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叮囑要把信交給大表叔，可大表叔如今……”林小六道，“事情緊要，請二表叔閱后緊早拿主意?！?/br>
    林小六離開后，裴少津拆信，一讀方知。

    年初時，林遙同前兩年一般，帶著珠寶北上換韃靼的駿馬。原本一切順利，結(jié)果交貨的前兩日，韃靼貴族突然改口，說今年不要珠寶，改要糧食。

    彼時，馬匹早就送回大慶了，林遙拿不出糧食便是欠賬，韃靼扣押了他。林家商隊知曉后，想法子運來了一批糧食，又拿到官府糧食交易的批文，才得以將林遙贖了出來。

    同樣是北上做珠寶生意的其他商人則沒有林遙這么幸運，他們拿不出糧食，至今還留在韃靼帳中。

    除此之外，林遙回到大同府，發(fā)現(xiàn)大同府各地開始傳出流言，言說天降災(zāi)星，導(dǎo)致大慶北境連年長冬，異常寒冷，田畝里寸草不生、顆粒無收。造謠者煽動百姓們趕緊南遷保命，若是跑得遲了，被官府?dāng)r住，想逃命都沒處去。

    秦晉之地這幾年的收成確實不好，冬日也比往年更冷，如此一傳，少不了有許多百姓相信，紛紛暗中動身南遷。

    林遙在信中寫道：“眼下流言剛起，水花不大，官府以為百姓安土重遷，輕易不會離開秦晉往南走，頗有些不以為然。然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信的人多了，保不齊會發(fā)生什么亂子，表弟還是早作準(zhǔn)備為好……”

    林遙從這兩件事察覺出蹊蹺，特地傳急信回來提醒裴少淮。

    “大哥早便猜到了西北疆會起亂……”少津喃喃自言自語道，他想起兄長出事前一日囑咐他的話——西北疆要防的不只是韃靼南侵之心不死，還要防秦晉之地生亂而失守。

    珠寶換駿馬的生意做得好好的，韃靼突然變卦，必然是有人“提醒”了韃靼各部，告訴他們凜冬已至，唯有糧食才能活命。

    為了活命而南侵的韃靼，戰(zhàn)力將大大增長。

    甚至說，對家可能與韃靼各部達(dá)成了某種約定，通過韃靼在西北疆生亂，聲東擊西，給他們制造奪權(quán)的契機。

    屆時，韃靼揚鞭騎馬南侵，百姓多重恐懼之下，民亂四起，大慶的西北門戶成了人間煉獄，朝廷是管還是不管？

    裴少津趕忙取出一份簡略的大慶輿圖鋪于書案上，對照輿圖開始分析。

    大慶兵力分為前軍、后軍、中軍、左軍，右軍，共五軍。

    右軍鎮(zhèn)守的疆域最為遼廣，北轄甘肅、秦晉之地，要抵御西北疆外的韃靼；南要鎮(zhèn)守川渝滇，抵御西南疆土司們的襲擾。

    九邊重鎮(zhèn)中，有七個在西北疆上，大慶對西北疆嚴(yán)陣把守，用兵最多。

    特殊的位置，使得這里最容易做文章。

    試想——

    一旦韃靼識破大慶的邊貿(mào)意圖，寒冬之下，出于求存之心，各部必定會聯(lián)手沖闖關(guān)口，兩軍對壘一觸即發(fā)，于是西北戰(zhàn)事告急。

    凡是大戰(zhàn)，不單單是邊軍的事情，還關(guān)乎西北老百姓的生死，或是死于戰(zhàn)亂馬蹄之下，或是死于沉重的軍費之下。戰(zhàn)時軍費消耗是平時的五倍不止，朝廷的糧草補給還在路上，沉重的軍費便落在了甘秦晉之地的百姓頭上。

