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這本書，第一次深切地感到慚愧。

    他之前一直在回避這種情緒，像是很超脫。

    裴太傅多年的暗中相助，商白珩對他不計回報地教導(dǎo)，周慈多年的診護，文斕對他交心托命，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執(zhí)燈者的守護，還有燕煦，還有各位同僚和伙伴，還有很多人，還有宋北溟……

    宋北溟。

    燕熙欠了好多情。

    他沒辦法再裝作看不見、不在意。

    晚風(fēng)灌進議事帳，帶來門邊宋北溟的氣息，枯的味道在安撫燕熙動蕩的情思。

    燕熙努力壓抑著讓自己不哭出來，他壓著額頭，藏住了滑過臉頰的淚，雪白脆弱的后頸艱難地支撐著心中的慟哭。

    他一個人，兩個身份，無數(shù)情思，他那么破碎，再來重一點的碰撞就會把他打碎。

    他想：我是一個壞人。

    他罵自己：我是吃人心的妖精，把殘忍的內(nèi)心藏在漂亮的皮囊下。

    我享受著所有人的情意，卻一直在計算著到了那一天要把所有人都拋下。

    全都拋下。

    三萬漢家軍和三萬踏雪軍成為壓垮燕熙心靈支架的第一根沉重稻草。

    燕熙心里哭得好傷心：我真的太壞了。

    可他抬起頭時，眼里復(fù)又清澈無辜，他在眼角的紅沒暈開之前就強迫自己止住了淚。

    他對自己格外殘忍，他不許自己暴露這種脆弱和破碎，他心弦繃得心臟都在疼，卻還是倔強地又變回那個干凈的太子殿下，披上不諳世事、不通人情的外皮，就可以不用對那些沉重的感情負責(zé)。

    燕熙的演技那么精妙，連肢體的顫抖都被藏去了，他的視線從漢臨漠轉(zhuǎn)到宋北溟，完美的呈現(xiàn)了正常人該有的從震驚到困惑的過程，他問：“師父，夢澤，你們這便定下了？”

    漢臨漠扶燕熙起身，答道：“定下來了。把漢家軍、踏雪軍和招募的新軍編為東宮護衛(wèi)宮，西境原來的守衛(wèi)軍暫不改旗號，但都聽令于你。你起個像踏雪軍那樣好聽的旗號，回頭軍旗一起改了?！?/br>
    燕熙輕聲說：“你們就是為著這件事吵架嗎？如果很為難，其實……”

    漢臨漠不讓燕熙說下去，略惱地打斷了燕熙說：“我和夢澤沒吵架，你別想多了，快想名字罷?！?/br>
    宋北溟一直看著燕熙，他似乎在某一刻覺得燕熙很難過，那感覺稍縱即逝，待他要去探明時，看到燕熙抬頭一切如常，宋北溟心中略松，但那一刻的心疼卻揮之不去。

    疼到痛。

    宋北溟略調(diào)了息，平抑了莫名的痛楚，接了話說：“微雨，我和師父好著呢，沒吵，你只管起名?！?/br>
    燕熙彎了眼角，又對宋北溟露出那種情人間的嗔怪，轉(zhuǎn)而問：“此事漢太保、裴太傅還有商老師，都知道嗎？”

    漢臨漠肅聲道：“我出京前，他們專門把我叫去說的。這是東宮屬官和東宮賓客一致的意見，殿下，你如今在這個位置上，事事都要求個萬無一失?！?/br>
    這已經(jīng)不是燕熙一個人的事情，東宮的安危和勢力，牽扯著整個東宮派系最敏感的意志。

    燕熙忽地想起商白珩早在他剛?cè)胧藭r就說過“要跳出棋盤”“若想決勝千里，我們下的是格局”。

    如今燕熙跳出了靖都的棋盤，在千里之外反而有了決勝靖都政局的實力。

    格局。

    商白珩的運籌帷幄令人毛骨悚然。

    燕熙被這種一步算百步的謀略震撼得微微戰(zhàn)栗。

    他沉默著，他的思緒很快，腦海里翻涌著軒然大波，又很快歸于平靜，他的眸光逐漸沉寒，他深知此事利害，便也不再猶豫，說道：“今朝蟄戶初開，一聲雷喚蒼龍起1?！妒酚洝酚性啤囱雽m東有蒼龍闕’，蒼龍主東宮，便叫蒼龍軍罷?！?/br>
    蒼龍軍。

    漢臨漠拍掌起身道：“甚好！此名大氣又有軍威，日出東方，青龍騰世，意頭也好！就叫蒼龍軍，回頭軍旗圖騰也用青龍，我給商白珩去封信，他書畫皆佳，請他來畫蒼龍！”

