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玉 第202節(jié)
劍修與劍,從來不分彼此,劍在人在,劍毀人亡。而當(dāng)年朗月明親手為他挑選材料、鍛造出來的劍胚,如今蘊(yùn)養(yǎng)出來的靈劍,竟是再度幫他擋了一擊。 仿佛是朗月明再次擋在了他的面前。 即便過去了千年時光,他永遠(yuǎn)都還是那個需要師姐護(hù)住的、無用的小乞兒。 丹田分不清是因為那鬼魔的一擊,還是因為失去本命靈劍,傳來一陣陣鉆心的絞痛,然而那絞痛,無論如何也比不過那股在他心頭揮之不去的絞痛。 他再一次失去了他師姐為他留下來的東西。 他紅了眼睛,望向那面目可憎的鬼魔,心中是無以復(fù)加的恨意。 左右,他來這處的時候,就沒想過回去。 他周身氣機(jī)流轉(zhuǎn),強(qiáng)迫著方才還在絞痛的丹田聚集著靈氣。他向來行事沖動,是朗月明教會他冷靜謙讓,也是朗月明教會了他該如何使用這一身的修為。 他曾經(jīng)以為調(diào)動全身靈力是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在初遇東澤的那次之后,朗月明曾經(jīng)很嚴(yán)肅地教育過他,非到萬不得已,不能這般做,因為對他自己不好。 可他又繼續(xù)固執(zhí)地問為什么不好,朗月明被他問住了,半晌才同他道:“因為我會心疼?!?/br> 他如今才知曉,原來調(diào)動全身的靈力,下一步便是要自爆,而那種感覺,是真的不好受。 他現(xiàn)在渾身都散發(fā)著疼,不知道朗月明若是知曉了,會不會也覺得心疼? 蘇長觀活得太久,其實他已經(jīng)對生死沒有什么特別的概念了。又或者說,他有些厭倦了。 他本就是靠著能夠復(fù)活朗月明這么一個虛無縹緲的念頭支撐著他而活著的,可如今,他才知道,原來朗月明的魂魄早被震碎了。 是啊,朗月明死的那年,似乎還未有元嬰大圓滿的修為,而她對上那個合體中期的魔修,是根本沒有勝算的。甚至,連一點逃生的希望都沒有。 如今知道了真相,他甚至還在慶幸至少師姐不是不愿回來,師姐只是因為魂魄被擊碎了,不能回來。 那時候因為這般變故太大,他一時之間不能接受,事后也還未冷靜過來,一心只去尋找復(fù)活朗月明的方法??伤缃耢o下來再想一想,為何當(dāng)初那個魔修在這么輕易地解決了修為比他高的朗月明之后,沒有解決掉他? 對于那等修為的魔修來說,分明只是順手的事而已。 如今他才意識到,原來那是一個長達(dá)千年的陰謀詭計,而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朗月明若是知曉他為了復(fù)活她做了這么多事情,肯定會生氣的,因為他沒將心思用到正途中去,還做了一堆無用功,致使她的軀殼被那些來路不明的孤魂野鬼給占了。朗月明向來愛干凈,被那些孤魂野鬼進(jìn)入了軀殼,肯定是不開心的。 然而他卻只是因為為了慰籍自己存在心中的幻想,也沒用著手將那鬼修趕出去。 還叫朗月明的身體受鬼氣侵蝕那么久,久到她都變了模樣。 這么想來,自己還真是罪大惡極。 萬幸上天還是眷顧他的,給了他這個將功補(bǔ)過的機(jī)會,讓他在此刻還能最后做一回英雄。 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等朗月明身體消散的那一刻追隨她而去,可沒想到此處竟還是有這般變故。 他現(xiàn)在心中還是有些遺憾,師姐的破夜被他掛在了屋中,他走前思慮良久,還是沒舍得帶上破夜,破夜好歹也陪了他這么多年,是他這么些年的念想,他還是不忍心將破夜帶到這個陰寒的地方來。 若非手上沒有稱手的靈劍,就連逐云他也不舍得帶。 可他今日卻叫師姐送他的逐云折斷了,師姐若是知道……應(yīng)當(dāng)很生氣罷? 