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驟風(fēng)狂
再過幾分鐘就半夜12點了,從下午開始,時大時小的雷雨一直沒停過,氣象局說是梅雨鋒面,越晚雨越大。 正在分局里值班的蔡一夫,只能百無聊賴的繞著辦公室跺步,時不時還跳個幾下活動筋骨。忽然又是一陣狂風(fēng)捲著豪雨打在玻璃門上,發(fā)出「刷!刷!刷!」的聲音。 以一個警察來說,蔡一夫長得過于好看了點,身材高瘦也就算了,像貌也相當(dāng)突出。 他不是那種時下流行的「大眼萌」,是另一種眼型稍長的「個性眼」。又深又長的雙眼皮,配上微薄性感的嘴唇,五官立體得常被誤認(rèn)是原住民,或是有外來民族基因的混血仔。 然而,他不開口就算了,一說話卻是口音很重的「臺灣國語」,像是一個長得很帥的人,正經(jīng)八百的在搞笑,莫名自帶親切的喜感。 「這是梅雨還是颱風(fēng)???真的夭壽大。」蔡一夫看著坐在值班臺前,兩眼無神正在放空的陳理河,拍拍他的肩膀說:「學(xué)長,你要不要出去感受一下……10秒就夠了,應(yīng)該還蠻爽的。」 「爽你個鬼啦爽!想淋雨你自己去啊!恕不奉陪。」陳理河伸了個懶腰,又看了一眼墻上的鐘:「才12點?都快睡著了,從昨天到現(xiàn)在,我大概就睡了1個小時」 蔡一夫指了指外面:「雨中散步一下,保證給你精神抖擻,想睡都睡不著?!褂肿姜M的笑了笑說:「阿嫂來了喔?你嘛克制一下,縱慾過度身體會虛欸……」 「我看你是欠揍喔!」陳理河新婚半年,跟妻子還分隔兩地,十天半個月才見一次面。聽見蔡一夫打趣他,騰地站起來做勢要打他。 門外白光一閃,隨即「轟」的一聲響了個大雷。兩人都嚇了一跳,一起往外看去,只見路燈下滂沱大雨白霧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響雷過后,蔡一夫在呼嘯的風(fēng)雨聲里聽到了幾聲像是小孩嗚咽的聲音。仔細(xì)再聽,卻又消失了。 「學(xué)長,你有聽見哭聲嗎?」蔡一夫問。 「沒啊……」陳理河把正往蔡一夫頭上k去的拳頭收住,側(cè)耳細(xì)聽,除了風(fēng)雨聲,還是什么都沒有:「你是聽到鬼在哭喔?那個是風(fēng)聲啦!」 隔了沒多久……夾雜在狂風(fēng)暴雨中,傳來嗚嗚咽咽,凄凄切切的哭聲,這次蔡一夫跟陳理河都聽見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同時挑眉說:「你去看看!」 畢竟有著學(xué)弟的自覺,蔡一夫認(rèn)命的拿起傘往外走去。 一走出玻璃門,撐開的傘立時被風(fēng)刮得翻了個花。雨水像是奔馳而過的千軍萬馬,全都拿著水桶潑水似的,一桶接著一桶,對著蔡一夫劈頭劈臉的倒過來,潑得他張不開眼。 「x!」蔡一夫低低的罵了一聲,撥開臉上的雨水,適應(yīng)了一下外面有些昏暗的光線。大雨中恍忽看見左邊防火巷旁有個人影,風(fēng)雨飄搖的握著一支破傘蹲在圍墻邊??床怀鍪悄惺桥?,但哭聲確實是從那個方向傳過來的。 雖然整個人已經(jīng)被雨水打溼,他還是撐著翻飛的傘走過去,大聲的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蹲在墻角的人把傘移開,長發(fā)散亂在臉上,是個女人。她緩緩抬起頭,在幾縷溼發(fā)中有一張……看不出容貌的臉…… 「哇靠…….」蔡一夫被這張臉著著實實驚到了,下意識罵了一聲。 看不出容貌? 因為她整張臉都是腫的,左半邊腫得更是厲害,五官都變形了。比起腫,更嚇人的是額頭上順著雨水流下的血漬,掛在腫得像荔枝的眼皮上……蔡一夫在心里暗罵:「見鬼了!」 等他驚魂稍定,發(fā)現(xiàn)靠在女人身旁,還有一坨被溼衣包住的「東西」,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就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 是小孩吧?蔡一夫蹲下身來,把那坨溼衣服掀開,果然看見兩張流著淚的小臉。 「你們在這里做什么?雨這么大??先起來先起來!」蔡一夫把沒用的傘丟在一邊,一手一個攙起了兩個小孩。