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步驚川與疏雨劍閣眾人談判，得知不能再多帶一人后，鄭如波也沒有堅持爭取。為了同門弟子的利益，按理說鄭如波多少也會再爭取一番，然而鄭如波仿佛只是為了走個過場，只提了一次后再也沒有開口，仿佛正是為了借他口拒絕洛清明似的。

    除非，是有什么原因讓他不能帶上洛清明，卻又礙于同門情面不能直接拒絕，只能借他一個外人之口。

    孔煥的話應(yīng)證了步驚川的猜想：“他那一回是偷偷跑出來的。”

    步驚川一愣。疏雨劍閣弟子向來自由，堪稱放養(yǎng)，比農(nóng)戶家的羊還自由。宗中長老更是忙于自身修煉，極少管教弟子，若是不犯下大事，其余小事多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除非是長老自己的親傳弟子，否則，大部分長老都不會在意弟子的行事。

    而洛清明的親傳師父是誰，不正是長觀老祖？可是長觀老祖明明不問世事，閉關(guān)潛修多年，為何會管起了自己弟子出門歷練的事？

    “偷偷跑出來？”陸征也有些驚訝，“當(dāng)時你們也是偷跑出來的嗎？”

    步驚川搖了搖頭，“我在外素來自由，我?guī)煾敢矎膩聿还芪胰ズ翁?，他只道平安歸來便是?！?/br>
    孔煥也在一旁點(diǎn)了點(diǎn)頭，“疏雨劍閣向來極少管束弟子，不少弟子都可以外出歷練……他這般，是情況特殊了。”

    不等步驚川問起，孔煥便說了下去：“那段時間，長觀老祖忽然下令不讓洛清明出疏雨劍閣，讓他每日在洗劍池滌心凈欲。然而洛清明卻趁著老祖閉關(guān)，在聽說星城遺跡出世后，偷偷跑了出來。”

    長觀老祖？步驚川不由得有些疑惑。

    他對這位老祖，前后不過是幾次耳聞，還從未見過對方的模樣。然而對方每每出現(xiàn)在他跟前的時候，似乎都與一些事脫不了干系。

    這到底是巧合，亦或是其他原因？

    “因為他出來的時間有些晚，便遇上了同樣晚了出發(fā)的我們。路上我們收到了老祖的傳訊，老祖只說不要讓洛清明進(jìn)入星城遺跡，即刻便讓他返航。我們雖然不明白這各種緣由，但老祖既然已經(jīng)下令，我們便只能照做?！闭f到這里，孔煥嘆了一口氣，“我們沒有讓洛清明進(jìn)入星城遺跡，然而，洛清明自己不肯回去，我們又沒法綁他回去，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鄭師兄說，我們不帶他入星城遺跡便是?！?/br>
    那么這也說得通了。為何鄭如波要借他之口拒絕洛清明，然而鄭如波能夠防得住一時，卻防不住洛清明轉(zhuǎn)頭去尋了其他的宗門，還闖下如此大禍。

    修士隨著修為境界逐漸提高，便慢慢地能夠預(yù)知天命。長觀老祖畢竟是從千百年前修煉至今的修士，論其境界，稱之為道修第一人也不為過。到了他這等境界，窺見不遠(yuǎn)處的將來也不是難事。

    長觀老祖此番應(yīng)當(dāng)是預(yù)知到了什么事，因此才會阻止洛清明離開疏雨劍閣。

    可惜，他們并不能一直阻攔洛清明，等他們意識到此事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洛清明卻已釀下大禍，無可挽回。

    長觀老祖所憂心的未來，成了現(xiàn)實(shí)。

    步驚川心中低嘆一聲，轉(zhuǎn)頭問陸征，“陸征，你可知你的師兄們是在何時……出事的？”

    陸征稍稍思索片刻，答道：“他們命牌熄滅的時間，大約是周途城出事的七天前?！?/br>
    周途城出事的七天前，恰好便是步驚川一行人從星城遺跡中出來前后。

    步驚川出了北斗星城后，再次遇到洛清明，便是在周途城被魔修圍攻那一回。當(dāng)時情況緊急，他們也沒有閑談時間，加上后來疏雨劍閣眾人因為木長老到來，提前撤離，他也未有機(jī)會與疏雨劍閣的人多說些什么。

    因此，他也一直不清楚洛清明到底是什么時候與疏雨劍閣眾人再次碰面的。

    說不定……洛清明與他們是差不多的時間出北斗星城。

    “那你……”步驚川不得不問起陸征的傷心事，他盡力挑了個聽起來溫和一些的說法，“你可知道，你的師兄們是如何……”

