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寧采宸自己到病房陪伴阿嬤。這次沒有找聶傔一起，他的解釋是有一些比較敏感的話題想和阿嬤聊聊，聶傔也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順從地待在家中沒有跟上去。

    本來他都想好要怎么搪塞聶傔的質(zhì)問了，例如他們要討論遺產(chǎn)分配什么的，不過想想聶傔對自己的了解，一定會知道這是藉口，他這個人最討厭和親密的人討論錢的事了。

    實際上，他是想要找個時間好好跟阿嬤單獨聊聊天，他想和阿嬤聊聊聶傔的事情，也想聽阿嬤說自己跟阿公的情史──上次聽到聶傔說阿嬤分享給他，就讓他止不住好奇。

    「阿嬤，早安。」一走進病房，寧采宸朝氣十足地對阿嬤打招呼，「晚上有睡好嗎？」

    阿嬤恬靜地笑著：「有啊。今天小傔沒跟你一起來？」

    「平常都是他陪著阿嬤，今天輪到我嘛，不好嗎？」他坐下來，握住阿嬤的手。就像當(dāng)年阿公在病房里的模樣，阿嬤如今也變得骨瘦如柴，頭發(fā)也變得稀疏。寧采宸握住她的手勁下意識加大。

    「當(dāng)然好啊，能和采宸聊天，阿嬤也很開心?！拱咛稍诖采希伾行┗鞚岬难劬聪蛩骸覆慑钒?，不要露出難過的樣子，你知道阿嬤最心疼你難過了?！?/br>
    寧采宸扯出一抹笑：「那我六年前有一天回家抱住你大哭，你是不是嚇到了？」

    「你說那次啊……當(dāng)然嚇到了，我的寶貝孫子哭成那樣，我還以為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br>
    低著頭，他緩緩道：「結(jié)果，不是有人欺負我。是我欺負別人……」話鋒一轉(zhuǎn)，他問：「阿嬤，你是不是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是說……你和小傔的事嗎？」

    寧采宸點頭。阿嬤沒有多說什么，頭轉(zhuǎn)正看向天花板。緩緩地，她開口：「你那時候不愿意跟阿嬤說發(fā)生了什么事，每次講到小傔都不肯看阿嬤的眼睛。后來我是聽隔壁賴太太說的，聽說她姪子也讀羅高，跟她講了這件事。阿嬤想說你一定很難過，就沒問你?！?/br>
    「……嗯，對不起，讓你擔(dān)心了吧。」

    「當(dāng)然擔(dān)心啊，你們都是我的心頭rou，一個露出難過的樣子、一個沒了音訊?！箛@口氣，阿嬤繼續(xù)說：「后來你就到臺北讀書了。有一天，我忽然看到小傔出現(xiàn)在門口，我也沒想那么多，就忽然走出去叫他。他看起來……很意外，好像快要哭了，阿嬤就抱住他。在那之后他就常常來陪阿嬤，和我聊聊天?！?/br>
    聽完，寧采宸忍不住問：「每次你問我小傔的事情，我不是都兇你嗎？對不起……但我以為你不會讓我知道你看見他的事?！?/br>
    阿嬤莞爾：「有什么好不講的？」一陣沉默后，阿嬤悠悠說道：「阿嬤這輩子，也沒幾個掛念的人，可以去陪你阿公，我也很開心。就是放不下你和小傔，特別是你，有沒有過得幸福、有沒有過得開心。」

    阿嬤一挑起這個話題，寧采宸紅了眼眶：「只要阿嬤你在，我就很幸福了?！?/br>
    「你哦，搶不過你阿公啦。阿公是不是沒跟你說過我們的故事？」有些懷念似的，她低低地笑起來：「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窮小子，怕我走掉，去摘旁邊的那種竹葉，編成一個戒指套到我手上，跟我說我這輩子都是他的了?！氩坏?，你阿公他也走了十年?！?/br>
    「……那我還真的搶不過阿公，誰叫他用竹葉綁住你一輩子了?！雇低涤檬直衬ǖ粞蹨I，寧采宸猶豫地開口：「阿嬤，你還記得我有一個女朋友……我跟你說過，她叫白筱倩。」