這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女孩稍大,大概有4、5歲,男孩小一點,看樣子只有1歲多不到兩歲吧!女人也起身,自己抱起了小男孩。 蔡一夫指了指警察局的方向:「先進(jìn)去再說!」 陳理河一看見她們進(jìn)門,錯愕的站了起來,低聲問蔡一夫:「家暴?」 蔡一夫搖頭說:「不知道,還沒問?!箮兹说瘟艘坏氐乃?,溼衣服都貼著身體,小女孩不知是冷的還是嚇的,全身都在瑟瑟發(fā)抖。那女人抱著孩子,忽略她慘不忍睹的臉,可以看得出削瘦的身型還頗有風(fēng)致,照身材來判斷,歲數(shù)不大,是個年輕mama。 蔡一夫轉(zhuǎn)身進(jìn)去休息室里拿了幾條大毛巾和一支吹風(fēng)機,帶著母子三人到另一個辦公室。在辦公室的置物柜里又找出了幾件舊衣服,居然還有小孩的,可能是那些社服單位的志工留在這里,以備不時之需的吧。 他自己也去換了乾衣服,出來的時候,陳理河已經(jīng)拖完地,看著他說:「如果是家暴,也打得太嚴(yán)重了,那個小男孩頭上也有傷,你有看到嗎?」 蔡一夫點了點頭:「血跡都凝固了,不知道要不要縫?」 陳理河縐著眉說:「那個mama比較嚴(yán)重,等他們出來再問問,臉看起來很腫,希望沒有腦震盪」。 等了半天沒見人出來,蔡一夫又說:「我去拿點冰塊給他們冰敷一下?!?/br> 進(jìn)到辦公室的時候,看見男孩在原本就拼在一起的辦公桌上側(cè)躺著,身上蓋著大毛巾,好像睡著了。左邊額頭上明顯腫了一塊,血漬已經(jīng)擦掉一些,剩下一條暗紅色的傷口,大約有2公分長,沒有再流血,看起來不是很深。 小女孩長得很清秀,瓜子臉白白小小的,襯托得眼睛又大又圓,拿著吹風(fēng)機自己在吹頭發(fā)。 反而是小孩的mama披著毛巾,眼睛腫得剩一條線,看不出眼神什么的,呆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蔡一夫把冰袋交給小女孩,說:「幫mama冰敷一下臉,會舒服一點」 小女孩很機伶,關(guān)了吹風(fēng)機,就過去輕輕的把冰敷袋貼在mama臉上??赡苁歉杏X到痛,冰袋碰到臉的時候,她的身體瑟縮了一下。蔡一夫聽到淚水滴在冰敷袋上答答的聲音。 他嘆了口氣說:「你們弄好了就出來,做個筆錄喔!」就離開了那間辦公室。 隔了十幾分鐘,女人一個人走出來,臉上有些地方慘白慘白的,紅腫淤青更加明顯了,還有幾處小傷口,看起來很嚇人。 「不好意思??警察先生,我想問一下??像我這樣的情形可以離婚嗎?」女人說話,有一種大陸方言的口音,具體不知道是哪里的,聽起來軟軟糯糯,卻有一種平靜堅定的感覺。 蔡一夫和陳理河一聽就覺得應(yīng)該是個大陸新娘,離鄉(xiāng)背井嫁過來,碰到這種事真的求助無門。 「小姐,你貴姓?」陳理河問。 「我姓何」 蔡一夫指了指她的臉問:「何小姐,你這個……是誰打的嗎?」 她點了點頭:「我先生李佑豪打的」 蔡一夫:「所以你要報家暴?你想離婚?」 「嗯!」她再次點頭。 「那你剛才為什么不直接進(jìn)來,還在外面淋雨?」蔡一夫問。 她沒有馬上回答,低頭遲疑了一下,幾滴淚水滴到胸前的衣服上。蔡一夫遞了面紙給她,她擦了擦臉,好像有點疼,不由自主的「??!」了一聲。 女人擦完臉開口說:「我原本不想小孩沒有爸爸,下不了決心?!?/br> 陳理河問:「你現(xiàn)在下定決心了?」 「像這樣過日子,有爸爸不如沒有爸爸,我跟小孩都希望永遠(yuǎn)不要再見到那個人,干嘛不離婚?」她說得并不是很激動,只是口氣有點無奈和哀傷。 兩個值班員警對視了一眼,了然于心。陳理河說:「陳小姐,你先幫我填一些資料,還有一些事情要問你。」 兩人便開始幫她辦一些基本的報案程序。 她叫何先晴,六年前從大陸嫁到臺南。一年前跟先生北上創(chuàng)業(yè),先生很快就把錢都花光了,卻一事無成。儘管如此,男人吃喝嫖賭的習(xí)慣卻沒斷過,還常把何先晴做手工賺的微薄薪資都拿走。為了生活,何先晴已經(jīng)向老闆借了許多錢。 男人拿不到錢就對何先晴拳打腳踢,她一開始也反抗,但畢竟男女有別,體力懸殊,她不只抗?fàn)師o效,還被打得更慘。而且后來她抗拒的舉動,更會激怒先生打小孩出氣,為了保護孩子,她只得學(xué)著默默忍受。 