    他還在想著措辭，陸征領(lǐng)會到他的意思，苦笑了一聲，“你問他們是怎么死的？”

    步驚川有些尷尬，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其實(shí)我也不清楚。我連他們的尸體都沒有見到?！标懻鞯蛧@一聲，“然而我靈溪宗有特制的命牌，命牌除了可以看出弟子的生死外，捏碎后，其上附著的神魂還能讓人看到他們死前所見?！?/br>
    沒想到靈溪宗的命牌竟還有這般用處。步驚川有些驚喜，本以為最棘手的問題便這般輕易解決了。然而驚喜過后卻是傷感，若是可以，他寧可這命牌的用處永遠(yuǎn)派不上用場。

    陸征繼續(xù)道：“只可惜，這命牌只能用一次，我還未來得及窺探師兄們最后所見……”

    一旁的孔煥忽然出聲問道：“你既然都不知道他們?nèi)绾紊硗?，為何會篤定是洛清明？”

    孔煥突然替洛清明說話，令得陸征有些意外。緊接著，陸征面上升起幾分不滿，“自然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是他當(dāng)初傷了我，當(dāng)初他用的是一把普通的靈劍，而非四月雨，我當(dāng)時才沒第一時間認(rèn)出來。我本是想找他來討要一個說法，誰知竟發(fā)現(xiàn)他與當(dāng)初傷我那人用的是同個劍招。況且，我?guī)熜炙麄兣R行前將自己的命牌交了給我，道他們?nèi)羰瞧桨矚w來，自會來尋我。但是如今他們命牌熄滅，已然身隕，洛清明作為與他們同行的人，既然活著，且知曉我還在玄里城等待，卻遲遲未尋我交代一聲，定然是他自己心虛?！?/br>
    孔煥久久地盯了陸征，良久后，忽然道：“你可還記得傷你的那把劍長什么模樣？”

    “記得?！标懻鞑恢浪麨楹螘鋈贿@么問起，微微一怔，卻又極快地反應(yīng)了過來，“那是一把很普通的靈劍?！?/br>
    “我?guī)熃阋恢倍挤判牟幌麓耸?。”孔煥這才解釋道，“先前我?guī)熜衷谛浅沁z跡中被一柄飛劍刺傷，那飛劍被落下后，也無人取回。在周途城未受襲擊時，我?guī)熃阆惹霸弥潜`劍，問過了周途城的每一位鍛劍師，卻得知那靈劍都不是出自他們之手?！?/br>
    “那日見到你出現(xiàn)的時候，我已經(jīng)傳訊與她，她正巧也在不遠(yuǎn)處，想來很快便能趕到?！笨谉ㄕf著，詢問的目光落到了陸征身上。

    若是能夠辨出當(dāng)初傷陸征與鄭如波的靈劍是同一把，那么此事的答案，便再明顯不過。

    陸征微微頷首，“那屆時便請孔道友將那靈劍，借與我一觀?！?/br>
    第136章 靈溪之難·零九·

    待眾人交涉得差不多后，已是深夜。陸征費(fèi)了不少時日才來到太云門，他雖沒說，想來也是一路風(fēng)餐露宿、顛沛流離，今日這一鬧，整個人又驚又懼，此時面上更是倦色難掩。

    三人見狀，便決定其他瑣碎的事情改日再議，紛紛告辭離去。

    他們走出了陸征所在的院子，趁著于任凌轉(zhuǎn)頭關(guān)閉那院子上的陣法，步驚川得了空，便將那些散落的線索一一拼湊起來。

    如今，在北斗星城發(fā)生的一切已經(jīng)非常明了了。

    洛清明因為不服長觀老祖的管教，從疏雨劍閣中偷偷外出，隨著孔煥鄭如波一行人，來到了周途城。然而因為星城密匙的限制，洛清明不能隨步驚川與疏雨劍閣眾人一道進(jìn)入北斗星城。

    于是洛清明便趁著那一夜的月食，無人顧他之際，去到了不遠(yuǎn)處的玄里城。趁著靈溪宗眾人還未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何事，出手傷了陸征。靈溪宗眾人恰好是七人，而少了一個陸征，六人便無法進(jìn)入北斗星城。最終，洛清明主動加入了靈溪宗的隊伍，得以進(jìn)入北斗星城。