    原本就有“災(zāi)星生亂，連年長冬，顆粒無收”的傳言，大戰(zhàn)的加持之下，百姓必定深信不疑，開始驚惶，各自逃生。

    流民四起，如螞蟻遷徙般往南走，這一路上不知道要發(fā)生多少慘事，死掉多少人。

    西北各府各縣沒了百姓，同時也會影響到軍心，軍心一亂，戰(zhàn)力大大衰頹。

    而朝廷這邊，為了保住西北疆，必會增兵支援西北戰(zhàn)事。前軍主要駐扎在閩地、湖廣，左軍主要鎮(zhèn)守遼東、齊魯，這幾處與西北疆相距太遠(yuǎn)，行軍消耗太大，不宜調(diào)兵。能選的便只剩中軍、后軍。

    后軍與禁軍一同鎮(zhèn)守京畿重地，后軍兵力調(diào)到西北，則京畿的防守必定減弱。

    “大哥還說到海上防事，倘若值此機會，倭寇從海上而來，欲趁亂分一杯羹……”裴少津不禁一陣后怕，若真是如此，朝廷面對的并非一場簡單的奪嫡，或是一場高墻之內(nèi)的宮變，而是一場屠禍百姓的天下大亂。

    四夷群起而攻，企圖分食大慶這塊肥rou。

    即便蠶食不成，也能極大消耗大慶的兵力國力，整個國家處于風(fēng)雨飄搖當(dāng)中，無力去防御襲擾，更無心發(fā)展產(chǎn)力。

    “原來大哥早就猜到如此，才會提早與我說那番話?！迸嵘俳蚝笾笥X。

    不謀全局者難以謀一隅，不知多少個孤夜里，兄長一遍遍推算，才能思考得如此透徹。

    裴少津在兄長的提點下，同樣看破了對家的意圖，他大筆一揮，把輿圖的一角圈了起來。對家所圖，不在于西北疆，也不在海防，而在于圈出來的這一角。

    收起圖紙，推開書房窗戶，南邊的辰星大亮，星光倍正，獨耀南極。

    正想著，閃現(xiàn)一道黑影，裴少津嚇得連忙身子往后一退，那人從裴少津身邊掠過，精準(zhǔn)出手，將折成四方的紙片夾在了裴少津的衣襟上。

    裴少津正想喊，那道身影已經(jīng)一躍上墻頭，翻身出去，不知去向。

    少津驚嚇未定，拆開紙片，只見上頭潦草一句話，“裴少淮一切無虞，叫你們莫擔(dān)憂”。他眉間一松，頓時大喜，臉上的疲態(tài)一掃而空，但下一瞬，又心生疑慮——這是誰人的字，方才那個武藝高強、來去自如的“黑影”又是誰？當(dāng)真是兄長叫來傳話的？

    裴少津希望是真的。

    思忖之后，裴少津決定讓人請父親、母親和大嫂到前堂里相議。

    ……

    丫鬟去喚楊時月的時候，楊時月正與陳嬤嬤給府上回廊各處的燈盞添燈油，每一盞都裝滿，足以亮夠一整夜。

    從正門進入，一直回到裴少淮住的小院，每一條回廊都亮堂堂的。

    楊時月趕去前堂，一進門，二弟便遞給她一張紙，問道：“大嫂可識得紙上筆跡？”

    她定眼一看，歡喜下不禁掉出淚來，一邊喃喃道：“我就知曉會是如此……”一邊關(guān)上堂門。

    這才低聲解釋道：“是鎮(zhèn)撫司燕緹帥的筆跡。”這樣特立獨行的潦草字跡，兩家在閩南相鄰數(shù)年，楊時月怎么會不知曉，她又道，“燕緹帥回來，官人又能叫他傳話出來，那必定就是真沒事了，父親、母親可以放心了?！?/br>
    她走到林氏身旁，替婆婆抹去淚水，寬慰道：“官人行此險招，叫母親擔(dān)憂，必定是出于無奈……接下來，我們還需替他把這場戲繼續(xù)演下去?！?/br>
    林氏點點頭，道：“我省得輕重?！?/br>
    幾人商議一番之后，自個散回了院中，因林氏與楊時月紅著眼出來，下人還以為又出了什么壞事。