可他惹朗月明生氣已經(jīng)不是一回兩回了,再惹她生幾回氣也無妨,他喜歡看朗月明臉上那種鮮活的表情。 他已經(jīng)聽話了千年,臨死前任性一點,也應(yīng)當(dāng)無人責(zé)怪。他因為朗月明的話,兢兢業(yè)業(yè)了千年,當(dāng)了千年的劍尊,千年的老祖,就是為了護(hù)佑疏雨劍閣千年安寧。 可是現(xiàn)在,他有些累了。 他很想他的師姐,除了見到他的師姐,他什么都不想了。 靈氣化作道道箭矢,將鬼魔的身體洞穿。 即便身受重傷,可蘇長觀畢竟還是合體大圓滿的修士,他自爆周身的靈力,即便是大乘期的修士,也無法防范。 這處方才就被破壞得搖搖欲墜的鬼域,如今在他自爆的沖擊之下,被震得碎裂開來。處于他們頭頂?shù)膽液优叵?,幾乎被這一下的沖擊震得逆流。 那鬼域之間的墻壁被震塌,他如今才見到這鬼域竟然如此寬廣。他回過頭去,望向他來時的方向,鬼城也因為他的自爆,被震成了一片廢墟,無數(shù)鬼修哭嚎著逃亡,卻又不知道能夠逃向何處。 那處埋葬著他的愛人,而他今日會與他的愛人永遠(yuǎn)都在一起。 在一片轟隆巨響之中,他聽到步驚川在大聲地叫著他的名字,他忽然有些開心。 師姐,你看,我在這世間還是能夠留下些什么的。 他回過頭看向朝他奔來的步驚川,忽然笑了笑,“我不用再羨慕你了。” 不用再羨慕他們能夠站在一起,不用再羨慕他們還能相互陪伴,因為他很快也要去陪他的師姐了。 步驚川看著他,久久地說不出話,末了,似乎又覺得該說些什么,“……為什么?” “我的劍斷了,東澤?!碧K長觀笑道,“其實我心中的劍,早就斷在了千年前,我不過一直都是在茍延殘喘而已?!?/br> “我?guī)銇泶颂帲皇菫榱私心闳ニ退赖??!辈襟@川哽咽道。 “這是我自己的想法,”蘇長觀道,“我做了太多錯事,阻止這鬼魔威脅到你們,便是我最后做的一件事——也算是彌補(bǔ)我先前所為?!?/br> “這處雖然寒酸了些,可若是要長眠在此處的話,也還不錯。”他環(huán)顧四周,“師姐也在此處,便算是我們同葬。” “你給我?guī)У奶一ň撇诲e,若是明年開春來看我,給我?guī)б粔??!碧K長觀道,“記得避著些我?guī)熃?,她不喜歡我喝酒?!?/br> 第279章 懸河鬼域·一八 那鬼魔也死在蘇長觀的自爆之中,徹底飄散。 而蘇長觀自爆的,除卻丹田,還有自己的神魂,他同他的師姐一樣,就連半片神魂都未曾留下。 屬于蘇長觀的幻影,不多時便飄散了,半點痕跡也不整留下。 步驚川低下頭,從廢墟之中找出了蘇長觀的佩劍。 劍鞘還留在原地,可斷成兩截的劍身分隔了很遠(yuǎn)的距離,可以想象魔修當(dāng)時那一掌,該有多大的力氣。 他將斷劍收入劍鞘,取了一件白布,纏在劍鞘之上。 做完這些,他才抬起頭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秋白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沉默半晌,秋白才開口道:“那是他的選擇?!?/br> 若非步驚川回來,他想,他也只會跟蘇長觀一樣,選擇獨(dú)自走向追隨這個人的步伐。 步驚川輕輕點了點頭,卻沒有繼續(xù)說話。秋白知道他還需要消化一番,也沒有出聲。 只是他忽然聽到了什么動靜,警惕地轉(zhuǎn)過頭去,看向那動靜傳來的方向。 那是魔脈的方向。 是又有什么東西要出來了? 二人都還未來得及傷感太久,可遇見這般變故,卻又不得不打起精神,看向那動靜傳來的方向。 那些被震落的石塊被那人推開,終于露出一張臉來。 “江極?”秋白疑惑道。 先前他二人便是為了尋找江極而來,誰知江極未找到,竟是上演了一場大戰(zhàn)。在這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他們一直在找的人,竟然出現(xiàn)了。 江極的注意力卻不在秋白身上,而是在他們身后躺著的人身上。 