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東華門，華燈初上，宮內(nèi)動蕩一日，宮外萬事太平，聞著不知何處吹來的尋常人家煙火味，裴少淮的心情平靜了許多。

    “爹爹——”一聲清脆的呼喚。

    裴少淮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亮著一大兩小三盞燈籠。

    妻兒提燈來相迎，三兩點光，夜如晝。

    裴少淮略愣了愣，而小南和小風已經(jīng)奔過來，一把撲進了他的懷里，嗚咽里聲聲喊著“爹爹”。

    “沒事了，一切都好了，爹爹回來了?！迸嵘倩磽崦蓚€孩子的頭哄道。

    裴少淮牽著兒女來到妻子跟前，楊時月先是查看丈夫手上、脖上有沒有傷痕，而后兩行清淚滑落，道：“瘦了……”未必是丈夫真的瘦了，只是許久的擔憂與思念，還有事后的幾分委屈，化作了這尋常的兩個字。

    “這段時日叫夫人受委屈了?！迸嵘倩刺鏃顣r月拭去淚水，道，“我們回家罷?！?/br>
    車廂里敘溫情，車廂外夜色漸漸變深，待一聲“吁”馬車停下，裴少淮揭開車簾時，發(fā)現(xiàn)馬車未停在伯爵府門前，而是來到了徐府。

    夫妻相處多年，楊時月太了解丈夫了，她道：“官人且進去探望探望，叫段夫子安心罷?！?/br>
    又言：“楊家、幾個姐夫家，我已叫人去傳過話了，等官人辦完大事，等二弟也回來了，大家再聚也不遲?！蔽í毝畏蜃舆@里不能耽擱。

    讓段夫子心安，也是讓裴少淮心安。

    裴少淮點點頭，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前去敲門。當手握著門環(huán)時，一晃神間門，想起幼年求學時，兄弟二人每日早晨過來，總要踮著腳尖才能夠到這門環(huán)。

    歲月把門環(huán)磨得光滑圓潤。

    ……

    ……

    大慶雖勝券在握，然而對家所布的局，也并非全無威脅。

    這日早朝，百官上殿，廷下稀稀疏疏，不再擁擠。

    三疆戰(zhàn)情同時來報——

    在西北疆，蒙古韃靼、瓦剌、兀良哈三大部已經(jīng)明確聯(lián)手，各部正在集結精銳兵馬，遴選統(tǒng)帥，準備率兵南下，壓近西北邊境，與大慶西北邊軍在防線兩側對峙。因為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早幾年好不容易開設的茶馬貿(mào)易關口，不得不暫時閉關。

    韃靼能集結多少兵力，前線還在探查。三大部聯(lián)手，又以騎兵居多，這股勢力不說直接沖破層層防守、直達京都，但奪下西北疆、擾亂秦晉卻是夠夠的了。

    遼東方向，山海關外傳來急報，大金在遼河以北集結了二十萬大軍，正在往南行進，撫順城已經(jīng)失守。

    按照金軍這個勢頭，他們是想趁韃靼沖闖西北疆之機，打大慶一個措手不及。金軍只要以撫順為據(jù)點，沖破關寧錦防線，千軍萬馬便可通過山海關，直逼京都。

    不僅西北、遼東兩個方向生亂，東海也有戰(zhàn)況。

    應天府來報，京中發(fā)生宮變的同時，金陵城里同步也發(fā)生了宮變，淮王留在金陵舊城的爪牙占據(jù)了皇宮。對家早早放出消息，東海外的倭寇知曉亂中有利可圖，正率船隊而來。

    應天府有cao江都御史、鳳陽府尹、應天府尹三位大員鎮(zhèn)守，平定宮亂不過是時間門問題。怕就怕在叛臣走投無路之下，與海上倭寇來個里應外合，致使整座城淪陷。

    這三條戰(zhàn)報，若是單單某一條，大慶不足為懼。問題在于戰(zhàn)況同時發(fā)生，三邊壓境。

    京畿周圍有四十萬禁軍等待皇帝發(fā)號施令，四十萬大軍足以逼退西北疆的韃靼，也足以從山海關北上，逼退金軍，奪回遼東重地?？墒沁@四十萬禁軍兵分兩路，一路支援西北，一路鎮(zhèn)守山海關，局勢如何發(fā)展則未必了。

    再者，禁軍全數(shù)派出，京都豈不只剩一個空殼？這對皇家而言，是兵家大忌。

    如此危急的戰(zhàn)況下，少不了有臣子諫言南撤——暫時從京都撤至陪都，保存實力，等到局勢明晰了，再圖收復失地。

    這聽起來是最穩(wěn)妥的辦法。

    皇帝勃然大怒，抓起身邊的東西便往下砸，斥道：“‘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宋時南遷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