「你被家暴多久了?」陳理河問。 又是一陣沉默。 看她沒有回答,蔡一夫再問:「你先生是什么時候開始打你的?一嫁過來就開始了嗎?還是最近才開始?」 何先晴才幽幽的說:「這個也要講嗎?我怕會講太久」 「沒關(guān)係,你說!」「反正今天風(fēng)大雨大的也沒什么事,你慢慢說!」兩個年輕警察心理都有點不忍,這是被家暴多久了啊? 何先晴深深吸了一口氣:「其實,從結(jié)婚的第一天…………」也許是痛下決心之后對自我的解放,她就這樣說了一個多小時。 蔡一夫和陳理河也不可置信的聽了這么久,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那么她的遭遇比起他們承辦過的家暴案件情節(jié),只能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吃苦是一回事,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的孩子是另一回事。誰會在這種天氣帶著小孩跑出來…….」何先晴說著擦掉再度流下的淚水,苦笑了一下說:「而且臉還腫得像豬頭」這幾年來,她已經(jīng)強迫自己忘掉面子這回事,日子久了……就習(xí)慣了。 「動手的人才是豬頭……你這個也太腫了,還有傷口,天亮以后先去醫(yī)院看一看,開個驗傷單,以后要打離婚官司也比較好贏。」蔡一夫說著站起來:「剛才忘了先幫你消毒,你要不要擦個藥?」 「那個……警察先生,我身上一塊錢都沒有……去醫(yī)院……」何先晴說的吞吞吐吐。 「沒關(guān)係,我們幫你通報社會局,他們會派人來陪你去醫(yī)院檢查,家暴和離婚的事,他們都會幫你處理的。」陳理河一邊做著記錄一邊說。 后面辦公室里傳來小孩的哭聲,何先晴起身快步走進(jìn)去,應(yīng)該是男孩醒了在找mama吧! 隔了一會,何先晴抱著男孩出來,支支唔唔的問說:「不好意思,這里有什么可以吃的嗎?他餓了……」 外面雨勢小了許多,蔡一夫看了一下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快4點了,就說:「前面十字路口的清粥小菜好像做到5點,我打電話問問看,他們可以外送。」 打完電話又拿醫(yī)藥箱,幫小孩額頭上的傷簡單消毒擦了藥,還問先晴會不會頭暈。 何先晴說:「這個是他爸打我的時候甩到他,才撞到桌角,還好不是撞得很重。我這應(yīng)該還好……但是我……我需要……」她又支唔起來。 女人說話很小心奕奕,也很客氣禮貌,每說一句話都深怕麻煩到別人。碰到這種事,是有多無奈才會向警察求助,蔡一夫看她猶豫,就問她:「還需要什么嗎?」 「我想去超商買……買一點東西,可以……跟你借一點錢嗎?」其實她需要的是婦女用品,但現(xiàn)在這里又沒有女警,叫她怎么好意思問。 蔡一夫想了想,掏出皮夾,從里面拿了兩張紙鈔:「先借你兩千塊,你可以自己去買嗎?斜對面就有便利商店」 這半年來,何先晴已經(jīng)習(xí)慣了到處借錢,但跟警察借錢還是第一次,心中酸楚,又落下淚來。 「欸欸欸……你不要再哭了……冰敷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得到眼睛。等下你去小7買東西,人家店員嚇到不敢賣東西給你,打電話來報案,不就又增加我們的業(yè)務(wù)……」蔡一夫說完,何先晴眼里有淚,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心里面的悲苦也沖淡了些。 她去小辦公室把趴在桌上睡的女兒叫醒,讓他照顧一下弟弟,戴上蔡一夫給她的口罩就出去了。 陳理河看著她焦急出去的背影,突然回頭跟蔡一夫說:「她要是就這樣跑走,不回來了怎么辦?」 「不可能!」蔡一夫斬丁截鐵的說:「你沒看她這么愛小孩,怎么可能丟下他們跑掉?!?/br> 沒想到小女孩牽著弟弟站在后面,大聲的說:「我媽才不會丟下我們,她說如果不是因為我和弟弟,她早就不在了。這個世界上,她最愛的就是我們!她不會丟下我們自己跑掉的!」 聽何先晴說了一晚上,再聽小女孩喊出這幾句話,蔡一夫莫名其妙的鼻頭發(fā)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