    許是因為心中郁氣難消，洛清明還在北斗星城偷襲了鄭如波。

    北斗星城需要七人同出同入，洛清明應(yīng)當(dāng)是在離開北斗星城后，設(shè)計讓與他一道進(jìn)入北斗星城的靈溪宗弟子身隕。

    以洛清明那時候的行事風(fēng)格，身為靈溪宗第七人的陸征，想來也會為了不走漏風(fēng)聲被一并處理。然而因為前后出現(xiàn)的那幾波魔修，將洛清明的行動暫時耽擱，加上那時疏雨劍閣眾人也已經(jīng)回去，他無法離開周途城前去玄里城對陸征動手，陸征稀里糊涂地逃過一劫。

    于是，逃過一劫的陸征，便在這折桂大會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然而此事依舊迷霧重重。又是誰知曉當(dāng)時靈溪宗七人身上有星城密匙？星城密匙共有七把，除開步驚川手上的那一把外，還有另外六把，為何洛清明偏偏找上了靈溪宗？

    靈溪宗眾人行事高調(diào)，或許正是因為他們自己高調(diào)而惹來了洛清明的注意。靈溪宗七人的實(shí)力，的確不太夠看，然而洛清明為何能夠如此準(zhǔn)確地找上這幾人？

    要知道，靈溪宗眾人，當(dāng)時可是在遠(yuǎn)隔周途城數(shù)里的玄里城。當(dāng)時在北斗星城附近的修士，俱是想進(jìn)入北斗星城碰碰運(yùn)氣的人，如靈溪宗眾人這般好下手的目標(biāo)，哪會有人拱手相讓？或許真相并不如他們所想的那般簡單，此事背后，恐怕仍舊埋伏著一只巨大的推手。

    長衍宗與疏雨劍閣的院子離得很近，在中途與于任凌分開后，步驚川便同孔煥一道走回去。

    安置陸征的院子十分偏僻，走回去的路上走了半天也不見半個人影，倒是顯得他們二人之間沉默得過分。

    路上，孔煥一反常態(tài)，不似往日那般嘰嘰喳喳地在他耳邊說些有的沒的，倒叫步驚川生出幾分不適應(yīng)來。他與孔煥之間，向來都是孔煥主動挑起話題，少有這般孔煥不出聲的情況。

    步驚川本是不擅長活躍氣氛的人，也不知曉該同孔煥聊些什么，于是躊躇許久，也不知該如何開口打破這尷尬的沉默。

    二人并肩走著，步驚川有些受不住這般尷尬的氣氛，想走快一些，好趁早回去，結(jié)束眼下的尷尬。

    然而事與愿違，步驚川剛走出幾步，孔煥的腳步聲卻忽然一頓。察覺孔煥的動靜，步驚川的腳步也慢了下來，回過頭去望向孔煥。

    孔煥低著頭，雙眼正盯著地上青石板鋪就的小路。

    步驚川以為是他難以接受此事真相，躊躇許久，硬著頭皮開口安慰道：“你可是還在想洛清明那事？”

    孔煥微微頷首，卻又不應(yīng)答。

    步驚川便只好順著此事往下說：“你也別太在意此事……洛清明的所作所為乃是他自己做下的，待到此事調(diào)查清楚，結(jié)果自然有分曉……”

    “我不是不相信他做的事?！笨谉澛暣驍嗔瞬襟@川的話，“我正是因為確信那是他做的事，才……才更加覺得無法接受?！?/br>
    步驚川一愣神，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孔煥的意思。

    “還記得我們出星城遺跡前夕，在那通道之中的事嗎？”孔煥低聲道。

    在那時候，步驚川的大半精力都放在了化名為風(fēng)澤的監(jiān)兵身上，加上那時候發(fā)生的事，太多、太雜，使得步驚川都沒反應(yīng)過來孔煥在說的是哪一件事。

    于是步驚川誠實(shí)地?fù)u了搖頭。

    見他搖頭，孔煥也沒有多說什么?？谉嫔弦黄救?，沒有多余的神色，只生硬道：“那時候，鄭師兄在問你們要有生肌花成分的藥膏……”

    步驚川略一回想，好像確實(shí)有這么一回事，只是他當(dāng)時只當(dāng)作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求助，并未放在心上。

    “他自己便是個修士，修士的自愈能力何其強(qiáng)悍，皮rou傷即便不能在短時間內(nèi)完全痊愈，但是止住血至少是沒問題的?！笨谉戳怂谎?，雙目中蘊(yùn)含的涼意叫步驚川都著實(shí)吃了一驚，“但是問題便在此處……我?guī)熜衷缒暌驗榻?jīng)常拿自己身體試藥，試壞了身子，一旦身上有傷口，便會血流如注，無法自行愈合，身體甚至比凡人還要不如。一旦有了傷口，還須借助有生肌花成分的止血膏方能停住流血。”