    ……

    東宮里，長久被禁足，使得這里到處哀嘆連連，主子前途未卜，仆從亦擔(dān)心受怕。

    自打裴少淮勸解過一次之后，太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入偏院里做木工了。

    可這一日，太子燕有政看著鎮(zhèn)守各宮門的錦衣衛(wèi)，仿若囚于牢籠當(dāng)中，心緒萬分低落，神使鬼差再次推開了木工房的門。

    木屑滿屋飛舞，太子把悶氣都撒在了刨子上。

    房門推開，但這一次不是裴少淮，而是皇太孫燕琛，他立于父親身邊，任由木屑落在自己身上，直到父親停下刨木、氣喘吁吁時，他說道：“再過十天便是皇祖父的生辰了，父親還有心思在此孤身刨木？”

    與父親被禁足的這段時日，使得燕琛少了許多少年氣，多了幾分老成。

    “被鎖在這東宮出不去，什么生辰什么萬壽節(jié)，與你我父子又有何干？”太子低落道，“若是送上賀壽的禮件，反是壞了他的興頭?！?/br>
    “不在于祝壽，而在于萬壽節(jié)就要到了，皇祖父還并未下旨……”燕琛語止，沒說出后半句話。

    沒有廢東宮，那就說明淮王尚未得逞。

    “病急之下，他們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來。”燕琛擔(dān)憂提醒道。

    燕有政一愣，他明白兒子的意思，看著兒子目光關(guān)切，語氣放軟道：“外頭不是有錦衣衛(wèi)層層把守著嗎？琛兒，不必過慮了?！?/br>
    “不是孩兒過慮了?！毖噼“雅僮尤拥降厣?，在長凳上與父親對坐，看著父親說道，“父親，再多的人守著也未必安全，只有把權(quán)勢牢牢攥在手里，這才是最大的安全?！?/br>
    第246章

    倘若太子還是太子，倘若皇位非太子不傳，以皇帝的心術(shù)與手段，誰又敢動太子一根汗毛。

    可如今，太子禁足數(shù)月，皇帝態(tài)度模棱兩可，免不得有人會急于事功，欲殺太子以代之。

    淮王是皇儲的最大競爭對手，且已身臨京都，燕琛自然時時關(guān)注著淮王。

    “蛟龍相爭風(fēng)云動，墻草隨風(fēng)自飄搖?！毖噼⊙缘?，“曾經(jīng)誓死追隨父親的黨系如今身在何處，連王高庠都已致仕，父親還敢將自身安危寄于他人嗎？口說無憑的忠心，終究只是墻頭草，風(fēng)一吹來則側(cè)倒?！?/br>
    “我知曉了?！碧用媛独⒕沃?，抖了抖身上的木屑，自嘲道，“一個當(dāng)父親的，竟還要未冠的兒子提點安慰，也真是夠窩囊的……是我拖累了你，辜負(fù)了你的一身才華和本事?！?/br>
    “父親，皇祖父曾飽受嫡庶相爭之苦，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絕不會換儲，眼下朝中的形勢正好說明了這一點。”燕琛趁著父親腦子清明之時，繼續(xù)說道，“只要保住性命，皇祖父沒有逐我等離開東宮，一切皆還有挽回的機會?！?/br>
    即便朝中群臣皆倒戈淮王，只要長幼之序還在，只要皇帝依舊認(rèn)準(zhǔn)長子，太子就有打翻身仗的機會。

    也許是為了兒子，燕有政終于提起幾分精神來，頷首應(yīng)道：“孤答應(yīng)你，從今日會注意身邊的動靜，一切謹(jǐn)慎行事……直至你皇祖父做出選擇。”