    皇帝站在臺階上，怒視眾人，呼道：“凡是主張南遷者，皆為jian人，斬立決！我大慶斷沒有不戰(zhàn)而退的道理?！?/br>
    “把禁軍盡數(shù)派出去，京中不留一兵一卒?！被实哿畹?，他指著金燦燦的龍椅，繼續(xù)道，“這把龍椅可以換人來坐，但絕不可換異族來坐！禁軍可以不守皇城，但不可不守我大慶疆土！”

    既是皇帝與裴少淮布的一個局，他們又豈會毫無準備，讓金軍真的壓境，逼得大慶不得不南遷？

    皇帝今日這番話本就是局中的一環(huán)，為的是把事情傳出去，激起邊關將士的斗志，讓大慶百姓心安。

    裴少淮從后世穿越而來，當他站在底下，聽了皇帝發(fā)自肺腑、十足威嚴的一番話，亦不由生出“幸得明君”的感慨。

    這片土地吃的教訓確實足夠多了，若是萬事總想退一步，總有退無可退的時候。

    “裴愛卿，你如何看？”皇帝點名問道。

    裴少淮出列，應道：“臣以為應當再給張閣老他們一點時間門，只要西北疆太平無事，重啟茶馬交易，金軍決不敢再往前一步?！?/br>
    一個月以前，少津、張閣老、兵部尚書陳功達，還有兵部眾多要員和鄒老門生，被“發(fā)配西北充軍”，這可不單單是為了演戲而已。

    若論用兵出兵，張閣老、陳功達深諳兵法，必能率領邊軍有效牽制韃靼騎兵。等到與韃靼言和，在邊境開關貿(mào)易時，又有鄒老門生巧用錢法鎖住韃靼命脈。

    裴少淮以為，弟弟事成的可能性雖不敢說十成，但也有七八成。

    至于海上的倭寇，裴少淮與他們交過手，心知只要水師出動大船，便已勝了一半。再者，在徐家的巧舌生蓮的游說之下，毛利家已有幾分歸順之心，只要借貿(mào)易推動毛利與豐臣兩姓爭霸不斷，何懼其成為大患？一個窩容不下兩條狗。

    “善?！被实郛斖⑾铝畹溃皞麟拗家?，唱響五軍，朕將掛帥親征，與我大慶百萬將士，共守疆土！”

    “臣誓死追隨皇上?！比撼己系馈?/br>
    ……

    夜里，星漢燦爛，璀璨爭輝。

    裴少淮與學生吳見輕站在北山觀星臺上，夜觀星象。

    看到歲星、辰星升起，熒惑星遠離心宿，吳見輕歡喜道：“先生，學生也沒有算錯，七月并無所謂‘熒惑守心’的兇兆，而是‘五星連珠’的大吉兆?！?/br>
    又道：“事實勝于雄辯，終于可以為先生洗脫‘災星’的罵名了?！?/br>
    察覺到裴少淮心緒淡淡，并無歡喜之意，吳見輕安靜下來，問道：“先生不高興嗎？”

    “高興?！迸嵘倩磻溃暗?，是為你證實了你祖父的推測而高興，而非因為洗脫罵名。”

    裴少淮并不在意“災星”的罵名，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熒惑守心可以成真。這樣，至少可以告訴一部分人，大慶的太平昌盛是靠人人努力而換來的，而非天象。

    盛是因為人，亂也是因為人。

    一個星象決定不了大慶的命運。

    裴少淮望著滿天繁星，感慨道：“慢慢來罷……”

    他身畔的吳見輕亦若有所思，祖父說過要守心，先生這種不懼罵名，愿以一己之身打破謠言，便是祖父說的“事在人為”罷。

    ……

    不管天象有用還是無用，幾日之后，西北疆傳回捷報。

    韃靼三大部派出先遣部隊，試圖沖闖大同，試探大慶的兵力，結果被大慶邊軍輕松擊潰，生擒活捉三分之一的兵馬。

    且秦晉之地的民亂已平定，邊軍糧草充足。

    韃靼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場戰(zhàn)事，重新考慮要不要被金人利用、致使全族陷入更加險惡的境地。