    孔煥方才沒有在陸征面前說出此事。這個弱點(diǎn)，疏雨劍閣內(nèi)大部分弟子都知曉，而正是因為擔(dān)心這等弱點(diǎn)被外人知曉了去，對鄭如波將會是一個極大的威脅。此事他實(shí)在是憋不住了，不知該找誰傾訴。

    此回與他一同來到太云門的疏雨劍閣弟子，多半都是洛清明親近的人，他自然無法與他們訴說此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思前想后，竟是只能對著知曉內(nèi)情的步驚川透露一二。

    步驚川有些驚訝。雖然當(dāng)時他也有注意到鄭如波的異樣，可只當(dāng)鄭如波是恢復(fù)能力較差的人，并未想到如此之深。

    他未曾想到鄭如波竟然會有這么一個弱點(diǎn)，一個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便極易掌控的弱點(diǎn)。

    他不禁有些后背發(fā)涼，“那么這個……你們宗門其他的弟子，知道嗎？”

    “宗門內(nèi)許多弟子，不說半數(shù)，至少三成以上的弟子都知曉他的情況。這原本也無妨，不過是外出歷練時要帶上止血膏罷了?！笨谉ǖ?，“但是鄭師兄……鄭師兄自己便是醫(yī)修，入遺跡之前我們的藥物大多數(shù)都是他帶的，他明知道自己有這么一個弱點(diǎn)，又如何會不帶自己的止血膏？我們在進(jìn)入星城遺跡前，除了你以外再沒有接觸過外人，又是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收走鄭師兄準(zhǔn)備好的止血膏？又是誰這么清楚他的弱點(diǎn)，一擊得手后便離去？”

    最后的幾句話，孔煥幾乎是嘶吼出來的，步驚川被孔煥的氣勢震懾，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是了，孔煥自己心中應(yīng)當(dāng)比他要更加清楚此事。

    若說洛清明前面的所作所為，殺害外宗弟子，還能說是弱rou強(qiáng)食，在秘境中刀劍無眼，靈溪宗那幾人是自己學(xué)藝不精，只能自認(rèn)倒霉。在如今的這么一個世道中，強(qiáng)者為王實(shí)力為尊，一切都得靠拳頭說話，殺人越貨更是常事。

    弱小之輩，便不能怪無人替他們出聲。

    弱小如靈溪宗，便像如今這般，向疏雨劍閣這等龐然大物討債，自己都得先掂量自己一番。而在討債的過程中，不乏有作壁上觀之輩，更多的都是袖手旁觀，少有人能夠真正伸出援手。

    正是這般的處境，才使得陸征今日找到太云門時，無數(shù)人冷嘲熱諷，將他人生死看做一場好戲。

    步驚川輕嘆一聲，上前輕輕拍了拍孔煥的肩膀。掌心下，孔煥的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顯然是仍舊沉浸在先前的情緒之中。

    此事步驚川并不是當(dāng)事人，再多安慰的話語也是蒼白無力。他知曉，此事恐怕還得孔煥自己先走出來。

    “我們先不回去了罷？”步驚川想了想，想到了孔煥先前會喊上他做的事。

    孔煥泛紅的眼一頓，瞪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買的什么藥。

    “走，我們先不回去，去太云門的集市逛一逛?！闭f完，步驚川一轉(zhuǎn)方向，朝著與他們落腳庭院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137章 靈溪之難·一十·

    他們?nèi)缃竦牟聹y，只稱得上是捕風(fēng)捉影。事情的真相，恐怕要如陸征所說那般，看到命牌中紀(jì)錄的那幾人所見后，方能知曉。

    然而陸征堅持要太云門的長老出面做證人，待到長老到場，再捏碎師兄們的命牌。畢竟這是陸征的決定，幾人也毫無辦法，只能順著他的意。

    然而若是出面當(dāng)證人，這便會上升到兩個宗門之間，太云門勢必會得罪疏雨劍閣，因此，太云門一直在和稀泥。于任凌先行回去，便是去詢問門內(nèi)長老的意見了，如今他們所能做的，便只有等待。

    “我?guī)熃阋涯苡鶆Γ雭聿怀鰞扇?，便能趕到?！笨谉ㄒ贿呑咭贿呎f著，“即使你不帶我去，我也準(zhǔn)備去集市，我……我這兩日便在集市中等她?！?/br>
    想來是孔煥清楚今日他落了洛清明顏面，疏雨劍閣來的又是同洛清明親近之人，他若是回去了，恐怕也會鬧得不愉快。

    這事情讓兩個人的心頭都有些沉悶，步驚川便迅速揭過這個話題，“別想這么多了，走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