    「哦哦記得、記得。你什么時候要帶來給阿嬤看？」

    寧采宸搖搖頭：「我們分手了。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有比起她，更喜歡、更愛的人。」

    「這樣啊……」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直到阿嬤平靜地開口：「是小傔吧？」

    不是猜測，是篤定地問了他。

    「果然什么都瞞不過阿嬤。」淡淡勾起唇角，他問：「阿嬤你會支持我嗎？還是會覺得我不三不四、怎么會去喜歡男生？特別是小傔現(xiàn)在不是人……」越講他聲音越小，他怎么就出柜了？要是惹得阿嬤不開心怎么辦？更何況現(xiàn)在想想，他們兩個還真的是不適合在一起，這讓他越來越?jīng)]有底氣。

    沒想到，淚水居然從阿嬤眼中落下來，浸濕白色的枕套。這讓寧采宸手足無措：「我、阿嬤對不起，我不會再說這種事了，我──」

    「你這個悾囡仔，阿嬤哪會不支持你們？阿嬤只是太高興了?！刮宋亲?，阿嬤臉上滿是笑意：「我最寶貝你們兩個了，我也知道小傔喜歡你，如果你也喜歡他，你們一定會很幸福的?！?/br>
    被阿嬤這么一說，換寧采宸忍不住眼眶中的淚水，撲簌流下來?！赴摺x謝你、謝謝你……」

    沒有力氣伸手把孫子抱入懷里，阿嬤只是用長繭的指腹磨蹭孫子的手，安撫：「不要哭啦，你們都要幸福，這樣阿嬤就心滿意足了?！?/br>
    「……可是我對他做過那么多壞事，他愿意接受我嗎？」

    「寧家的男人沒有追不到的人?！拱呓o他加油打氣：「你哦，覺得自己做了錯事就跟小傔道歉，要是他不原諒你，就像你阿公一樣勾勾纏、對他好，他一定會被你打動的?！?/br>
    「原來阿公是因為勾勾纏才追到你的哦！」寧采宸夸張地表現(xiàn)出驚詫的樣子：「他每次都說一不二，看不出來欸！」

    他的反應(yīng)逗笑阿嬤：「你坐啦，阿嬤跟你講我和你阿公的故事……」

    和阿嬤暢聊后的隔一天開始，阿嬤的身體狀況幾乎可說是急轉(zhuǎn)直下，多數(shù)時候都陷入昏迷狀態(tài)，若是醒著也幾乎都在吐或是哀疼，最后又在護士施打的鎮(zhèn)定劑作用下沉沉睡去。

    寧采宸和聶傔看著這樣的阿嬤，心里都是說不出的酸楚，他們多想要代替阿嬤承受這份痛苦，多想要減輕她的不適，然而他們只能站在病床邊，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另一隻手握住阿嬤。

    住在其他縣市的姑姑們這幾週多次請假回到宜蘭陪伴阿嬤，寧采宸也常常看到她們在走廊外，躲在丈夫懷里低啜。

    大家都不知道，今天會不會是自己見到阿嬤的最后一天。

    儘管醫(yī)生告訴寧采宸等人大概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但也曾經(jīng)問過大家要不要代替阿嬤簽署拔管同意書，也許是因為心里有所不捨，大家說好似的將它遺忘在背后。

    然而，死神還是提早了一步來到阿嬤身邊。

    這天第三節(jié)剛結(jié)束一年4班的課，燕青云就悄聲無息來到寧采宸身邊，輕聲問：「老師，你最近氣色很差?！?/br>
    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寧采宸扯出牽強的笑容：「有嗎？」