方才,因為怕半途生變,二人當(dāng)機(jī)立斷,取了阮尤的性命。 這個作亂了上千年的魔修,便在這場大戰(zhàn)之外,悄無聲息地死在了這里。 這次,他的身體不會再像先前那般化作黑霧散去,因為這一次是實打?qū)嵉纳眢w。 阮尤真的死了。 在場眾人都有些不真實感。峣偠 江極緩步上前,拿手中的刀挑起阮尤的頭,看到他無神的雙眼。瞳孔已經(jīng)放大了。 阮尤主動祭出自己的神魂,連片神魂的碎片都不曾留下。在這副軀殼上沒有損傷,只不過失了神魂,自然也斷了生機(jī),連成為鬼修的機(jī)會都沒有了。 江極淡淡開口道:“就這么死了,也太便宜他了?!?/br> 步驚川心頭沉悶,不想再多費(fèi)口舌,“就這樣罷?!?/br> 江極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魔脈下面,有他的布置,你要去看一眼?!?/br> 二人都想起來方才蘇長觀與那鬼魔對上的時候,那場莫名而來的地動山搖。 步驚川皺了皺眉,盡管如今沒有心情,卻又不得不強(qiáng)打起精神,問道:“是他做的?” 江極點了點頭。 秋白便道:“那便帶我們?nèi)タ纯戳T?!?/br> 一路上,步驚川都有些心神不寧。 忽然遭逢失去舊友的變故,還是叫他有些猝不及防。 他此刻很想找個角落躺下,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想當(dāng)年他的師父們剛剛離開他的時候那樣。 可如今他不能放下的事情實在太多,一件接著一件,推著他向前走,叫他不能停下喘息片刻。 秋白一直安靜地跟在他的身后,每回他回頭,便都能對上秋白關(guān)切的目光,叫他心中稍有些慰籍。 這魔脈很深,江極似乎也是找了許久,才尋到這路的。 這魔脈之下,便像他的靈玉本體一般,被刻上了無數(shù)陣紋,而這些陣紋,則正是這陣法的關(guān)鍵。 待步驚川見到這陣法,也顧不得方才的心情了,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這陣法吸引住了。 這陣法,他不知道確切的作用,只隱約看得出來,似乎是將什么煉化——那應(yīng)當(dāng)便是煉化了當(dāng)初在這陣法之上的鬼魔。因此,一同被煉化的大批鬼魔,成了這陣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材料”。 這陣法就好比一口“鍋”,在這陣法之中的人好比一塊“冰”,啟動陣法,將這口“鍋”中的“冰”煮化后,便能得到一“鍋”“水”。這些“水”便是那些鬼魔消散后所凝聚的黑霧,有了“水”這種“材料”,阮尤便可以將這些“水”分成若干份,也可以只分成幾份,用更多的“水”凝聚成新的“冰”——也就是后來那些修為足足有大乘期的鬼魔的來由。 而只要有這個陣法在手中,他便可以叫這些在他控制之中的鬼魔做任何事——包括如方才那般發(fā)狂。 這陣法及其惡毒,卻又及其有效。步驚川不敢想象,若是這陣法的作用被世人知曉了去,會引起多大的軒然大波。 道修之所以與魔修水火不容,便是因為魔修修煉的路子大多數(shù)極為危險,需要用鮮血為引,因此早期在未建成星斗大陣之時,許多魔修便抓了凡人甚至是低修為的修士前去當(dāng)做自己的血餌,給自己的修煉鋪路。 因此,一方面是為了保護(hù)人族,另一方面又是為了防止這些魔修進(jìn)階太快影響到人族,他的七位師父才開始著手建立那星斗大陣。 然而眼前這陣法,卻將往常他們的認(rèn)知完全顛倒了過來。這陣法,即便陣中的是道修,恐怕也會一同煉化,只是不知道為何剛剛他們雖然也站在這陣法上空,卻又不會被影響到。 或許是阮尤事先與這群魔修有過什么約定,又或許是他掌握了鬼魔的什么弱點,才能這般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