    今朝蟄戶初開，一聲雷喚蒼龍起——宋北溟沉吟著，覺出哪里有微妙，他腦海里飛快地閃過這些字眼：

    驚蟄。

    微雨。

    東宮。

    蒼龍。

    宋北溟僵住了，緩緩抬頭，若有所思地望住了燕熙。

    -

    靖都。

    乾清宮，上書房。

    天璽帝召內(nèi)閣成員議事。

    內(nèi)閣如今有五人，首輔中極殿大學(xué)士梅輅，次輔建極殿大學(xué)士商白珩，文華殿大學(xué)士兼工部尚書裴青時，文淵閣大學(xué)士兼禮部尚書孫昌，武英殿大學(xué)士兼刑部尚書周裕。

    天璽帝坐在御案后，英珠替他換了新茶，天璽帝端起茶盞，淺淺喝了一口，蓋杯的聲音打破了上書房的沉悶。

    商白珩的白發(fā)在窗外透來的光下閃著霜白的光，他在這要命的安靜中緩緩開口：“西境軍戶逃役之事，已經(jīng)證據(jù)確鑿，宣總督送來的證據(jù)也都請有司重驗過，刑部追拿了一批人，吏部也著手在六部清了一批人，眼下六部以清洗換清凈，人手不足是眼下當務(wù)之急。但西境比六部更難，臣主張，還是要選一批人去西境?！?/br>
    天璽帝把茶杯墩在案上，驚得大學(xué)士們死死垂下頭。

    裴青時坐在商白珩身旁，他握了握拳，從沉默中抬頭，接了話說：“有官職在身的人不好動，可以從舉人里挑，還有國子監(jiān)的學(xué)生多，其中不少也有功名在身，也可以請國子監(jiān)祭酒幫著參謀選人?！?/br>
    禮部尚書孫昌管著教育，看不得學(xué)子中斷學(xué)業(yè)，他在內(nèi)閣中年齡最長，雖是排在最末，說話卻是當仁不讓：“國子監(jiān)為朝廷養(yǎng)才，里頭學(xué)生若是動得多了，最后傷的還是文官根本。若去國子監(jiān)選人，卻不能以令相壓，只能轉(zhuǎn)了西境的求賢令，若有學(xué)生自發(fā)肯去，不攔著便是。”

    商白珩和裴青時聽孫昌前半句的意思是反對，聽到最后品出味來，孫昌其實也不攔著西境用人。

    商白珩和裴青時都松了一口氣。

    周裕原來是兵部尚書，為了給升了總督的燕熙騰兵部尚書的位子，被調(diào)到了刑部，沾了這番調(diào)動的光，被補償著提進了內(nèi)閣。他在內(nèi)閣中資歷最淺，一貫是大家說什么，就贊同什么，是以當天璽帝看向他時，他抹著汗，陪笑著道：“臣附議，臣附議?！?/br>
    梅輅老神在在地最后開口：“陛下，臣瞧著此事無人反對，您看就此定了？”

    天璽帝收回目光，瞧著那茶水。

    英珠傾身向前，湊耳問：“皇爺，換的新茶還是不趁口？”

    天璽帝側(cè)頭，瞧見英珠今日刻意施了淡汝，愈發(fā)像唐遙雪了，他在英珠期待的目光里，復(fù)端起茶，喝了一大口。

    天璽帝的視線又冷又硬，把英珠瞧得瑟縮了下。

    英珠看那茶水下去了大半，心中知道天璽帝已經(jīng)有了主意，先一步知道商白珩今日謀劃之事大約會成，他強自鎮(zhèn)定地去接了杯盞，再往里添茶。

    茶水的淅瀝聲，幽揚又清脆，響在大學(xué)士們的心尖上。

    天璽帝從英珠的手指上收回視線，瞧向商白珩，難辨喜怒地說：“那便依商次輔的建議?！?/br>
    上書房的氣氛略松了下來，商白珩卻被冷汗打濕了里衣。

    天璽帝坐在御座兩旁特意添的燈下更顯威嚴，他把方才議的奏折合上說：“姜西軍名存實亡、西境無兵之事滿朝震驚，經(jīng)了這許多日痛罵，各部各地也都知道必得填補西境才能熬過今冬，眼下朝廷再難，也得先緊著西境辦。”

    聽到這里，大家都以為方才所議已然過去，不想天璽帝突然轉(zhuǎn)了話鋒問：“而如今娘子關(guān)打開，北原與西境連成一片，三萬踏雪軍南下西境，諸位怎么看？”

