人親自書寫的告示張貼出來,鬧市里、城門外、州衙旁,一應(yīng)張貼。

    微微泛黃的榜紙上,大字工整而不失勁道。

    只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一開始并未注意到這張公示——它與以往的告示看起來并無什么區(qū)別。

    再者,官府貼出來的告示,向來沒什么好事。

    直到一位識字的老童生搖搖晃晃路過城門,餓得快要昏過去,他扶在城墻上,抬頭看到“官府雇工”四個大字,以為是自己餓眼花了,于是揉了揉眼,再看一次。

    果真是“雇工”而非“征役”。

    全文讀完,老童生不自禁興奮連續(xù)喊道“有活路了”,立馬引得不少百姓前來圍看。

    一位瓜農(nóng)給老童生遞了半塊甜瓜,好奇問道:“老書癲,這榜上寫的是個啥?”

    老童生接了塊瓜,又啃了塊餅,這才替大家伙把告示讀出來,告示寫得通俗,并不難懂。

    簡而言之,知州大人出錢雇工干活,一個漢子干滿一天,至少能拿三十個錢,工錢不高,但足夠養(yǎng)活一家子。

    這對于那些長年賣力氣掙飯吃的腳夫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此外還招收伙夫、砌工、馬夫、管事……總之,各類工職應(yīng)有盡有,也無怪告示貼了五六張之多。

    于是乎,方才還無人觀看的告示,沒到一炷香的時候,已圍得水泄不通,里里外外好幾圈的人,比科考放榜還要更熱鬧些。

    就這般,雙安州州衙雇工的消息傳了出去。

    ……

    事情一旦開始,裴少淮比往時更加忙碌了。

    招工容易開工難,收人容易管人難,大cao大辦面前,更需注重細(xì)節(jié),細(xì)節(jié)不慎,則全盤皆輸。

    所幸,裴少淮事先計劃詳實,條條框框列得井然有序,燕指揮手下“人多勢眾”,脾氣說一不二,整個管理的架子算是搭了起來。

    從前只是回來得晚,這段時日,裴少淮時常顧不得回家,只得是楊時月提著飯盒,她牽著小風(fēng),小南牽著飯盒,每日午膳、晚膳到州衙里“探望”裴少淮。

    衙房里,案上堆滿了文書,裴少淮只好在茶案上用膳,小南小風(fēng)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齊齊晃著小腿,托著下巴,靜靜看著爹爹吃飯,還不時說悄悄話。

    只不過這悄悄話聲音還不夠小,全被裴少淮給聽見了。

    “哥哥,你看到?jīng)]有,爹爹下巴開始長頭發(fā)了。”

    “噓,那是胡子,才不是頭發(fā)?!?/br>
    裴少淮近來確實有些顧不及形象了。

    “哥哥,你說,爹爹天天在這里不回家,是不是躲著咱們自己玩好玩的?”

    “要不,我們一起找找?”

    裴少淮差些沒笑噴出來。

    兩個娃娃找了一圈回來,滿屋子除了文書還是文書,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連喝茶的茶盞都是從家里帶來的,正好此時,裴少淮也吃完了。

    他一手拎起一個,把他們放在自己的左右膝上,玩鬧片刻之后,開始跟他們認(rèn)真解釋自己這段時日為什么不能回家,除了用詞簡單一些以外,就像跟大人說話一般。

    裴少淮最后道:“爹爹不能回去,只能辛苦你們每天過來看爹爹了?!?/br>
    兩個小團子似懂非懂,小南乖乖說:“我在家好好認(rèn)字,也有幫娘親做事。”

    小風(fēng)則在裴少淮里撒了個嬌,揪了揪他的胡子,說道:“那爹爹在這里歇息,會不會睡不好?”

