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溪國小第一學(xué)期開學(xué)那天，教室里非常熱鬧，因為這是他們這些一年級學(xué)童第一次進入國小的日子，對孩子們溺愛有加的爸爸mama們擠在教室后方，也因為礁溪就這么一點人口，家長之間是互相認(rèn)識的，就算不認(rèn)識也很快熱絡(luò)起來。一年級的孩子們頻頻回頭看，就想要找到自己的爸爸mama以尋求心靈的慰藉，也有些孩子因為住得近早已認(rèn)識，玩了起來。

    八點十分上課鐘聲準(zhǔn)時響起，班導(dǎo)師準(zhǔn)時進來。和后方家長們打過招呼、對著一年級孩子們和藹可親地自我介紹后，她拿出點名簿開始點名。

    「──10號，聶傔?！?/br>
    這次，沒有人舉手也沒有回應(yīng)。老師再喊了一次，并往10號的位置一看，果然空空蕩蕩。身為班導(dǎo)師她當(dāng)然有些緊張，就怕新班級第一天就出了問題兒童，不光是對那孩子的家庭狀況擔(dān)心，更為孩子日后在班上的處境憂心，畢竟在這不大的鄉(xiāng)鎮(zhèn)中，鄰里間一傳十、十傳百的速度相當(dāng)快，還不懂事的孩子們在父母的警戒下很容易被影響，會轉(zhuǎn)變成對特殊孩子的歧視。這是她作為多年導(dǎo)師的經(jīng)驗。

    說時遲、那時快，教室門口出現(xiàn)一個弱小的人影。整間教室人的視線齊唰唰看向門口。孩子們的視線是純真的好奇，然而大人們卻面色鐵青。

    聶傔穿著短褲短袖卻不是制服，手?jǐn)€緊破破爛爛的褲腳，怯生生道：「老…老師好，我是聶傔……」

    班導(dǎo)的心中剎時竄出非常多雜念，那影響了她和藹的模樣，一時間有些嚴(yán)厲：「去坐在10號的位置?！?/br>
    聶傔渾身瑟縮，低著頭悶不吭聲，走向教室內(nèi)唯一一個空位。白皙的肌膚上是大大小小的瘀痕、瘡傷，走路的時候還一拐一拐，身上的衣物破破爛爛，連書包都沒有，和其他穿戴整齊的孩子一點也不一樣。

    班導(dǎo)意識到氣氛的尷尬，繼續(xù)點名以轉(zhuǎn)移大家的注意力。孩子們還小，注意力很快就被移開，但是后面家長們的竊竊私語卻沒有歇止。

    「……15號，寧采宸?！?/br>
    「有！」過于宏亮的聲音在聶傔耳邊炸開，就像每晚讓他恐懼的聲音一樣，他下意識用雙臂抱住頭，怯生生往聲音源看。

    那是一個坐得筆挺的男生，制服穿得一絲不茍，看起來就是被好好照顧的孩子。但是他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樣，沒有舉完手就回頭尋求家人的讚許。

    「你，」

    聶傔猝不及防和鄰桌的男孩子對上眼，這讓他有點緊張。他從來沒有和爸爸、姑姑以外的人說過話，也沒有爸爸和姑姑以外的人跟自己說話過。

    「你的爸爸mama也沒有來嗎？」

    聶傔抿著唇，緩緩點頭。

    名為寧采宸的孩子沉默片刻，露出笑容：「我也沒有。我們當(dāng)好朋友吧。」

    聶傔沒有馬上答應(yīng)，緩緩問：「好朋友是什么？」

    「可能是……」寧采宸皺著眉頭，似乎在想什么很困難的事，隨后馬上道：「阿嬤說要帶朋友回家！你今天跟我一起回家吧！」

    「一起回家？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欸，可是我阿嬤很會做紅豆湯哦，夏天的時候冰冰涼涼的、冬天暖呼呼的，我最喜歡喝阿嬤的紅豆湯了。阿嬤昨天有煮紅豆湯，你也一起來吃吧！」

    冰冰涼涼的、暖呼呼的，紅豆湯。這些詞，聶傔都是第一次聽到，他不知道這些會不會讓他痛，可是看著寧采宸的笑容，心底有一個聲音讓他脫口而出：「好啊──」

    他的聲音被驟響的鐘聲蓋過，那道聲音刺激他的耳膜，他又像剛才一樣抱住頭。寧采宸將這個動作看在眼里，然后傻兮兮地也做了一樣的動作。兩個人的視線在底下交會，寧采宸問：「你為什么要做這個動作？這是什么游戲嗎？」

    聶傔自己也說不上來，因為他每次只要聽到很大的聲音都會做這樣的動作。爸爸的叫囂聲、酒瓶摔破的聲音……

    「聶傔？」溫柔的女性聲音傳到兩個孩子耳中，兩人才停下這「抱頭游戲」，班導(dǎo)對著聶傔道：「跟老師來一下走廊好不好？」她若有所思瞥了寧采宸一眼，她有預(yù)感在聶傔的一生中寧采宸會扮演不可忽視的角色。她對兩個孩子露齒一笑：「聶傔、寧采宸，那么快就交到朋友啦？」

    聶傔的反應(yīng)比較慢，寧采宸則是搶在他一秒前對老師回以笑容：「對??！因為他跟我一樣！」

    「對啊，你們兩個都是爸爸mama心中的小寶貝，對吧？」

    沒想到，聶傔垂下頭、寧采宸的笑容瞬間消失?！肝抑挥衜ama、阿嬤和阿公?！箤幉慑返穆曇羰セ盍Α?/br>
    班導(dǎo)重新審視眼前兩個孩子?？峙?，不只是寧采宸對聶傔會帶來一些意義，聶傔也會給寧采宸帶來影響。在那之前，她作為兩人的班導(dǎo)，應(yīng)該要先做出一些行動──「寧采宸的阿公很厲害呢，是厲害的里長伯對吧？」