    畢竟眼下寒冬未來，他們并非完全活不下去，與大慶保持貿(mào)易，或還有幾分生機。沖闖大慶，即便奪下秦晉之地，也是兩敗俱傷，撈不到足夠的糧食。

    第252章

    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皆為求存逐利者。

    韃靼與金人之間的所謂合作并不牢靠，就如商賈間的口頭之約一般，并無契書佐證，轉念即可毀約。

    在對家所布的計謀里，僅以一句“長冬將至禍亂起，南下?lián)尲Z求族存”，豈能真正拿捏韃靼，令他們不顧一切策馬南侵？

    韃靼率隊南侵是為利，臨邊勒馬、與大慶言和也是為了利，如何選不過是看“孰輕孰重”。

    裴少津在兄長留下的提示里，準確理會到了這一關鍵點，是以與張令義、陳功達先行趕往秦晉之地以破局。

    ……

    馬蹄揚塵驚草雀，千里奔襲傳信來。

    西北疆的最新軍情源源不斷傳入皇城，接連一個月里，皇帝每日早朝后，皆與重臣們在殿上共聽軍報——

    裴少津等先以“城門失守，池魚安得逸存”、“韃靼若是結隊南侵，西北藩王先受其害”為由，成功說服晉王、肅王等六位親王拿出存糧、救濟災民。

    百姓們先前因糧而慌，誤信謠言。如今得了朝廷的救濟，又看到當朝閣老站上城樓，當眾割下官袍為信條，頓時心穩(wěn)，紛紛就地安頓下來。

    韃靼先遣精銳，利用騎兵之快沖入大慶境內(nèi)，欲與大慶邊軍正面交鋒，試探大慶守邊的真實兵力。

    長年的安逸駐守，大慶的邊關軍屯確實不容樂觀。軍戶十人當中，有七人實為農(nóng)夫，平日里只會料理軍田，從未參加過cao練；剩下三人雖有cao練，戰(zhàn)力卻遠不及韃靼騎兵。所幸，朝廷早幾年每年皆送來一大批棉制軍服，各軍屯里的軍服是充裕的。

    張令義、裴少津、陳功達商量出一計。

    他們借助地形優(yōu)勢，運用韓信“背水一戰(zhàn)”的迂回計謀，成功避開韃靼先遣隊的正面鋒芒，反將他們逼入到狹長的谷地中。

    活俘韃靼時，他們令所有軍戶皆換上軍服，高舉慶國旗幟，佯裝出浩浩蕩蕩十幾萬正規(guī)軍的假象。

    韃靼并不知大慶已能量產(chǎn)棉布，在他們眼里，必是精銳部隊才能穿得起精織的布匹，于是信以為真，以為大慶事先調(diào)兵埋伏在此，只等他們上鉤。

    先遣部隊敗北，加之雙方勢均力敵，大慶還有援軍未到，關外的韃靼大軍重新衡量利弊，不敢再貿(mào)然沖闖，決定退軍三十里，派出使者前來言和，希望能與大慶重修茶馬交易。

    韃靼的要求很明確，他們希望能用牛羊換到足夠的鐵鍋、糧食、布匹，幫助族人熬過接下來的連年長冬。

    對于大慶而言，此事正中下懷。不斷壘高的關墻是擋不住韃靼的，穩(wěn)固的貿(mào)易往來才能牢牢牽制他們。

    這個時候，輪到裴少津與鄒老的門生們上場，他們精通錢道，心里的算盤打得哐哐響，順利達成了初步的意愿。

    ……

    “急報——”余通政使宣道，“西北疆報，韃靼大軍已退，臣等將暫留秦晉之地，待戰(zhàn)事徹底平息，北地百姓安居，再行請旨歸京?！?/br>
    至此，危機得到化解。

    沒有了西北疆韃靼的牽制，大慶派出大軍強援遼東。在絕對的實力壓制下，匆忙組建的二十萬金軍被打得抱頭鼠竄，只是時間問題。

    整片遼東將重歸大慶麾下。

    另一邊，南鎮(zhèn)撫司順著王家、黃青荇身上的線索，順藤摸瓜，將藏匿于京外的諸多棋子、jian細一一拔除。金陵城里窩藏的白銀、通過海路往北運輸?shù)募Z草、黃青荇假造的銀幣……盡數(shù)被截留，待清算以后，將運往秦晉各府，用于賑濟難民。

    ……

    ……

    閑庭信步桂花落，清風撫過兩袖香。

    回顧這幾個月，似乎過得很快，可想起吳監(jiān)正的舍生取義、夫子的坐地高喝、少津“放逐”西北……又覺得這幾個月過了極長極長。

    所幸，還有這郁香小朵依時而來，用無人可以忽略的香氣，告知裴少淮秋時已到。

    又將是一年秋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