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高三下學(xué)期才開學(xué)不到一個禮拜,聶傔是同性戀的事情就不逕而走,幾乎所有高三生都知道這件軼事。不善的眼神開始集中在聶傔身上,而率先爆發(fā)出來的是眾人都沒想過的,梳油頭的課。 「唉,課本里怎么會有這種課文?」第一課,就是同志文學(xué)的節(jié)錄,梳油頭嘀嘀咕咕:「真不知道現(xiàn)在教育部在想些什么,就是因為有這種課文的倡導(dǎo),才會讓越來越多男生效法。各位同學(xué),反正這一位作家也不會在指考考出來,我們就先跳過吧?!?/br> 這么一句意有所指的批判,竟成了導(dǎo)火線。上次和寧采宸、聶傔等人一起去烤rou的傢伙,成為霸凌者。 一開始,他們還忌憚著欺負(fù)聶傔會讓寧采宸發(fā)飆,所以刻意在寧采宸不在附近時對聶傔出手。 寧采宸何嘗看不出來?但是他心中有更多無解的問題,所以他選擇視若無睹。放學(xué)后,他也不再等聶傔一起回家,也沒有再去過小屋,而是若無其事地和那些朋友們約吃晚餐、回家打線上排位戰(zhàn)。 幾個禮拜過去,聶傔白凈的制服上出現(xiàn)了洗不去的污漬,走起路來也不再筆挺。好像回到國小那樣,連件乾凈的衣服都沒有,看不見的傷口遍布在布料之下。 對老師們來說,那幾個主導(dǎo)的學(xué)生是問題兒童,口頭上的勸說無用,但也不敢把事情鬧得太大,就用這么不要不緊的態(tài)度勸告。想當(dāng)然耳,這只會讓他們變本加厲。 不知道哪一次,為首的傢伙趁著寧采宸在廁所的時候把聶傔拖過來,猛地推在地上,嘲弄:「欸,你該不會想著寧采宸自慰過吧?」 聶傔抿著唇,并不予以回應(yīng)。這讓那幾個傢伙感到火大,其中一人重重打在聶傔頭上,諷刺:「啊不就很會讀書?看看你多噁心啊,之前采宸還口口聲聲跟我們保證你只把他當(dāng)成家人,原來瞞著人家做這種下流的事啊。」 為首的傢伙和寧采宸勾肩搭背,對他道:「欸,你要不要補個幾腳?他背著你想要插你欸──不對,說不定他是想要當(dāng)被插的一方?!?/br> 此話一出,他們幾人哄堂大笑。然而,寧采宸實在笑不出來。他居高臨下看著聶傔,對方也直勾勾回望自己。 救我,就像你說的那樣,保護我。 他彷彿能從聶傔的眼里讀到求救的訊號。 「欸,寧采宸,不是吧?你該不會跟他兩情相悅吧?」那個人放開寧采宸。他可以感覺到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就在等他下一秒的答案。 你不是說要當(dāng)我的英雄嗎? 寧采宸別過臉,不去看聶傔的眼睛。他往廁所外走,扔下一句:「碰到他都讓我覺得噁心。」 這一句話,無疑讓那些傢伙更樂了,一直以來聶傔的「守護神」都給予他們動手的許可了,他們還在等什么呢? 「采宸啊,最近小傔怎么都沒有來吃飯?」晚上,阿嬤關(guān)心問。寧采宸握著碗筷的手一僵,他很快恢復(fù)鎮(zhèn)定:「他說想要開始打工,所以最近比較沒有時間?!?/br> 還好阿嬤并沒有追問下去,換了一個話題開始和他討論未來的出路。 然而,他現(xiàn)在完全沒有心思去想升學(xué)的路,隨便扒了幾口飯,拿著碗到水槽洗。 「唉唷,怎么吃那么一點點?阿嬤今天煮很多,你不幫阿嬤吃又要放一天了?!?/br> 寧采宸試圖勾起唇角:「今天放學(xué)之后吃了一點東西。明天我再吃掉,我先上去準(zhǔn)備備審資料了。」 說是準(zhǔn)備備審資料,他一進(jìn)房間就把門反鎖,躺在床上動也不動。 想起聶傔渾身是傷的模樣,他的身子忍不住顫抖。他并不是畏懼惡勢力或是害怕被霸凌的人,而且那些傢伙多少還是忌憚著自己的。他知道,只要自己喊「?!梗@欺負(fù)聶傔的運動就能中止。 讓他感到「恐懼」的不是被霸凌,而是心中那個不知名的感覺。他很害怕自己其實和聶傔一樣,看見聶傔的時候他覺得一個無名的情緒涌上心頭。過去,他還不知道那無名的情緒是什么,當(dāng)聶傔像自己告白的時候他總覺得有什么正在飛速發(fā)展,那速度彷彿會把自己甩出去。 他害怕自己是同性戀,害怕自己不正常。即便他從小就表現(xiàn)出特立獨行、無所畏懼的模樣,但是他會在別人和爸爸、mama一起走在街上時投以欣羨的目光,也會在被窩里偷偷哭泣。為什么自己「不正?!梗繌男〉囊蓡?,讓他對于異同特別敏感,同時他恐懼于自己「不正常」,若是「天生」就不正常,那他還有什么可以立足點? 因此,為了能夠不要跌落,他只能踩在聶傔之上。 「喂,寧采宸,來廁所一趟?!?/br> 那群狐群狗黨之一賊笑著,彷彿有什么好戲要上場。寧采宸無趣地撇嘴:「干嘛?我等一下要去練習(xí)面試?!?/br> 「不會佔太多時間啦,走就對了。」 寧采宸懶洋洋跟在那人身后,進(jìn)到廁所。