    「對?。“⒐軈柡ε?！」終于，寧采宸的雙眼又恢復(fù)光亮。

    班導(dǎo)松了一口氣，「寧采宸，我和小傔有一些話要說，等一下就讓小傔回來和你一起玩好嗎？」

    寧采宸酷酷地說：「沒關(guān)係，我要去尿尿，掰掰?！?/br>
    班導(dǎo)向聶傔伸出手，柔和道：「小傔，和老師一起出來好嗎？」

    聶傔踟躕著伸出自己的小手，搭在老師的大掌中。那種溫暖好陌生又好熟悉，聶傔癟著嘴，眼前忽然變得模糊。

    老師帶著他到走廊，低聲問：「小傔，家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嗎？你的爸爸和mama呢？」

    「……mama，我沒有mama?！?/br>
    「那爸爸呢？」

    「爸爸……不知道?！?/br>
    老師循循善誘：「那都沒有人照顧你嗎？」

    聶傔偏著頭，用單純的聲音問：「照顧是什么？」

    班導(dǎo)覺得內(nèi)心一揪。把孩子抱在懷中，安慰道：「就是像這樣抱抱你，摸摸你的頭『說你好棒』，有沒有這樣的人？」

    半晌，聶傔搖搖頭。

    「那，小傔身上這些痛痛的傷口是怎么了？」

    「是爸爸?！顾p聲說。

    「爸爸發(fā)生了什么事嗎？為什么他要打你呢？」看聶傔什么都沒說，老師更加擔(dān)心：「小傔，你能不能跟老師說呢？」

    聶傔雙眼澄澈，不加思索道：「這不是『應(yīng)該』的嗎？」

    在小聶傔的世界里，他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從他有記憶以來，就沒有「mama」的存在，他只有爸爸。每天睡起來，家里就只有他一個人，那卻是他最安詳?shù)臅r候，他會一個人在家里四處爬來爬去，直到爸爸回來。爸爸回來后，會有讓他害怕的聲音說著他聽不懂的話，還會有什么碎掉的聲音，就在他因恐懼而放聲大哭時，爸爸就會失控，拳頭、酒瓶什么的都會落在他幼小的身板上。最嚴(yán)重的一次，直接打在他的頭上。

    『──』

    沒有人告訴過他要怎么幫這種感覺命名，但是他學(xué)會了只要把手抱住頭，就不會那么痛。

    當(dāng)他稍微長大了一點，他無意間知道怎么開電視，他開始從電視中獲取一些知識。原來有爸爸mama才是正常的，原來那個不知名的感覺叫作痛，原來小朋友都要去上學(xué)。

    后來當(dāng)他六歲時，有一個女人說是他的姑姑，把他帶去「註冊」。那一天，他第一次吃到的食物，他永遠都記得那是來一客海鮮泡麵。在那之后又過了半年，也就是前一天晚上，他爸爸難得沒有讓他痛，滿是不屑道：「明天自己去學(xué)校。」

    他略帶困惑。

    「看屁啊，」男人一腳踹向他，「上次我姐那婊子帶你去的地方，自己去懂了沒??？不會回答?。俊?/br>
    他趕緊點了點頭。

    老師讓聶傔回教室后，他回到位置上對旁邊的男孩說：「對不起，老師說今天要帶我回家，所以不能去你家了?！?/br>
    寧采宸并不在意：「沒關(guān)係，明天再來就好。我會留一碗紅豆湯給你的?！?/br>
    國小的第一天結(jié)束之后，寧采宸一蹦一跳回到家。一回家，阿嬤裝一碗紅豆湯給他果腹，兩人就搭著火車去羅東。一老一小亦步亦趨進了陽明大學(xué)附設(shè)醫(yī)院，熟門熟路進到病房。

    「mama！」

    床上女人的視線從書中挪開，莞爾：「媽、寧采宸。今天第一天上學(xué)，好玩嗎？讓mama看看你帥氣的制服吧。」

    寧采宸訓(xùn)練有素地站直，就像在家里阿公教的一樣。

    阿嬤忍俊不禁：「哎唷，你看我們寧采宸，以后一定很帥、還能大有所為?！?/br>
    mama看著自己的兒子，掛著自豪卻有些落寞的笑：「對啊，真帥，和阿翰真像。以后一定能出人頭地的?！?/br>
    阿嬤聽了有些擔(dān)心，正想要說些什么，寧采宸搶在她之前喊：「我！以后一定會變得很帥、變得比阿公更厲害，mama一定要看著我以后變成超級英雄！」

    聽著孩子的童言童語，mama和阿嬤都笑了?！笇幉慑吩趯W(xué)校還有教到什么好朋友嗎？」

    「有哦！是10號！」

    「叫什么名字？」

    寧采宸歪著頭想了半天，卻什么也想不起來?！肝颐魈烊査?。啊、我明天會帶他來看回家喝紅豆湯！mama明天要回家了嗎？」

    mama滿臉歉意：「對不起，mama還要休息幾天。中秋節(jié)的時候，mama就回家好不好？」

    小小的臉輕皺，馬上恢復(fù)成大大的笑容：「好啊。mama我跟你說哦，10號他會很有趣的動作哦！就像咸蛋超人保護的人一樣！」說完，他馬上用兩隻手抱住頭。這回，他沒聽見mama和阿嬤銀鈴般的笑聲，當(dāng)他困惑抬起頭時，只看見兩人凝重的表情。

    就和聶傔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時，班導(dǎo)和同學(xué)家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