    “只要你們乖乖的,爹爹都好?!?/br>
    楊時月笑道:“還是官人有見地,還需跟他們直接講清楚了,免得他們吵著說你不回家……不怕他們聽不懂,只怕沒同他們講?!?/br>
    “時月,這段時日辛苦你和孩子了。”

    他把小南小風(fēng)放下來,幫著妻子一同收拾餐盒。

    ……

    一個月后,不管是東岸的海港碼頭,還是西邊的通商官道,皆井然有序開了工。

    峻山開石,淺河采沙,岸堤壘土……一個個工群分散在各地,平日里互不相見,似乎并不相干,但看著碼頭一點點初顯形態(tài),才知形散而神聚,這是一條完整的工鏈。

    百千之工,效率緊而不迫。

    隨著銀幣換作銅錢,發(fā)入工匠手里,這些銀錢用于購置糧食、日用,同安城、南安城里的生意也漸漸有了起色。

    期間,包老九前后來遞了幾回信,這一日,裴少淮好不容易,終于稍有閑暇,乘船去了一趟嶒島,與王矗相見。

    前些日子,他是實在抽不出閑來。

    花雕黃酒,青瓷酒盞,這一回是裴少淮帶來了好酒。

    恰逢十五,圓月升海,襯得這孤島石亭實在渺渺。

    “王某等大人的這杯酒很久了?!蓖醮R伙嫸M。

    又指著??吭趰u邊的船只,道:“上回從泉州府領(lǐng)回的賞銀,大人帶回去罷,杯水車薪,聊勝于無,還望大人莫要嫌棄?!彼坪跏窍虢璐吮M自己的一份力。

    “王島主不必如此,一碼歸一碼,既是談好的條件,豈有要回來的道理?”

    “大人既然帶了酒,便是認(rèn)下了我王某人,就莫條件不條件的了?!蓖醮Uf道,“再者,這倭敵人頭本就是大人出計留下的,此前是我貪天之功了?!?/br>
    用銀之時,裴少淮沒再推辭。

    他不信王矗今日過來,獨獨是為了送銀子、表一番心意而已。

    眼下這樣的境況,過不了多久,海上游走的賊人便只能夾縫求生了,徐霧注定沒有好下場,而王矗還有些許機會。

    王矗是個讀書人,豈會看不明白的這樣的形勢。

    果然,幾杯下肚之后,王矗吟了一首《泊船瓜洲》,誦是:“……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知州大人說說,這江南的明月可以照人還,而今夜海上明月大如輪、明如珠,不知能否照著海船還?都說苦海無邊,這下錯了苦海的人,還有沒有海岸可泊?”

    第189章

    孤田肥水薄,孤島五更寒。

    唐施狀元就曾寫道“腥臊海邊多鬼市,島夷居處無鄉(xiāng)里”,茫茫海上,渺渺孤島畢竟不是長久之宜,尤其是對岸萬家燈火夜宴時,島上唯有四面寂寂海風(fēng)。

    注定要歸來。

    “王兄此話是為自己問的,還是為手底下的人問的?”

    “王某替弟兄們問的?!?/br>
    “王兄能替弟兄們問,裴某卻不能替百姓了了答應(yīng)。”裴少淮不跟王矗玩虛的,他接著說道,“惡終究是惡,縱使有千萬種因由,它也不能似沙子般,拋入海便當(dāng)沒了……有些惡行不能熟視無睹,否則,往后人人效仿之,這片土地豈還有安寧在?”

    王矗低頭,默聲不語,眉間蹙生的幾道紋深了許多,手?jǐn)[在石桌上,緊緊捏著酒杯,久久不能舉起。

    他讀書識法,哪怕不明理也知理,裴少淮的話叫他無法駁。

    “知州大人,當(dāng)真沒有一絲機會了嗎?”

    “小罪可恕,大罪難饒?!迸嵘倩凑f道,“一個人若只是出海討了份生計,再歸來時,族氏、鄉(xiāng)里還肯認(rèn)下他、容下他,族譜里還留有他的位置,黃冊上還有他的名字,本官不會多管?!边@樣的情況,實則也沒法管。

    頓了頓,接著說道,“可若是有百姓一紙狀書告到了衙門,說誰身沾命案、辱人貞潔,一經(jīng)查實,恕本官不能不管。至于戴罪立功、將功補過,則一應(yīng)按照大慶律例來辦,該是如何便是如何。”

    王矗臉上仍有愁容,但他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道:“王某省得了,不會叫大人難做的……在此,王某替弟兄們謝大人格外開恩了?!?/br>
    今夜海上無海霧,月輪格外明亮,連海風(fēng)都顯得輕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