聶傔倒在地上,制服幾乎可以說是沒有能稱得上白色的一塊,嘴唇發(fā)青,身上多處瘀青與傷口,地上還殘留斑斑血跡。 「欸,寧采宸,這傢伙居然還在念你的名字欸。你怎么看?」主導(dǎo)者看好戲似的問。寧采宸的眼睛機械似的看向聶傔,猝不及防和對方四目相對時,嘴巴不經(jīng)大腦說出:「你可不可以去死?。俊?/br> 其他人哄堂大笑,毫不留情往聶傔的肚子踹。聶傔悶哼一聲。 「你看看你,多噁心人家???他可是希望你去死欸──不對,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希望你去死吧?」 寧采宸背過身子,推開擋在門口的傢伙,頭也不回地離開。剛才的畫面和國小時的記憶重疊,寧采宸抹了抹自己的臉。 阿公說過,「重要的是不會后悔」,就算自己不能回應(yīng)聶傔的感情,他也應(yīng)該阻止這單方面的欺壓。 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三月的宜蘭天空,烏云密布、細(xì)雨濛濛?!覆恍性龠@樣下去了,明天就要和聶傔好好談一談?!?/br> 然而隔天,他還是沒辦法跨出那一步。甚至,看到聶傔離開自己的視線時,他下意識松了一口氣。 來來回回深陷在這樣的心理矛盾,到了第五天寧采宸總算覺得自己準(zhǔn)備好了。他抓緊上體育課前大家一股腦兒往球場衝、難得放過聶傔的下課,終于找到往樓上爬的聶傔。他想,樓頂大概是聶傔這連週來的心靈慰藉,他打算在那里把話說開,并且彌補一切── 至今,寧采宸還記得那是如何霪雨霏霏的日子,他和聶傔相距不遠(yuǎn),不過就是大樓的總寬度。明明不遠(yuǎn),他卻覺得好像相隔十萬八千里遠(yuǎn)。 站在欄桿之外的聶傔那么恰巧地回首,他看見寧采宸。嘴邊,漾出一抹笑,眉間卻蹙緊。 寧采宸屏氣凝神,他慢了一步跑起來。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聶傔,你不要衝動!」 但是那個人頭也不回,下一秒,消失在寧采宸眼前。 七步、八步、九步、十步?!概椤沟囊宦暰揄?,驚起校園內(nèi)在樹梢休憩的鳥兒,驚慌失措地成群往上飛,掠過寧采宸頭上,驀大的黑影籠罩在他身上。 一樓,傳來眾人的尖叫聲,十分鐘之后救護車的警鈴聲呼嘯而來。此時,他已不忍往下看去,跌坐在地上。 雨,還是下著。 「采宸啊,你回來啦!」阿嬤身上穿著料理圍裙出來迎接孫子,「今天阿嬤煮了紅豆湯,你去找小傔一起來吃吧。」 寧采宸站在門口,張嘴欲言,可是他什么都說不出口。阿嬤意識到孫子的異狀,慌張上前關(guān)心:「采宸?發(fā)生什么事啦?在學(xué)校被欺負(fù)了嗎?」 他忍不住伸出手,緊緊抱住阿嬤。感覺到人的溫度時,熱淚盈滿了眼眶,很快地他眼前一片朦朧。 「唉唷,我們采宸發(fā)生什么事了?」 「阿嬤……為什么我、我明明說過要當(dāng)他的英雄了……阿嬤,為什么我最后連保護他都辦不到?阿嬤、阿嬤……啊啊啊──」他發(fā)了瘋似的大叫著,把積壓在心中的難受都吼出來,可是越吼只有越難受。 「沒事了……我們采宸乖,都叫出來吧……沒事的、沒事了……」 七天后,是聶傔的喪禮。由于禮教的規(guī)定,喪禮只能由平輩或后輩參與,參加喪禮的人除了他和身為表弟的柯赤霞,來的人零零星星。 喪禮過后,在教官和警方協(xié)助盤查之下,主導(dǎo)霸凌的幾個人拿了兩支大過,寧采宸則因為沒有實際作為而沒有任何懲處。教官意思意思在連兩週的朝會上鄭重警告大家,包含班導(dǎo)在內(nèi)的授課教師們要班上同學(xué)節(jié)哀外,也沒有再提及,同學(xué)間更沒有人敢說起那兩個名字,只有在校外將自己和死者是同班同學(xué)一事作為談資。 寧采宸將一切看在眼里,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感到荒謬。最荒謬的莫過于,他現(xiàn)在還坐在這里,準(zhǔn)備將第一階段申請交出去。 他面無表情,將原本填得七零八落的志愿全部用橡皮擦消去,重新寫下新的志愿。 然后他過了第一階段,北上到臺灣師范大學(xué)面試。 「……最后一個問題,」面試官看著手中的備審資料,「你想要進(jìn)我們心理輔導(dǎo)系的動機是?」 阿公說過,不要后悔。他花了一個沉痛的教訓(xùn)和好幾天的深思,終于得到自己的答案。 因為救不了過去的人、因為失去了過去的那個人,所以不想要放棄任何一個接下來還有機會被自己拯救的人,就算竭盡心力也要搆到搖搖欲墜的那個人。 因為他不想再重蹈覆轍了。因為他不想再后悔了。 也許在泥濘中打滾過還是救不了下一個人,但至少他努力過了,所以他不會感到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