    燕青云不由分說搶過他準(zhǔn)備帶回辦公室的電腦，大有要跟著一起走回輔導(dǎo)室的意思。她壓低音量：「你最近常常很晚回來……怎么了嗎？」

    想著也沒有隱瞞的必要，寧采宸坦承：「我阿嬤最近住院，所以常常待在醫(yī)院。你呢？打工、課業(yè)、社交都還好嗎？」

    「我的事大概不用老師cao心吧，好得很。老師還是想你奶奶的事就好?！?/br>
    真不知道這丫頭是在關(guān)心自己還是在嘲諷自己，正要開口，手機鈴聲卻響起來?！附觽€電話?！箤幉慑犯囊詥问直ё∩险n資料，空出的手掏出手機。來電人是聶傔，這讓他屏息。他好像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了。

    顫抖著手，他按下綠色通話鍵?！肝?？小傔……」

    「阿嬤她……她……」手機另一端的聶傔泣不成聲，斷斷續(xù)續(xù)把話說完：「她……沒有心跳了……」

    剎那間，寧采宸以為自己也失去心跳。

    「老、老師……？」

    聽到燕青云的聲音，他僵硬地扭轉(zhuǎn)脖頸，看到少女瞪大雙眼很是震驚的模樣。面龐一片濕意，他卻沒手擦拭眼淚，只能快步往輔導(dǎo)室走。

    草草收拾完辦公桌，拿衛(wèi)生紙隨意抹去臉上的淚水，寧采宸連好好向燕青云解釋的力氣都沒有，還好對方還算成熟，早已偷偷離開，把時間留給他自己。他心急如焚開車前往醫(yī)院，開車路上也收到醫(yī)生的死亡通知，也許姑姑們和他爸也都收到了吧。

    才這么想，一到阿嬤的病房前，他怔愣無語。

    寧于翰站在那里，垂著頭，正對阿嬤蓋上白布的臉。

    寧采宸忽然懂了，或許不是死神提早找上阿嬤，而是這個人的來訪帶走阿嬤的性命──就像mama的死、就像阿公的死，寧于翰的出現(xiàn)總是伴隨著失去。

    倏地，寧于翰抬起頭，臉上盡是悲傷，和他火冒三丈似的雙瞳相對。

    「采宸……」

    「不要叫我！」寧采宸咆哮：「你不是不想回來嗎？不是想要用錢打發(fā)嗎？你為什么要回來！殺了mama、殺了阿公還不夠，你連阿嬤都不放過嗎！」

    他的吼叫聲回盪在醫(yī)院走廊上，幾名護士趕緊上前想要制止他，因為他的架勢彷彿真的會動手弒父。

    寧于翰縮著肩膀，看起來無比弱小，用細如蚊蚋的聲音為自己辯駁：「我沒有殺他們……我很抱歉……對不起……」

    這些字句寧采宸一個字也沒聽漏，內(nèi)心的恨意更沒有削減，他開口嘲諷：「只會道歉有什么用？哪次沒有請你回來，簡直像是請神一樣，死都不愿意回來──噢，更正一下好了，『死了』才愿意回來的殺人兇手。」

    若是一般人被這樣指責(zé)大概早就上前給寧采宸一巴掌，但是寧于翰卻承受這些字句。就在寧采宸要說更多之前，沒有人看見的聶傔衝上前，墊起腳尖、捧住他的臉就是落下一吻，沖冷他的火氣。

    沒了火氣，淚水止不住滑落他的臉。護士見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淡去，才松開寧采宸，聶傔在他耳邊柔聲一次又一次道：「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我們一起去送阿嬤最后一程，走吧？」

    「……嗯?！?/br>
    深吸一口氣、吐氣，兩人走到無聲無息的親人面前，寧采宸靜如止水掀開白布。阿嬤看起來和過去不太一樣了，頭發(fā)變得稀疏、眼睛不自然微凸、兩頰凹陷、雙脣發(fā)紫青，唯一一樣的，嘴邊掛著同樣一抹微笑。

    就像每次喊著兩人來喝紅豆湯那樣，慈愛、和藹、單純的微笑。

    「……阿公要帶你去約會了，對不對？」輕聲莞爾，卻因為哀慟而肩膀顫動。

    聶傔握住寧采宸的手，無聲傳遞「有我在」的訊息，他感激地回握。將白布蓋回，兩人朝阿嬤深深鞠躬?！钢x謝你，愿你安息。」