    ……

    丹霞未出晨霧起，如云似水埋皇城。

    整一個紫禁城中，唯獨殿頂?shù)牧鹆Ы鹜唢@露在重重晨霧當(dāng)中，目視難見十丈開外。

    內(nèi)官們備輦，正打算送皇帝前往太和殿上早朝，忽聞窸窸窣窣的衣袍聲和不急不緩的步履聲。

    定眼一看，一群文官漸漸從白霧中顯露出來，有紅有綠，個個一副義憤正氣之態(tài)。

    為首的張令義，左右是兵部尚書陳功達(dá)與裴少津，其后跟隨著兵部、兵科部分臣子，還有鄒老在京的門生。

    裴少津確實“聽信”黃青荇的話，把鄒老門生聚了起來，只不過是得了林遙的信件以后。

    他們直接從太和殿東西門穿入，不等早朝，直接把剛穿好龍袍的皇帝堵在了大善殿外。

    被禁止入宮一個月之后，張令義再次帶頭，跪在大善殿前吟唱“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

    只是御書房內(nèi)的皇帝置若罔聞，不予理會，讓人把輦撤走，今日直接不上早朝。

    眼看皇帝不接招，裴少津既知皇帝與兄長在布一個局，又青年負(fù)意氣，他憤懣哼了一句，徑直起身，身著綠色官袍在殿外高唱明代李商隱的《賈誼》：“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br>
    星象變化明顯，熒惑星每夜皆離心宿更近一些，朝中人人皆知裴少淮為何入牢，卻無人敢在朝中提及“熒惑守心”。

    相較于裴少淮無罪入獄，他們更懼怕的是天意、天權(quán)。

    裴少津無懼責(zé)罰，干脆趁著今日之機，以一句“不問蒼生問鬼神”撕破了這層窗戶紙。

    他道：“漢文帝勵精圖治，以德服人，以武平亂，開啟了‘文景之治’的天下盛況，如此之下，猶被后世文客以一詩諷刺數(shù)百年，人人傳唱?，F(xiàn)如今，皇上竟以一個尚未發(fā)生、神神鬼鬼的星象關(guān)押朝廷功臣，此舉讓踏踏實實做事的臣子如何作想？又讓天下人如何評價？讓青筆史書如何記載，讓文人sao客如何文辭諷刺？倘若往后再傳出什么彗星襲月、秋星晝見、白虹貫日的天象，皇上又將關(guān)押何人？等到朝中能臣盡下牢獄，還有誰為朝廷做事、為天下百姓做事？”

    一連串的反問，字字句句鏗鏘有力。

    與裴少淮脫官服、顯素衣，一句“船將沉矣”相比，裴少津的話語更直白，刀刀都劃在傷口上。

    他繼續(xù)道：“皇上每每祭天祭祖之時，祭文常道，重復(fù)漢人正統(tǒng)，再現(xiàn)大漢盛世，皇上所說的重現(xiàn)，是指‘夜問鬼神’還是‘文景之治’？”

    待裴少津說完之后，先是張令義道：“臣附議。”

    緊接著連片的“臣附議”響起，比那“狡兔死，走狗烹”更擊皇帝心窩。

    御書房里的皇帝，大抵覺得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他的怒氣也達(dá)到最高點，漲紅了臉，直接一掀，把御前書案推翻，折子、筆墨、茶杯散了一地，吼道：“反了！反了！全都反了，一個個都開始質(zhì)問起朕的罪名來了，朕是天子，還是他們是天子？”

    蕭瑾應(yīng)聲跪地，道：“陛下息怒。”

    皇帝怒道：“穿朕口諭，把外頭這些亂臣賊子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革去官職，貶為庶人，發(fā)配秦晉之地充軍耕作，永不復(fù)用?！币贿B串的怒語毫無停頓猶豫。

    雖說他與裴少津的默契度缺了一些，但今日前來“逼問求情”的臣子，多是熟知兵道、錢道之人，結(jié)合燕承詔送來的西北疆密報，皇帝便也能猜出張令義、裴少津的六七分意圖。

    皇帝見蕭內(nèi)官聽了諭旨，卻不動身，道：“去啊，還等什么？”

    “陛下，傳哪位臣子欽辦此事？”

    刑罰之人里有內(nèi)閣閣老，理應(yīng)是首輔胡祁來辦，可皇帝思忖了幾息，卻道：“朕欽定吏部尚書裴玨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