    這話雖是沖著所有人問的，首當其沖的卻是商白珩。大人們悄悄瞥了一眼商白珩，都替商白珩捏了一把冷汗。

    作者有話要說：

    注1：今朝蟄戶初開，一聲雷喚蒼龍起。引自吳存（元），《水龍吟壽族父瑞堂是日驚蟄》。

    第93章 青山谷雨

    商白珩垂著頭, 沒有慌張。

    他與燕熙通信不斷，知道燕熙的動向, 即便是燕熙來不及說的, 以他對燕熙和局勢的了解，也可以準確的猜知情況。

    商白珩嘴角藏著精深的揣磨，朝天璽帝躬身說：“回陛下, 眼下西境守備空虛，漠狄虎視眈眈, 兇險異常。大靖屯重兵之處有靖都、東陵、北原，禁衛(wèi)軍拱衛(wèi)靖都, 東陵的林家軍近年被倭海亂sao擾得疲于奔命；只有北原有余力馳援西境。依臣之見，宣總督能借來北原的兵，正是解了朝廷的難處，應(yīng)當嘉獎?！?/br>
    商白珩說的鞭辟入里, 旁人聽得提心吊膽。

    這是明著幫燕熙說話。

    天璽帝目光深沉：“你接著說?！?/br>
    商白珩接著帝王的審視，壓力陡增, 面上仍是鎮(zhèn)定：“當下守衛(wèi)西境乃當務(wù)之急, 臣以為但凡是助西境守衛(wèi)之事, 都應(yīng)當支持。而且西境不僅要借兵，還要募兵，臣瞧西境的軍報里提到募兵不易, 臣想, 之所以不易, 是因為原來的姜西軍已失盡了人心, 如今想要募兵, 必得重建人心。臣以為, 得做兩件事, 一是在西境公告太子殿下王駕親征；二是重組西境兵馬，重定旗號。有儲君親臨，必會令西境士氣大增。”

    梅輅接了話道：“重定旗號？此事涉及漢家家、踏雪軍以及西境守衛(wèi)軍的編制，牽扯重大，怕是不好辦。如此大動干戈，又有多少益處？”

    商白珩條理清晰地說：“一來以示與姜西軍不同；二來掩去了漢家軍、踏雪軍的軍威，大靖少了六萬異姓軍，而朝廷得了一只新軍?！?/br>
    商白珩說得漂亮，還順帶把燕熙摘得干干凈凈。

    天璽帝意味不明地笑了聲說：“甚好，那便依商愛卿所言?！?/br>
    裴青時在轉(zhuǎn)瞬間便想明白了，此事關(guān)隘在旗號如何定，他心中猜知某個方向，頓時被那個可能性驚得心頭惴惴。越是在這等時刻，他越不能表現(xiàn)出惶然，更不能與誰有交流，他端坐垂眸，袖中手緊了緊，把話題往偏了帶：“可若是暴露宣總督便是儲君，只恐會危及儲君安危?！?/br>
    商白珩說：“只消說太子殿下已到西境即可，何時現(xiàn)出殿下真身，由殿下自己主張。中樞遠在千里之外，不知前線情況，此事從權(quán)處理罷?！?/br>
    孫昌聽到新旗號時，便留了心，他是禮部尚書，有權(quán)涉定名之事，他沉吟道：“要起新旗號，禮部不日將朕合欽天監(jiān)，測算天象，給出備選之名。”

    周裕不知內(nèi)情，聽得云里霧里，起旗號之事于他職權(quán)內(nèi)皆管不著，他索性做個老好人，樂呵呵地說：“甚好甚好。”

    商白珩心中已經(jīng)猜知燕熙會如何取名，他要做的是在燕熙取的旗號繡在軍旗之前，給出一個合乎禮法和天象的理由。

    蒼龍。

    這將是一個能號令忠于儲君之士和執(zhí)燈者的旗號。

    商白珩垂著眸，他心知能入閣之人，都是人精，大場之人除了孫昌和周裕，大約都懂了新旗號有關(guān)東宮勢力的深意，梅輅是老狐貍，裴青時事事遷就于他顯是為著向燕熙表忠，這兩位方才所言都揣著明白裝糊涂。

    天璽帝肯定是瞞不住的，但天璽帝對燕熙的偏愛古怪又詭異，連在這種危及帝位之事上，竟還是有求必應(yīng)。

    物反必妖，經(jīng)過今天的試探，商白珩沒有松一口氣，反而覺得有某種看不透的危險在靠近。

    皇家親情淡薄，連父子都難相容，歷來鮮有太上皇便是鐵證?；实叟c太子之間或許有超出其他皇子的親情，但互相的脅制和提防亦是難免。對燕熙的偏愛至此的天璽帝，更像民間某些偏愛幺子的父親，卻絕對不像一個皇帝。

    商白珩入閣以來，近距離地觀察天璽帝，愈發(fā)瞧不明白。天璽帝矛盾又神秘，越是試探，越發(fā)深不可測。

    商白珩在上書房的沉悶中感到隱隱的窒息。

    -

    議事畢，內(nèi)閣大臣們送天璽帝從上書房出來。

    乾清殿就在上書房北邊，內(nèi)閣五人跪在上書房外送帝駕，待乾清殿傳來迎圣駕的聲音，五人才起身。

    商白珩原地駐足，他目光落在乾清宮西側(cè)弘德殿的圍墻上，看那側(cè)開的小門日日緊閉，今日仍然沒有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